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问珠打电蛐蛐约来齐明刀,交给齐明刀一封信。齐明刀接过信一看,收信人是杜玉田。齐明刀一头雾水,神情茫然地望着陶问珠。陶问珠说:“这是唐二爷交的差,要你亲手把这封信交到杜大爷手里。”
杜大爷的名号,齐明刀已经听说了无数次,但一直无缘相见。四水堂开业典礼那天,本来能见上的,可惜杜大爷因为要陪美国客人,没能到场。齐明刀未能见到杜大爷,却看到了唐二爷及一杆人,还看到了绕着四水堂琉璃鸱吻旋飞的火凤凰。齐明刀渴望见到杜大爷,那样的话,长安城古董行当四位大爷他就见齐了。
“唐二爷不打电话却写信,完全是给我齐明刀创造机会哩。”
“杜大爷从来不用电话,与人联系只用信件或者捎口信。”
齐明刀为被唐二爷选作信使而自豪和得意着。可杜大爷住在哪里?我咋样才能找到他呢?
陶问珠说了一个地址,要他按地址找一个人。
“谁呀?”
“楚灵璧。”
“楚灵璧?”
“对,楚灵璧。”
四水堂开业典礼那天,楚灵璧走进大厅的情景顷刻间浮现在眼前。淡淡的幽香弥漫开来,幽香中,楚灵璧拖着素面拖地百褶裙缓缓地飘过来,若花草丛间款款飞动的蝴蝶,停歇在四水堂的水帘前。发间扎着红额带,脑门正中缀一颗鹅黄柿蒂美玉,怀中抱件古旧陶罐。一双月亮眼,幽幽地闪射出忧郁的光芒。
齐明刀不由自主地想到初次见到楚灵璧的情景,脸上不由自主地呈现出痴呆的神情。
陶问珠猛地在齐明刀脚上跺了一脚,齐明刀疼得双手抱住膝盖,单腿单脚跳着,边跳还边噢噢大叫。手中那封信,树叶一般飘落到地上。
陶问珠弯腰拾信在手,在浓密的头发缝里白了齐明刀一眼,并不关心他脚疼不疼。
齐明刀疼得疵牙咧嘴,直嚷疼死了疼死了,指甲盖儿怕是要掉了。
“活该!”
齐明刀没料到,自己想了一下楚灵璧,便吃了这一脚。但进而往深里一想,心里便涌起一种异样的幸福。
“哎呦,到底叫我找楚灵璧干啥么?”
“让她带你去半坡马厩。”
“半坡马厩?”
“对,半坡马厩。”
齐明刀的脚登时不疼了,因为他要用这双脚走到半坡马厩去。脚老疼着咋能走到半坡马厩呢?一阵憧憬和激动立马取代了齐明刀心中刚刚涌起的异样的幸福。齐明刀参加了四水堂的开业典礼,进宝鼎楼开了眼界,现在又要到半坡马厩去,这咋能不叫齐明刀激动呢?长安城古董行当最有名堂的人物,最有名望的地方都要让齐明刀看见了,这咋能不叫齐明刀万分激动呢?!
齐明刀按照陶问珠告诉他的地址,揣着那封信,在一条深巷最里头,找到了楚灵璧的家。
倒是一个闹中取静的去处。
齐明刀隔着栅栏门望着楚灵璧的家。楚灵璧的家很像旧时官宦人家的偏院。院里是两相对称的六间厢房,院中疏疏密密地立着丛丛青葱可爱的斑竹。斑竹把厢房的门窗遮掩住了。
齐明刀隔着栅栏门,透过斑竹丛的缝隙看到楚灵壁正在给竹丛里花架上一株花浇水。楚灵壁进入四水堂的情景再次浮现在眼前。好在陶向珠不在跟前,否则又要跺他一脚。楚灵壁居家穿得自然淡雅,对襟短袖,宽摆长裙。没有系缀玉额带饰,柔顺的秀发自然垂下,掩饰着她娇美的面容。双手没有抱陶罐,而是捧着一个小陶钵,正给花架上惟一的一株花浇水。清亮的水,闪闪烁烁地滴流到花盆里去。
齐明刀望着楚灵璧优美的浇花姿势,只愿欣赏,不忍心打扰。直到楚灵璧浇完那株花转身欲走时,齐明刀才拍响了栅栏门。
“门开着——”
那声音就像天外飘来的仙乐。
完全的纯情,完全的自然,完全的不设防,仿佛任一个拍栅栏门的人,都是心地善良的朋友。
齐明刀吱呀一声推开栅栏门,又吱呀一声闭上栅栏门。齐明刀穿行在斑竹丛中,顿觉丝丝凉意袭上身来。齐明刀看到斑竹丛中杂夹着许多菊花,想这斑竹割了一茬又一茬,长了一茬又一茬。叶绿杆翠,泪痕点点。
齐明刀径直走到楚灵璧跟前站住。楚灵璧侧面向他,似乎在看架上那株藤花浇透了没有。齐明刀溜一眼那藤花,藤花栽种在大陶盆里,茎叶茂盛,往下垂吊三尺有余,茎稍微微往上翘起。
齐明刀想夸花一句,怕花跟人连得紧,就说:“也不问是谁,就让进来了。”
楚灵璧并不回头:“知道我这住处的,没几个人。”
这话说的再含糊不过,又再明白不过。楚灵璧就用这既含糊又明白的话语跟齐明刀打过招呼。打完招呼捧着陶钵,转身又去浇另一株花。
齐明刀趁机打量楚灵璧居住的厢房。墙是旧墙,木是旧木,不刷丹,不涂白。雕门格窗,也呈现出很浓的古旧气息。几间房门,都挂着将军锁,只有楚灵璧房门前,挂着一个袭竹帘,竹帘旁边的砖阶上,摆着一盆花。那花显然是草本,没有躯干,只有茎节叶片。茎节分孽,生发新茎新叶,层层上升,疏密交错,很是沉静文气。齐明刀望着那半圆的叶片,闻到那淡淡的香气,一时叫不上名字。怪了事了,四郎河边见过的,四郎河边闻过的,咋就叫不上名字了!
