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漂亮的翡翠鸟咋会死呢?”
“越是漂亮越容易死亡。”
“你要说飞了我兴许信哩,你说死了我坚决不信。”
“那你就全当飞了。”
“飞了就是飞了,咋能全当哩,人没翅膀都能飞,何况翡翠鸟?”
这句话触动得陶问珠发出轻轻的叹息:“是呀,人没翅膀都能飞,何况翡翠鸟?”
飞是一种动态,带着声响,太难参悟和把握;死是一种静态,悄无声息,无法参透和把握。陶问珠多么希望翡翠鸟是飞走,而不是死亡。
“翡翠鸟飞到嗄搭去了?”
“飞进死亡山谷去了。”
动驱向静,声响归于寂灭,飞翔朝着死亡。
“结果还是死了。”
“是死了。”
“是谁杀死了翡翠鸟?谁是杀死翡翠鸟的罪魁祸首?”
陶问珠没有说,陶问珠不能说。屠杀翡翠鸟的凶手和屠杀过程一经说出,以前所有美好的东西会被破坏净尽。美好的东西一旦破坏净尽,这个世界就黑暗得没有一丝趣味了。
陶问珠把茶杯推到齐明刀手边,说:“喝茶。”齐明刀端起茶杯回道:“好吧,喝茶。”
齐明刀呷一口茶,说:“要是能喝交杯茶,那多好。”
陶问珠何尝不想喝交杯茶,可惜翡翠鸟死了。陶问珠用有些红肿的眼睛瞟一眼齐明刀:“茶又不是酒。”
“是呀,杯里要是酒就好了,杯里要是酒,我就和你喝交杯酒,你不喝都不行。”
陶问珠心底轰鸣巨大的声响:一月前你要是如此大胆地硬拉住我喝交杯酒就好了!命运的脚步走得太慢了!
泪水滚到腮帮上,陶问珠甩一下头,用头发甩掉了。
陶问珠想把手伸过去让齐明刀握一握,可伸到半道上,齐明刀来迎接的时候,那只手又拐回来,抖抖地捏住茶杯沿,提拎着,放到嘴唇边。牙齿笃笃着,把茶杯敲响了。
齐明刀看出来了:巨大的悲痛涌流在陶问珠的胸膛里。翡翠鸟死了,怎么死的?凶手是谁?那是陶问珠悲痛的根源啊!但是陶问珠不愿意说出来,不肯说出来。
陶问珠喝口茶,品着茶汁里淡淡的苦味。
齐明刀觉得气氛难耐,说:“咱走吧。”
陶问珠:“那就走吧。”
陶问珠付过茶钱,随齐明刀下二楼绕过黄花梨木四君子屏风,来到一楼大厅的四水池边。天空没有下雨,屋檐上没有滴水,水池里的水平静得跟镜子一样。杜大爷题词的描金堂碑默默地伫立在池水中。齐明刀和陶问珠伫立在四水池边,望着堂碑,回忆着四水堂开业大典的盛况,那是多么繁华兴旺的情景啊!那凤凰来得多及时,穿飞得多有姿态,鸣叫得多么好听,满天空满院落满四水堂都闪烁着凤凰虚虚幻幻的身影!那情景逝去了,刚刚闪了两闪就逝去了。凤凰没有再来。凤凰只是时不时地出现在郑四爷的睡梦里,提醒四水堂尚缺一个琉璃鸱尾。光有鸱吻没有鸱尾便不能首尾相顾。郑四爷核桃壶里的茶水一喝干就悟透了凤凰的意思,于是打点行囊出长安城,云游乡下,寻找琉璃鸱尾去了。而且还放下话:寻着了回来,寻不着就不回来!
齐明刀和陶问珠辞别四水堂来到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走着走着,不觉来到护城河上。两人凭着桥栏往下看河水。夜幕正在降临,残月,华灯,枯树,城楼一齐映照在城河的水中。偶尔有深秋的冷风吹过河面,镜子似的河面便被冷风的手指揉碎了,映照在河面的残月华灯枯树楼头便隐约不见。冷风过后,河面恢复平静,那一应景物又浮现出来。冷风又来,景物又碎。
陶问珠望着河面碎而复现,现而复碎的景物,倍觉伤感,随口吟唱出几句满含凄凉的曲子:
参差烟树霸陵桥,风物尽前朝。
春谢花落桥下水,桥上行人红颜老。
齐明刀听着歌词,扭头斜看陶问珠,见果真如此:翡翠鸟一死,陶问珠果真老了许多。陶问珠如此,自己呢?牢狱之灾,归来时那副狼狈模样,不也老得羞于见人了吗?
两人在护城河的桥上唏嘘一回,又盲无目的沿着城河往前走。不知不觉,走到了城墙和城河的东南拐角。又往前走不远,到了秦汉瓦罐楼前。楼里的灯光仍然亮着,但客人已经稀少了。
齐明刀大着胆子说:“我送你上去吧。”
陶问珠迟迟疑疑地像是要点头,结果却是摇了摇头。
陶问珠把齐明刀引到秦汉瓦罐侧面的街道上,齐明刀往上看一眼,正好能看到陶问珠花坞的窗户。窗户关着,里面没有灯光。
陶问珠说:“你等会儿,我去去就来。”
齐明刀目不转睛地望着花坞的窗户,等着。
窗户里的灯亮了,窗户也打开了,陶问珠要是从窗口探出身来,那姿态一定非常好看。陶问珠要是探出身来,齐明刀就要放开喉咙给她吼秦腔。
陶问珠没有探身窗外,却又回到了齐明刀面前。借着窗户投射出来的昏暗灯光,齐明刀隐约看见陶问珠手上拿着两样东西,却没有看到陶问珠隐藏在稠密头发背后的眼睛。
陶问珠说:“你闭上眼睛。”
齐明刀闭上眼睛时暗想:你打开窗户,却让我闭上眼睛。
陶问珠:“不许睁开眼睛。”
齐明刀:“一辈子不睁开吗?”
