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喝了多少回酒,也不知乘着酒兴求了多少回婚,终于有一天,在金柄印的宿舍里,喝酒喝得耳热目朦之时,金柄印看到了董青花。董青花身上的衣服像包裹稀罕珍贵的古董的红丝绒一样一点点绽开落下。董青花的身子的确像刚浸过水的青花梅瓶一样饱满圆润滑腻生光,胸前两个形状好看的奶子也像青花执壶一样往前扑着。
金柄印本来就爱喝酒,看见真正的梅瓶和执壶岂能轻易放过。金柄印迷狂地捧着两个执壶,极其贪婪地咂吮着,那个香哟!狠不能片刻之间把执壶和梅瓶里香醇的美酒咂吮得干干净净。不要看执壶和梅瓶被金柄印弄得颤颤栗栗、颠颠倒倒,可里面的香醇的美酒依然源源不断地涌淌着。
酒劲稍稍绽去一些时,董青花迷离的眼睛看着他的他,惊异道:“哟,成了釉上彩了。”金柄印则一摸她的她,也惊异道:“呀,开片了。”
没过多少时日,董青花就对父亲董开轩说,我要嫁给金柄印。董开轩原本没有看上金柄印,董开轩想要挑选的女婿并不是金柄印这种人。可是当董开轩看到女儿脸上的雀斑,已由深褐色变成了火石红色,知道生米已煮成熟饭,就说,让他来求婚吧。
金柄印倒也识趣,来求婚时带了两箱酒,一箱杜康,一箱太白。董开轩倚在病床上半笑道:酒鬼碰见酒鬼了。
金柄印恭恭敬敬地立在脚地,俯首朝着董开轩,把董青花夸赞了半天,又自我表白了半天,末了说他愿意一辈子给董青花做牛做马。董开轩对金柄印的海誓山盟根本不感兴趣,独自缮眉搭眼想自己的心事。他估摸金柄印快说完时,拦住金柄印话头,说你去买一套房子,这房子必须要有一间大收藏室,收藏室四面墙壁要做上多宝格。
这是董开轩同意把女儿嫁给金柄印的条件和命令。金柄印得到命令立时兴奋得手舞足蹈连连承诺,心中却暗道:不就摆一个梅瓶两个执壶嘛,竟然要一圈多宝格。
临嫁那天,董开轩把女儿女婿双双召到跟前,拉着女儿的手对女婿说,我就这么个女儿,还在她娘肚里时,我就跟她娘商量,生男叫承元,生女叫青花。结果承元没用上,你却有了当女婿的机缘。可惜她娘去得早,看不到你俩成婚,我就代她尽点心。我没有金银财宝做馈赠,只有我花了一生心血收藏的瓷器作青花的陪嫁。
董开轩说着用颤巍巍的手拉开床头柜,取出一个锦缎包袱,一层层绽开,露出一件青花瓷器。金柄印瞄见那青花瓷器好到极致,就在心里估摸它的价值。
这件元代青花凤凰草虫八棱开光梅瓶,秘密传家十余世,不敢说全国唯一,起码长安城是唯一的一件。我丑话说在前头,刚才说那些瓷器都是陪嫁,但这件梅瓶不是,它归我女儿所有,做为传家之宝,传于后世子孙,不得出任何闪失。
董青花扑通跪到床前,哭着叫一声爸,双手接过梅瓶,紧紧抱在怀里。
金柄印旁边暗道:董青花都是我的了,董青花的梅瓶还能到别人家去不成?金柄印心里气恼岳父见外,嘴上却说,我买个大保险柜,钥匙交给青花掌握着。
董开轩喘口气说,你也不要见外,这是古董行当的江湖规矩。金柄印忙回说,一家人了,见啥外呢。
就这样,董青花成了董五娘。
结婚第二天,金柄印和董五娘要送董开轩去长安城最有名的医院看病。董开轩说谢谢你们一片孝心,咱不去,我的病我清楚,咱不花那冤枉钱。你妈在那边等了二十年,我得去把你们成家的事跟她说一声。
董五娘眼泪刷一下滚下脸庞,火石红色的雀斑让泪水漫过去了。金柄印的鼻根也酸酸的,但眼泪没有落下来。
我去后,你俩搬到你们的房子里去住,这房子是公家的,就还给公家。董五娘和金柄印点头同意。
第九天上,董开轩一手拉着女儿的手,一手扯着女婿的衣袖,告别这边,到那边见五娘她妈去了。董五娘总觉得爸临走时有一只眼没闭严实,爸在从没有闭严实的眼缝里瞧着金柄印。
一年多时日,董五娘和金柄印才从丧父的悲痛中缓过神来,日子才渐渐恢复到斗酒时的情形。两人的心情,也像冬去春来的景色,日渐明媚起来。生活中多了话语,酒桌上添了情趣。很快,他们有了一个儿子。儿子给他们带来新的欢乐,他们常请朋友聚在一起欢喜庆贺。有胆正的,趁机要和董五娘斗上一斗,以测试人婚后和婚前在酒量上有没有变化。测试的结果令金柄印万分得意:我老婆呀,喝酒跟喝凉水一样,三瓶五瓶,稀松平常,自家没多大反应,回家给儿子喂奶,却把儿子喂得连颠带狂,只管在他妈奶上发酒疯,你猜我老婆说啥?长大了可别跟你老子一样,抱个执壶不丢手,活脱脱一个酒鬼!一番话逗得大家笑得弯腰捂肚子。
这儿子长大后倒也出息,以优异成绩考入北京一所大学烹饪系的品酒专业,如今正在攻读学业哩。
金柄印晚上爱在外边晃荡,儿子又上学走了,董五娘觉得孤单寂寞,就时常打电话叫金柄印回家。金柄印不能硬顶,就买回来条小狗陪伴董五娘,给狗起个名字叫青花。
金柄印从美国回来,本想给董五娘一个惊喜,没想到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就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唉,咱叫狗,狗应声,咱招呼人,人却不搭理咱,不知道身上那根筋拧住了。”
董五娘非常后悔与金柄印斗酒,甚至有些抱怨父亲让她去参加那两罐汉代美酒的鉴定。没有鉴定就不会有斗酒,没有斗酒她和金柄印之间啥事也不会发生。要是那样该多好哇!可惜时间的车轮不会折回从前,发生过的事情不可能重新来过一回。不可更改的历史和命运就是我的梅瓶和执壶被金柄印这根棍子敲裂打碎了。
梅瓶和执壶被金柄印这根棍子敲裂打碎了,董五娘能不用脚踢狗?能不骂人杀人吗?