楚灵璧正在给这株花浇水,大约猜透了齐明刀的难处,说:“这是卷耳。”
想起来了!是卷耳,不过四郎河边的人都叫它苍耳。
上学时老师讲古诗讲到过,大概意思是说一个采摘卷耳花的女子思念心中男子的事。可惜当时年纪小,对男女之事听不大明白。可楚灵璧为啥要在门帘边放置一盆卷耳呢?
楚灵璧:“花有异香,籽可入药。”
齐明刀:“可治相思苍老病。”
楚灵璧的脸一下变得通红通红。楚灵璧忙背过身,把陶钵放到一丛斑竹跟前,伸手蘸水,在脸颊上拍着。
齐明刀自觉失语,忙寻话茬说:“这院子要再大些,再凿渠引些流水,就成了林黛玉住的潇湘馆了。”
楚灵璧还在用水拍着脸颊:“神似是似,形似非似。”
“潇湘馆可没有藤花和卷耳。”
“贾宝玉有金有玉有帕有诗送,哪里有藤花和卷耳送呢?”
“原来藤花和卷耳是人送的。”
楚灵璧的脸可能又红了,因为她又开始用陶钵中的水拍脸颊了。
齐明刀正要问是谁人送的,却见一白一黄两只蝴蝶从竹丛中飞出,款款地绕过藤花飞过来,盘绕着卷耳飞旋。齐明刀惊异地看着,那白黄两只蝴蝶相逐相随,上下翻飞,恋着卷耳,终是不去。
楚灵璧停住拍脸颊,转过身来说:“蝴蝶欢迎齐明刀哩。”
齐明刀吃惊得睁眼张嘴,四水堂一面之缘,楚灵璧竟然记得我和我的名字!
楚灵璧撩起竹帘,请齐明刀进屋。
楚灵璧的房子比陶问珠的花坞稍微宽敞一些。布置得更为淡雅清新。日常生活用品,一应竹编竹制,竹筐竹蒌竹篮竹笼竹鱼竹鸟。就连放置儒家佛家经卷的书格,也是竹制的。
看到这些竹器,齐明刀想到院中竹丛中的新老竹茬,原来那些竹子都被砍来编制竹器了。再看这些竹器的精巧形制,便可知楚灵璧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
齐明刀闻到一股带有竹子清香的幽香味道。那幽香又与陶问珠花坞的香味不同。陶问珠花坞的香味带有山野里油菜花的味道,楚灵璧屋子里的香味是那种携带着竹子清香的混合幽香。那幽香犹如淡远的音乐,萦绕在屋子的角角落落。齐明刀猜想,那幽香肯定是从书格上那个新编制的斑竹香盒里释放出来的。齐明刀听陶问珠说过,长安城古董道上的名女子都有香盒。周玉箸是金香盒,董青花是瓷香盒,陶问珠自己是木香盒,楚灵璧是竹香盒。香盒里盛着各人喜欢嗅闻的香料,每到仲春时节,各人携带香盒,凑在一起,进行闻香比赛。楚灵璧的香味最纯最荃且幽深淡远,已经连续三年夺得冠军。被尊为三冠香王。楚灵璧香盒里的香饼是杜大爷在山坡沟涧采百花花蕊调制,窨香好了,再送楚灵璧薰用。想一想,周玉箸、董青花所用的法国香料、瑞士香料、印度香料如何能赛得过呢?每次赛完,周玉箸和董青花不得不佩服,不得不称赞杜大爷调制香料的手艺越来越精湛了!洋鬼子咋赶也赶不上!
楚灵璧沏过茶,让齐明刀坐,齐明刀坐到书桌前,楚灵璧自己则坐在书桌那边的床铺上。阳光透过窗户照到书桌上,书案中央的竹制梳妆盒旁边,分列两个古铜镜。镜中人物影影绰绰。
刚才在院庭的花竹间,齐明刀还显得大大方方,可是一进楚灵璧这间屋子,齐明刀就局促得很了。手脚不知如何放着好,眼睛不敢直视楚灵璧。齐明刀自个儿也奇怪,咋比进陶问珠的花坞还局促紧张呢?
