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明刀往后退着:“我不想去,要去你自个儿去,别拉扯上我。”
可是,齐明刀的手腕子攥在冯空首的手心里:“瞧你瞧你,虚伪不虚伪,既想当婊子,还要立牌坊,那是女人;酒足饭饱不思淫欲,那是太监;光想不干,那是作践自己。”
“空首你……”
“男人嘛,头一回都紧张,就跟新兵蛋子头一回上战场一样,听见枪炮响,丢盔弃甲捂着耳朵往后缩哩。等磨练成老兵油子,嗨,嗄搭枪炮声激烈就往嗄搭猛冲猛打,见缝插针,拦都拦不住。”
齐明刀往后拽,冯空首往前用力,齐明刀差点给拉个踉跄。
冯空首有些恼怒,脸色变得很难看。
齐明刀见状,忙施缓兵计:“好我的空首哥哩,缓两天行不。”
冯空首听齐明刀这么说,便放脱手,点着齐明刀脑门说:“到时候可不许耍赖噢。”
齐明刀暗自庆幸没有在这条道上往前迈出那关键一步。那一步迈出去,可就跟冯空首差不多了。
“嗨,我问你,你哪来那么多钱玩俄罗斯小姐?”
“嗨,你忘了黑瓷罐了。”
“你把黑瓷罐卖了?”
“卖了一半。每样还留着一枚哩,卖光了拿啥作资本在长安城古董行当混哩。”
“卖给谁了,谁有这么大胃口?”
“你猜那个老板是谁?”
“谁呀?”
“秀水。”
“秀水?!”
“对,秀水。”
秀水是个干瘦老头,留一抹仁丹胡,戴一副浅茶色眼镜,胸前挂个索尼照相机,开辆破旧的铃木小汽车,在长安城老区坊里的小街背巷穿来钻去乱转哩。秀水来长安城已经五六年了,刚来时在城西南角那所著名的大学旁边买了套不大起眼的两居室住房。独自一人住着,没有妻子,也没有情人,更没见带那些乱七八糟花里胡哨的小姐到他屋里过夜。他黑夜干什么,没人注意也没人知道。白天嘛,就开着那辆破旧不堪的铃木小汽车游魂鬼一样乱穿。车上并没有啥贵重东西,一个黄色塑料桶,一口藤条箱。箱内装几块抹布,几沓拓拓片专用的高级宣纸,再就是拓墨和拓包。
秀水隐在浅茶色眼镜后面的独眼对长安城的高楼大厦,对新建的未央宫和唐乐宫以及街面上来来往往的宫女一样漂亮的女子都不感兴趣。秀水只对长安城老街坊里那些再不修缮就要塌陷的旧房老屋和住在旧房老屋里叼着烟袋锅,抹着花花牌的老汉老婆感兴趣。凡是看到年代久远住过大户人家的旧房屋,秀水必定停下车来,主动跟老屋旧房的现在主人打招呼拉家常。秀水敬洋烟,主人招待中国茶,然后唠叨这陈年老房屋的旧人旧事。话说熟络了,关系近乎了,秀水就夸这老房屋前门和二门的石门礅真是好看。秀水一夸赞,主人必定得意,就说这门礅是几代前先祖用一石麦或者三匹绸缎换下的。
秀水见主人蹬着鼻子上脸,越发夸赞道,瞧这门礅上的青龙雕得多好,是高浮雕呢!秀水在老街坊里转悠得久,碰到的门礅多,看到门礅上雕刻的图案也多:为官者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商贾人家财神平安富贵,读书人家梅兰竹菊。秀水见什么人就夸什么图案,把主人夸得高兴,一个劲给秀水添茶。秀水谦恭地说谢谢我喝好了,我想把这门礅上的图案拓下来。主人笑着说那有啥,你拓一千张都行。秀水又说一堆好听话,然后退到街心给门楼和门礅拍照片。拍完照片,从车上取下一应家具,用黄色塑料桶打来清水,用抹布把石门礅洗净抹干,还俯下身用嘴把石门礅上的水气吹走,这才涂墨贴纸,用拓包一下一下捶打。片刻之间,门礅上的瑞兽花卉和人物故事的图案便清清楚楚地印到拓纸上来。秀水干活时既专注又仔细,一丝一毫都不马虎。
有时拓到饭时,主人就端给秀水一老碗面或者羊肉泡馍。秀水也不客气,一双墨手往衣裤上抹蹭抹蹭,接过碗来,圪蹴在门礅跟前吸吸溜溜地吃着,边吃边歪头欣赏拓片上正在呈现出来的图案。主人看秀水的吃相,倒蛮像个地道的长安人哩。秀水吃罢饭要付饭钱,主人说再甭嚷长安人了,拓了我家门礅,再给我家饭钱,算咋回事么?秀水笑殷殷地说,拓了你家门礅又不给你家饭钱,倒算咋回事嘛。说得主客二人一阵爽朗大笑。
拓毕告别,秀水必定在身上车上翻拣出一件小玩意送给主人作纪念。男的送松下剃须刀或者三菱打火机,女的送法国花露水什么的。实在没翻拣到小玩意,秀水就给老人和小孩拍照片,而且三天内必将洗好的照片送到主人手上。主人接过照片瞧着,说,看人家小胡子眼镜老头多信义!
