周玉箸化了桃花妆,佩带四样珠宝,嫁给了唐二爷。唐二爷见新娘珠宝和桃花粉脸相映成趣,步移坠摇,款款动人,自然喜不自胜。是夜,唐二爷望着新娘两乳间启明发亮的红宝石,戏言道:两山高耸,深壑藏珠。周玉箸心中少女的激情顿时奔涌上来,一下扑在新郎怀中。不愧为长安城古董行当的成名人物,夫妻间隐秘的悄悄话,说得有情有趣有诗意。
婚礼之后,四样宝贝便入了樟木箱子。之后,遇到重大活动才披挂上身。今日翻捡出来,佩带齐备,却把新婚的桃花妆换成飞霞妆,不知为了哪般?
打从给周玉箸梳妆打扮起,陶问珠心里就一直在打鼓:周大姐今日咋拉?为谁呀?
周玉箸让陶问珠去拿酒,陶问珠拿来了,斟酒时小声嘟嚷一句,“又不是董五娘,临出门还抿两口。”周玉箸听到,让陶问珠坐下陪着喝,还说:“咋拉?只兴她董五娘喝就不兴我周玉箸喝?难道天底下的酒都姓董,都叫董酒不成?”
陶问珠陪周玉箸喝,直喝得周玉箸飞霞更加飞红,走路步态更加婀娜多姿,耳坠摇摆得更有情韵,这才拎了坤包往门口走去。
陶问珠忍不住,怯生生低问:“大姐,你到嗄搭去?”
周玉箸回过头,醉眼迷朦地看一眼陶问珠,扬一扬手中坤包:“去找一个人。”
“找谁?”
“宋元祐!”
陶问珠吸一鼻子冷气:“找宋元祐干啥?”
周玉箸咬咬嘴唇,一字一顿地说:“捞唐二爷!”
世事颠倒了,现在是陶问珠坐在梳妆台前,由周玉箸伺候着,给她梳妆打扮。
周玉箸走后,陶问珠独自沉思:大姐是天底下最好的媳妇,当年佩戴四样珠宝是因为爱唐二爷,今日再次佩戴四样珠宝,仍然是因为爱唐二爷。自己将来嫁了男人,当男人需要自己去赴汤蹈火,去闯龙潭虎穴时,自己也要像大姐一样义无返顾,在所不惜。
陶问珠回到前院秦汉瓦罐楼招呼生意。入夜不久,正是客多客满时分,陶问珠忙前忙后,一时间便把心中的不安和烦恼给岔开了。
陶问珠正忙得紧火时,有个小女侍在身后拽拽她衣襟,说女主人叫你哩。陶问珠的身体和动作立时僵在半道:回来了?这么快就回来了!陶问珠没有回头,说知道了,你忙去吧。
陶问珠出秦汉瓦罐楼后门,穿过庭院往宝鼎楼走。陶问珠无意间一抬头,看到宝鼎楼翘起的楼角,挂着一轮圆月。那圆月又低又近,大红灯笼一般,搭个梯子便能够着接着。自打进长安城以来,陶问珠还没有见过如此大如此近的月亮。这是多情多义的长安月吗?
陶问珠进得宝鼎楼东厢房,看到周玉箸独自一人站在梳妆台前,脸上尽是失望和等待的表情。
陶问珠一眼就看清,周玉箸头上的扁簪,耳垂和绣鞋上的祖母绿坠子,胸前的红宝石朝珠,手腕间的麻花玉镯全都不在了。周玉箸的鬏髻散落下来,但头发一点儿也不凌乱,脸上的飞霞妆也如刚画的一般,丝毫没有摩擦损坏,衣衫上没有凌乱的褶皱,绣鞋上也没有踩踏的痕迹。衣衫上唯一的变化是低领布衫的第一枚扣子没有系好,衣领往下翻着,露出少半冰山的秘密。
宋元祐的品行和爱好长安城古董道儿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死东西里他只爱古玩,活东西里他只爱美女。
陶问珠看着周玉箸,想把她的表情、衣衫以及宋元祐的品行综合在一处,然后判断周玉箸去而又来的结果。周玉箸脸上失望和等待的表情已经消失,平静得一丝信息都不释放出来。
陶问珠:“大姐回来了?”
周玉箸:“大姐一个人回来了。”
“大姐回来……”
“大姐回来给你梳妆打扮。”
说着,将陶问珠按坐在梳妆台前的凳子上。陶问珠心中泛起不祥的预感,但没有往起挣扎。
周玉箸在铜匜里浸了毛巾给陶问珠擦脸,然后施粉涂胭脂,程序和陶问珠给她化妆一模一样。
陶问珠:“我咋敢劳驾大姐呢。”
周玉箸:“平时总是你给大姐化,今黑了大姐给你化。”
“我晓得大姐手艺高。”
“你刚才看到月亮了吧,又大又圆又红。今黑了是个特别的日子,大姐要把你梳妆打扮得跟新娘一样漂亮。”
“见着人没?”
“见着谁呀?”
