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柄印进到收藏室,拿出那件光绪青花赏瓶,递到董五娘手里。
“这赏瓶啥意思?”
“为官清廉呐。”
“好个为官清廉呐!”
董五娘提住赏瓶口沿往高空一扔,那赏瓶便在空中翻着跟斗往下跌。金柄印忙伸手去接,可惜没接着。赏瓶在两个人之间的脚地上摔碎了。碎片蹦弹着飞起来,一片扎在了金柄印手腕上,一片扎在了董五娘脚面上。
金柄印蹲在地上,拔掉瓷片,血立即涌出来,小巴儿狗忙跑出来替他舔血迹,被他挡开了。
金柄印看到一块挺大的瓷片直直扎在董五娘脚面上,忙挪过去想替她拔掉,不料,董五娘的脚踢开了他的手:“别动。”
金柄印不解地看董五娘,董五娘冰冷冷地说:“就让它长在我脚上吧!”
郑四爷一宿没有睡成觉。眼皮刚一耷拉,心眼刚一迷糊,那只火红的凤凰便从长安城的钟楼那儿飞过来,绕着四水堂的八根红柱子穿飞。穿飞一阵,又翻身上去,绕着鸱吻盘旋。盘旋好一阵,又飞到这边落,在缺了鸱尾的屋脊角上,对着幽暗的天空喈喈鸣叫。
郑四爷睁眼一看,那凤凰便不见了。自己呢,斜躺在床上,被子一半盖在身上,一半吊在床沿的半空中。郑四爷拉起被子,盖好露在外面的脚,翻个身,又睡。眼皮刚一耷拉,心眼刚一迷糊,那只火红的凤凰又从钟楼那儿飞过来,绕着四水堂上下翻飞盘旋,末了落在缺了鸱尾的屋脊角上,对着幽暗的天空喈喈鸣叫。
郑四爷听到凤凰鸣叫,睁眼一看,凤凰又不见了。再看被子,又是一半在身上,一半吊在床沿的空中。自己两只青筋暴露的脚丫子露在外边。
郑四爷索性披衣下床,推开窗户往外张望。深秋的夜空非常清凉,没有月光,只有几颗冰冷无情的星星偶尔朝长安城眨巴眨巴眼睛。夜很静,火红凤凰的影子和声音并没有出现,只有夜航的飞机拖着红色的光影掠过四水堂和长安城的上空。
郑四爷感到了深秋夜晚的凉意,不由打了个寒噤。忙关上窗户,复回床上睡觉。可是眼皮刚一耷拉,心眼刚一迷糊,那只火红的凤凰就又从钟楼那儿飞过来,绕着四水堂穿飞鸣叫。如此反反复复,弄得郑四爷通宵不能成眠。
天放亮时,郑四爷穿衣起床。想:凤凰现,天下太平。凤凰梦中现,不知何兆头?又想:凤凰为祥鸟,无论在现实中出现还是在梦中出现,都应该是好兆头,最起码是客人要来相聚的兆头。
郑四爷吆喝茶童和伙计洗刷茶桌茶具,把茶碗茶盅浸泡在水中,把终南山新拉来的泉水分灌在大陶壶里,坐在火炉上。
郑四爷抄了核桃壶,坐在来凤仪里,眼望窗外,耳听楼下,等待凤凰兆来的客人。
客人果然来了,郑四爷听脚步声,便知道是金三爷。
金三爷挑帘迈进来凤仪的那一瞬,两个人都愕了一愕。
金三爷:“郑四老,你咋咧?”
郑四爷:“我没咋。”
“一夜间像老了十岁,胡髭眉毛全白了,腰也锅下了。”
“我倒没啥感觉。”
“昨黑了干啥来着?”
“梦了一夜凤凰,大清早你就来了。”
“唉,凤凰。”
“说我哩,我倒要问你,你昨黑了弄啥来,脖子粗的,嘴唇乌的,碎眼粘得跟胶锅一样,咋回事嘛?”
“甭提了,再甭提了!提起来丢人显眼哩。”
“到底咋回事嘛?”
“幺泉跑了!”
“哟,跑到你前头去了。”
“昨天白天跟我顶了几句嘴,说你没有黑瓷罐,我跟你过有啥意思呢?我说你咋也瞄上黑瓷罐了?她说咋,别人瞄得我为啥瞄不得?我说你有吃有喝有钱花就得。瞄那玩意儿弄啥哩?她说谁稀罕你的吃喝和你的烂钱。现如今年轻女人咋是这,白天顶了嘴,黑了半夜三更就跑了。大清早醒来,一摸被窝冰凉冰凉的,嗨,脸也没洗,端直上你四水堂来了。”
“原来是这,窑又变了。”
“我说甭提吧,一提起来你就拿我寻开心。”
瓷器烧制入炉前,同是一质,同是一色,可待出炉,却成异质,却变异色。这等变化,因水土所合,火力催融,非人力能加,谓之窑变。官、哥、钧之窑,时有窑变。要么蝴蝶、蜜蜂、鸳鸯、禽兽、麟豹,山水花卉,实在不可预测。后人以此引申,达官显贵和士大夫纳娼女做妾,戏称窑变。今谁人后宫突发变故,也戏称窑变。金三爷弃了糟糠之妻娶了夜来香,结果夜来香投了徒弟冯空首怀抱,另娶幺泉,幺泉又半夜三更逃脱,后院一变再变,故郑四爷说金三爷窑又变了。
郑四爷见金三爷还站在门里,忙让坐,让茶童上茶,说喝茶养神喝茶养神。
金三爷刚坐定,董五娘领着秀水进来了。郑四爷还没顾上让坐,董五娘就坐下了。秀水见董五娘坐下,自己也挨着董五娘坐下。郑四爷和金三爷看董五娘,董五娘像是憋着满肚子气,脸上的雀斑全憋成黑色的了。
金三爷正想说句董五娘也窑变了的玩笑话,还没说出口,杜大爷却挑开门帘领着楚灵璧进来了,几个人忙起身迎接。
杜大爷依然缠着幞首,穿着襕袍,系着革带,蹬着六合靴,佩着佩玉,执着玉圭。可精神气色,和几天前来凤仪竞拍小克鼎时相比可是差得远了。
郑四爷忙让坐,说:“杜一老,咋一大早就上四水堂来了?”