齐明刀游移的目光终于落定在斜立书桌的一面古铜镜上。古铜镜约六七寸,光滑明亮,鉴人清晰,楚灵璧的头像正好映在里面。那天在四水堂,楚灵璧抱个陶罐站在哗哗坠落的水帘前。流动的水帘把楚灵璧衬托得晃动起来,水帘的冷气携带着楚灵璧的冰艳一节一节向大厅扩散。站在炎夏季节四水堂大厅人群中的齐明刀,感到冷飕飕的凉风袭掠过来,不禁缩肩打个颤儿,不敢注目再看。刚才在院庭竹花间,齐明刀看楚灵璧也是匆匆一瞥。一瞥亦让他目眩,他只记住楚灵璧身上透射出的神韵儿,至于楚灵璧长了啥细法模样,齐明刀也只有个大概印象,哪里敢细看呢?一个年轻男人咋能不讲礼貌死盯住一个年轻女子看呢?农村稼娃的自卑和羞赧控制住了齐明刀,使他有细看人家的贼心,却没有那个贼胆。
老天有眼,恩赐良机,让齐明刀凭借古铜镜细细地看到了楚灵璧的容颜。既不失礼,又不唐突,也不会引起楚灵璧的不快。
古铜镜中的楚灵璧没有戴缀着柿蒂美玉的抹额,秀发自然垂下,秀发掩映的脸庞细腻得像刚刚洗过的象牙一般。耳朵、鼻子和嘴巴像是技艺高超的艺术家精雕细刻之后又小心翼翼地打磨出来一样。惟有细密的弯柳眉下那双半月眼,不像是雕刻打磨的,倒像是天然生就的。像静卧秋波之上的半轮月儿,静谧幽怨,偶一运动,便溢出忧郁的顾盼之情。
齐明刀不失良机,凭借古铜镜,偷偷地肆意地仔仔细细地瞧着楚灵璧。那神态,活像一位古董收藏家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观赏自己倾尽毕生精力和积蓄收藏的一件上上之宝。齐明刀希望时间停止不动,永远凝固在这一刻。
此刻的齐明刀,觉得古铜镜是尘世间最好的东西。玻璃镜照人,把人照得过于清晰,人过于清晰就变形。古铜镜照人,既清晰又恍恍忽忽,人若沉浸在月光之中,充满朦胧幽深的诗意。象牙一样的楚灵璧,隐隐现现在朦朦胧胧的月光之中,这是何等的意境啊!
楚灵璧简直就是月亮中飘逸而来的仙女呦!这月中仙女,将来不知归哪个城里人消受?这月中仙女,每日对镜理红妆,又不知为阿谁呦?
楚灵璧:“这镜好吗?”
“好,好,真真正正的好。”
“这镜有时候照人,有时候照妖。”
齐明刀再看古铜镜,楚灵璧的头影不见了,映现在镜子里的,是自己的头影。齐明刀体味楚灵璧的话,感到自己的小秘密被窥破了,立时窘得面红耳赤。
楚灵璧起身离开床铺,绕过齐明刀,走到书桌那边,两指夹住另一面铜镜,一拨一翻一转,那镜面上立刻变幻出一个人的头像来。
楚灵璧又回到床边坐下,齐明刀的目光则留在了那个人头像上。
那是一张照片,贴在铜镜后面。
照片上是一个清秀的老者,神气很儒雅,只是一双眼睛,闪射的是那种内功修为很深的人才具有的精芒。老者头上缠着幞首。幞髻高耸,幞角从脑后露出。齐明刀觉得,这位老者很像是古戏古书里的人物。齐明刀又想起,这照片上的人和董五娘在瓷魂铺里照片上的人有些相象呢。
齐明刀纳闷:这个老者是谁呢?
齐明刀满带疑惑地看楚灵璧,不意间看到楚灵璧坐着的床铺上靠近枕头的地方躺着一个玉人。那是个青白玉人,红萝卜般长短粗细,雕着头颅脖颈身体和下肢。那眉眼间的神态,与照片上的老者倒有些相像呢。齐明刀心中大异:世间竟有这等奇事,让自己无意间窥到了。
楚灵璧注意到齐明刀的目光落在了玉人身上。这回,是她楚灵璧的秘密被人家无意间窥到了,该轮到她窘迫了。楚灵璧满面羞红,急忙伸手把玉人藏到绣花枕头底下。
为了掩饰内心的羞怯、爱意、窘迫和惶恐,楚灵璧又起身把齐明刀偷窥自己那面古铜镜翻转过来让齐明刀看。
齐明刀看到古铜镜背面,惊羡得舌头吐得跟狗舌头一样。古铜镜圆钮周围饰着银片莲叶纹,莲叶纹外面是一圈金丝同心结,同心结外围飞翔着四只口衔绶带的金鸾鸟,鸟翅后边飘动着带叶花瓣。铜镜边缘又饰一圈金丝同心结。齐明刀虽然在古董行道滚爬了许多年,并且闯进了长安城,但如此的稀世之宝,他哪曾见过?齐明刀的舌头不吐得跟狗舌头一样才怪呢。
“这是金银平脱鸾鸟绶带纹铜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