“不是一辈子,是后半辈子。”
“我后半辈子成瞎子了。”
“见了我是瞎子,不见我还和常人一样。”
“那我就是睁眼瞎。”
齐明刀闻到了陶问珠的气息,却再也没有闻到陶问珠身上那种油菜花一样纯朴的香味。难道花坞里的花枯萎了?花香熏染不到陶问珠身上来了?
齐明刀感觉到有细丝带套在自己脖子上,有东西落在胸膛前。是那把齐国明字刀!齐国明字刀曾经贴过自己的心,后来又贴过陶问珠的心,现在又贴住自己的心。奇怪的是,齐明刀觉得齐国明字刀此刻变得冰冷冰冷。
齐明刀欲要睁眼看看陶问珠,看看明字刀。这动机让陶问珠觉察到了:“别睁眼!”齐明刀正要睁开的眼睛闭得更加严实了。
齐明刀觉得有个小纸团被陶问珠的手指摁到了自己的嘴唇上。那小纸团要是陶问珠的嘴唇该多好呀!即使不是陶问珠的嘴唇,而是陶问珠的指蛋儿也不错呀!可惜,在齐明刀的嘴唇和陶问珠的指蛋儿之间,还隔着一层纸团。
陶问珠:“摁住。”
齐明刀抬手摁住。
“回去再看。”
“是,回去再看。”
齐明刀忽然听到陶问珠离去的脚步声,忙睁开眼睛,陶问珠的身影刚好闪过墙拐角。齐明刀没有看清陶问珠,脑子里只留下陶问珠闪过墙角的影子。
齐明刀没有走,而是后退两步,抬头望着花坞的窗户。窗户活像一只大大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傻瓜一样站在街心的齐明刀。
齐明刀回忆着花坞里的陈设:桌面上立着白玉闺怨紫檀插屏,插屏上秀发酷似陶问珠的美女正倚栏凝目沉思,眺望远处。床头墙壁上悬挂着竹筒,竹筒里插的花是盛开着呢还是枯萎了呢?立在窗台的笔架上挂着的梆笛,曲笛,低音长笛还在吧?闺床对面墙壁上的木挂落还挂在哪儿吧?自己总共送给陶问珠两样东西,一样是木挂落,一样是齐国明字刀。如今,齐国明字刀已经扎在了自己的心头上,那木挂落呢?还悬挂在陶问珠闺床对面的墙壁上吗?陶问珠每晚临睡前都看它吗?
陶问珠回到花坞了吗?回到花坞的陶问珠这一刻在干啥呢?
一股清冷泉水般的音乐徐徐缓缓地从花坞的窗口飘移出来,被残月凄凉的月辉浸着,漫过街道的空间,向四面弥散开去。
齐明刀再次想到花坞窗台笔架上悬挂的笛子。梆笛短细而声音高亢脆亮,适合吹奏欢乐明快的曲子;曲笛长短粗细适中,适合吹奏描摹自然风光的古曲;低音长笛粗而长,身上斑痕点点,适合吹奏徐徐哀怨之曲。
窗户飘移出来的,是低音长笛吹奏的《阳关三叠》曲。
齐明刀踮脚眺望窗口,却看不到陶问珠身影。齐明刀看不到陶问珠,只能听到陶问珠吹奏的《阳关三叠》。齐明刀想像着,陶问珠背对木挂落立在白玉闺怨紫檀插屏旁边吹奏梆笛,玉笋般的尖指曲翘有态,起落有致。朱唇啜小,秀腮略鼓,回肠荡气,哀怨绝响如溶月之水源源流出,飘出窗外,散向长安城上空。
齐明刀忽然想起宝鼎楼为金柄印饯行时,杜大爷、陶问珠和楚灵璧率领乐工合奏的《秦王破阵乐》。《秦王破阵乐》和《阳关三叠》搅和在一起,和街道驶过的汽车声,和鼓楼的鼓声,和钟楼的钟声搅和在一起,汇合成复杂而巨大的长安奏鸣曲,喧响在整个长安城上空。
齐明刀沉浸在复杂而巨大的音乐流里。到下半夜,笛声突然断电般嘎然而止。
曲终人散,齐明刀痴痴呆呆,疯疯傻傻地胡乱走着,像一只游魂野狗,流浪在街头。
齐明刀转向大街,看到明亮的路灯,就靠在路灯旁的栏杆上,绽开了一直攥在手心的纸团。
纸上写着:
楼望
没云
远客
贞人
齐明刀正看几遍,反看几遍,反复诵读几遍,百思不解其意。陶问珠分手之时,竟然出了这么一道难题!
就在齐明刀专心致志破解字谜时,一个打扮妖艳的年轻女子扭着腰肢走过来,拍拍齐明刀肩膀问:“洗不洗?”
齐明刀惊疑地一看,原来路灯对面是家洗浴中心,红灯闪闪,还有一个骚首弄姿的女子倚门站着。
齐明刀忙说:“不洗不洗。”
年轻女子拽住齐明刀衣袖往过拉:“走嘛走嘛,按摩特服都有的。”
齐明刀往后缩着:“不洗不洗,我穷我穷。”
年轻女子并不松手:“下半夜很便宜的,给你打八折。”
齐明刀更加用力往后缩,衣袖眼看要扯断了:“我不敢,我害怕。”
年轻女子猛一松手,齐明刀差点仰面摔到。年轻女子看到齐明刀仄棱趔趄的狼狈样子,无限轻蔑地说:“胆小鬼,没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