杜大爷缓缓坐下,把青玉圭放到茶桌上,说:“昨黑夜里,我正睡着,忽听一声裂帛脆响,忙睁眼看去,却见一道白光从书桌蹿起,在屋里飞一圈,又飞到马厩里绕了一圈,然后冲出窗外,消失在山壑沟梁间。那声响和白光吓得墨猴吱吱乱叫。我披衣点灯查看,并没有啥损坏,便把墨猴放回墨猴居,继续睡觉,可咋也睡不着。天明时起身再仔细查看,青玉圭裂了一道罅,觉得不会是啥好征兆,就执了圭唤了楚灵璧一路赶到四水堂来,看有没有消息验证。”
郑四爷已让茶童给各位客人斟好茶,但是没有一个人端杯喝茶,都一齐看着茶桌上的青玉圭,果见青玉圭从中间裂开,罅口很宽,宽得快分成两半,只剩顶端一点还相连着。
董五娘忽然站起身,抬起一只脚踩在茶桌的桌沿上。董五娘咋能这样放肆无礼,把自己的臭脚丫踩到桌沿上呢?几个人齐看着董五娘的脚,只见她脚面上扎着一块三角形青花瓷片,瓷片四周的血已经凝固成紫黑色的斑块。
秀水惊恐地张大眼睛,伸手去拔,结果他的手被董五娘打开了:“金柄印要拔,我踢了他的手,对他说,就让它长在我脚上吧。”
秀水僵在当地,直愣愣地望着董五娘脚上的青花瓷片。
郑四爷忙问:“金柄印回来了?”
董五娘慢慢把脚缩下去:“回来了。”
金三爷:“带回啥好东西了?”
董五娘坐下来:“带回来两包洋狗屎。”
杜大爷嘴巴动了动,想问什么却没有问出来。
董五娘拧过头望着杜大爷,无限歉意地叫了一声杜大爷。
杜大爷的心咯噔响了一下。
“金柄印这条鲸鱼,杀了你,也杀了咱长安城啊!”
“他怎么杀了咱长安城啊?!”
“他把金银平脱唐镜和战国青龙玉环送给他的私人朋友了。”
“怎么?他没有送给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馆长?!”
“他把你的亲笔信扔在了美国厕所的纸篓里。”
“天呐,铜镜照清他的嘴脸了!”
“他说你天真幼稚,异想天开,白日做梦,对美国人的本质认识不够深刻。一个劫掠成性的人咋可能突发慈悲将他费心费力血腥洗劫到手的宝物完璧还给它的主人呢?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来凤仪一下静默了。结局犹如一块残破的玻璃片儿,明晃晃地亮在太阳地里。镜片儿发射的光芒简直能把看这镜片儿的人的眼睛刺瞎。
杜大爷本来微微抬起身子,听到这个结局,一下子跌坐回椅子上。杜大爷的身子跌坐下去时,一双手却伸向茶桌上的青玉圭。青玉圭波地一响,等到杜大爷抓在手里,青玉圭已经彻底裂为两半。杜大爷一只手抓一半,倾着身子连声咳嗽。楚灵璧忙掏出手绢捂杜大爷的嘴,还腾出一只手给他捶背。杜大爷咯了几口,楚灵璧拿下手绢,几个人同时看到,那手绢上有殷红殷红的血渍。
人啊,自个儿用自个儿的观念和手脚,毁了自然,毁了历史,也毁了现在。至于将来,因了这毁坏,已经变得极其飘渺和遥不可及。
来凤仪里回旋着一个巨大的哭声:我的飒露紫!我的拳毛騧。
来凤仪里的主人和客人,一瞬间苍老了许多。来凤仪中的主人和客人,个个心中发出无尽的感慨。郑四爷一生收壶无数,饮茶无数,想着该心满意足了,没想到新建的四水堂顶上却缺了一个琉璃鸱尾,使得鸱吻不能与鸱尾遥相呼应。货郎苗有妻有子却是别人的,他算个啥呢?说好听是情人,说难听是野汉,有自己的骨肉,却把柳拐子叫爸哩。金老三咋样,纳了小妾幺泉,妻子却给徒弟暖了被窝。唐二老呢,抢拍到小克鼎,人却几天没了影星儿。杜大爷,几辈人呕心沥血,想使昭陵二骏回归长安,可叫人家一个念头几句话就交待了。人生啊,正如咱们鼓弄的那些紫砂瓷器,不是裂罅就是打豁儿,残呐!
郑四爷从袖中掏出核桃壶,侧着脸,仰脖吸溜大半口,壶却空了。郑四爷使劲摇了摇,再吸溜,仍然是空的。奇了怪了,这壶几辈子都没空过,今儿是咋了?!
终南一滴水,万古流到今!
杜大爷把两半玉圭斗到一起:“断了,龙脉断了。”
秀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看着董青花脚面上的青花瓷片,一时间不知道长安城里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
金三爷仰起肥短的脖子,朝窗外长叹道:“等碰破额头,才晓得额头是鸡蛋,世事是石头。”
唐二爷、周玉箸、齐明刀、陶向珠以及冯空首几个人没有来四水堂来凤仪喝茶。他们这阵儿不知道窝在哪儿?正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