“宋元祐。”
咋能没见着呢?不光见着宋元祐,还见着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文物局的蔡翠玲,丰韵得皮快挣裂了。见我到了,扭着腰说宋局长有贵客,我先走了。说着回头咬一下小拇指,拉上门去了。
宋元祐坐在沙发里,没有起身送蔡翠玲。蔡翠玲走后,宋元祐反反复复上下打量我,末了哈哈笑着说,都说唐夫人周玉箸的姿色在长安城成熟女人里排名第一,今日细看,果然不虚,不仅珠光宝气,而且气度不凡,丰韵翩然。
宋元祐没有让坐,我却坐在他对面。
宋元祐不再说话,毛刷子一样的目光在我身上刷过来刷过去。那种馋猫贪婪淫邪的目光,只有在那种场合男人看女人时才出现。我是过来人,虽然浑身不自在,但还是忍受着,并且一点点向他展示着。
宋元祐的目光探照灯一样探进我的心里,说:“我知道你为了唐二爷,啥都舍得,啥事都做得出来。”
我的心被老练狡猾的宋元祐看穿了。看穿就看穿吧,难道我没有把他看穿?!
我说凡事都有条件,你不是要我这条件吗?
宋元祐的目光在我的头上耳下胸前腕间脚面跳来跳去。我把扁簪,祖母绿坠子,红宝石朝珠和麻花镯一件件卸下,摆放在茶几上。
宋元祐往后缩一缩,说:“人一卸珠宝,亮气失去不少。”
我说:“外边失去不少,里边分外妖娆。”说着动手解领口的扣子,我刚解开一枚扣子,宋元祐就摆开了大手。我解扣子的手停住了。
我看着宋元祐,宋元祐也看着我,两人就这样你看我我看你,互相盯视着。
我说我再坐十分钟就走。
宋元祐说十分钟又不是一辈子,不难熬。
过了这个村就再没有这个店。
你干脆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我自信我看穿了宋元祐,他既然捎信叫我来,就是有目的的,无非是目的附带着条件。
我真的起身欲走。宋元祐拍着沙发扶手说唐夫人不急嘛。
我说那你就开条件吧。
宋元祐往前凑凑,说唐夫人虽然愿意为我解扣子,可心里仍然深爱着自己的唐二爷。
废话少说,快开条件,不然我真的走呀!
宋元祐摇头晃脑,走腔跑调地唱出两句曲文:“一要井底千年雪,二要瓦上万年霜。”
茶几上摆的扁簪祖母绿坠子红宝石朝珠麻花手镯就是井底千年雪,我周玉箸就是瓦上万年霜。
宋元祐摇头晃脑,走腔跑调地接唱道:“三要麒麟心头肉,四要美珠二三两。”
陶问珠的心,是悬挂在西厅板屋秦声里的铜钟,被宋元祐隔街隔巷重重敲了一捶。铜钟摆动着发出颤抖的声响。
“麒麟心头肉是啥?不就是小克鼎吗?”
陶问珠等着周玉箸说美珠二三两,可是周玉箸没有说。
周玉箸手法的确娴熟,说话间已经给陶问珠化好妆。
周玉箸擦干净手,拿起兽骨梳子给陶问珠梳头,梳子在陶问珠稠密的头发上兹噜兹噜响着。周玉箸并不太着急,一遍一遍梳着,生怕漏掉哪根头发。最后,周玉箸用梳子拨开陶问珠耳边的头发,让翡翠耳坠露出来,说:“这翡翠耳坠真好,比我的祖母绿还好。”
“大姐知道,这是唐二爷送的。”
“唐二爷是长安城里为数不多的好男人,虽然有时候成了大生意喝了高酒也去那地方逛一下,但从来不上心。世上有哪个行当存在,就得有人光顾,男人天生有那种野性。唐二爷也有野性,但从来不上心,从来不野得没缰没绳。唐二爷对他心底爱着的女人还是挺珍惜挺尊重的。”
“这我能感觉到。”
“就我知道,唐二爷除送我四样聘礼之外,再就是送过你这对翡翠耳坠。”
“我对唐二爷说过,我欠他一对翡翠耳坠的情。”
“唐二爷送我的四样珠宝不在了。”
“唐二爷送我的翡翠耳坠还吊在耳朵下。”
“唐二爷送给女人的宝贝就剩这对耳坠了。”
“我说过,我欠唐二爷一对翡翠耳坠的情。”
周玉箸进到里间,转出来时怀中抱着小克鼎。周玉箸把小克鼎放到梳妆台上,让陶问珠细细看,末了说:“小克鼎就是麒麟心头肉,你就是美珠二三两。”
天呐,这就是命吗?!
这一刻,陶问珠想到了齐明刀,想到了齐明刀套在他脖子上的齐国明字刀。可毕竟翡翠耳坠在前齐国明字刀在后。
陶问珠卸下贴心悬着的齐国明字刀,交给周玉箸:“你暂时先替我保管着。”
“你放心,我一定保管好。”
陶问珠让周玉箸把小克鼎装在木匣里,然后抱起木匣,摇晃着翡翠耳坠,迈出宝鼎楼的门栏,向命运的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