可金柄印是人吗?以前,曾经有人在她面前说话说漏了嘴,说金柄印是一条大鲸鱼,她立即恶了那人一眼。可现在她该恶自己一眼了,因为她看到眼前的金柄印的确是一头大鲸鱼。她曾经看过一些鲸鱼的图片和文字说明。脊鳍鲸外表腼腆温驯,背底下却独来独往,只是到了最偏僻最危险的水域才偶然露一下相。剃刀脊鲸简直就是一个遁世者,除了背部以外,从不把其他部分露出水面一分一毫,即使捕鲸人和哲学家合在一起也抓不住它。杀人鲸敢和捕鲸人对峙却从未遭人猎捕。
现在董五娘在脑子里辨认着,金柄印是哪一种鲸鱼呢?似乎都不是,又似乎都是。鲸鱼巨大的身心总是隐藏在日常生活的水面之下,咋能看得清楚呢?自己又没有到最凶险的水域里去,咋能看到鲸鱼露相的一瞬呢?鲸鱼露相时,总是选择自己背过身子的那一瞬。一起生活了二十年,光顾上斗酒玩耍,而忘记看鲸鱼露相了。二十年看一次露相,真是太长了!
面对丑恶、阴险、凶残的鲸鱼,董五娘能做什么呢?宁愿被鲸鱼撕成碎片,也要反戈一击,大不了网破鱼死。
这一刻的鲸鱼,心是虚的。
“有啥事?打开窗户挑明了说,何苦拿狗出人气哩。”
“你做下的事,你心里不清白?”
金柄印心中大吃一惊,不知谁在通风报信,自己刚踏进家门,妻子就知道自己在美国的所作所为了?转而一想,那点破事,知道就知道了,怕个毬!
金柄印稳了稳情绪说:“噢哟,我以为谁把天捅个窟窿,原来是为杜大爷那点破事。唉嗨,我的老婆,却朝杜大爷偏着心呐。”
“哪条王法规定我必须朝一头鲸鱼偏着心呐?”
其实,董五娘此时还不知道金柄印在美国做了什么事哩。
“不就是没把大唐鸾凤金银平脱镜和战国青龙玉环还有杜大爷亲笔写的那封信交给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馆长吗?咋啦?”
“你是代表团团长,权大得很嘛。”
“告诉你吧,我把金银平脱镜和青龙玉环送给了去美国多年的一个老朋友,求他给咱儿子办出国留学的事哩。”
“呸、呸、呸!”
“再告诉你吧,我把杜大爷写给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馆长的亲笔信扔到美国厕所的纸篓里了,看他杜大爷能把我咬两口。”
“呸!呸!!呸!!!”
“杜大爷也不扪心问一问,美国人偷盗去的,高价收买去的昭陵石刻,仅凭他杜大爷一封亲笔信就能还回来吗?!美国人拿别人的东西归还过吗?!简直异想天开,白日做梦!”
“那你到美国弄啥去了?”
“给咱办事去了。”
“呸呸呸!呸!呸!呸!”
“当心把舌头呸出来。”
“舌头呸出来糊住你的鲸鱼眼!”
金柄印冷冰的脸一下子板平了,碎眼尖利地看着董五娘。董五娘丝毫不躲避金柄印的眼睛,慢慢从袖筒里摸出一串钥匙,丢到了金柄印脚前:“我的元青花凤凰草虫八棱开光梅瓶呢?!”
金柄印板起来的冰冷面孔顷刻间松弛下来,像冰块遇到了强烈的阳光,消解着,往下淌着水滴。
金柄印欲捡那串钥匙,但腰弯了半截又直起来。捡也白捡。自己偷过这串钥匙,也偷梁换柱过元青花凤凰草虫八棱开光梅瓶。保险柜里那个赝品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蒙混过关的。董五娘的眼睛是董家几辈人留下来的眼睛,半粒沙子也揉不进去的。金柄印知道这一刻迟早要来,但绝对没有想到是在这个时候来临。
一不做,二不休,金柄印干脆挺起腰板昂起头,摆出一副任凭发落的样子。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况一件破梅瓶!
董五娘把舌头咬出了血,切齿道:“鲸鱼,卖国贼!”
金柄印胀红着脸,想发作又无法发作。
“宝鼎楼饯行宴上,我送你的光绪青花赏瓶呢?”
“在呀。”
“拿出来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