五六年时间,秀水几乎把长安城老街坊和近郊的古镇跑遍了。有些偏僻的地方开车不方便,秀水是背着行囊骑着自行车去的。秀水见到拍照和拓拓片的石门礅不下两千个。每每拍拓完毕,秀水都要在自行绘制的长安地图上标出街坊、巷道和门牌号码。个别精彩的,还要单另绘制老房子的样式。秀水的长安地图,简直比军事地图还要讲究还要详尽。军事地图绘制的是军事要塞和兵力布置图,秀水的长安地图精确详尽地绘制出了长安门礅分布图。当然,秀水还时常遇到长安城因为改建而要拆掉一些老房屋。秀水一边连声说可惜可惜,一边和主人商量,百二八十元将石门礅收购了。主人想,拆了老房屋盖大楼,谁还要石门礅弄啥呀?撂到那儿都绊脚哩,瞌睡遇枕头,让秀水收去最好,搬走绊脚石,还落下百二八十元。
后来,秀水把自己亲手所绘的长安石门礅分布图的复绘件和偶然碰到拆迁收下的那些石门礅送给了他住处跟前的那所著名大学。原绘稿、照片和拓片他自己留在身边潜心研究,分门别类加断代。细细归纳,从两千多幅拓片中精选三百六十五幅,每幅附上研究文字,结成一本图文并茂,情趣生动,内容丰富的书稿,寄到日本一家颇有些名气的出版社。这家出版社很快出版了这本书。这本书装帧设计印刷都非常精美,书名《长安城石门礅集粹》。作者署名:秀水。
秀水凭这本书和自己谦虚的为人,慢慢地结识了长安城古董道儿上的一些人,也渐渐地听到了长安城古董道上的名人趣事。秀水一边研究长安城的历史,一边默默无声地往古董行当渗透着。
终于有一天,秀水在小雁塔安仁坊旧货市场做一小笔桌面生意时认识了冯空首。秀水凭感觉觉得这个麻脸年轻人肯定和古董行当关系密切。冯空首也凭感觉觉得秀水不是平地卧的等闲之辈。别看秀水外表谦虚穷酸,内里却是一个不露相的真人。古董行当这种不露相的大卖主,在长安城外来客人中并不多见。为了证明自己的看法,冯空首把秀水介绍给了金柄印。按照古董行当的江湖规矩,客人单线联系,绝不会把自己的门路直接献给别人。生意人做事短,你献给他门路,他做生意便跳你的墙。但冯空首有冯空首的主意,他想一回考察两个人。金柄印是黑道红道交叉点上的人物,看秀水如何跟他打交道。
后来江湖上传说,金柄印让秀水看了一件稀世之宝,看得秀水眼眶迸裂,一颗眼珠掉了出来。这件事不知是真是假,反正江湖上传得很玄乎。至于金柄印让秀水看了件什么稀世之宝,外人至今不得而知。秀水眼珠子是否掉出来,外人也不得而知。因为自打秀水到长安城以来,始终扣着一副浅茶色眼镜。但那次在董青花瓷魂店里,董青花、齐明刀和冯空首看到,秀水确实是个独眼龙。至于那只瞎眼,眼珠是不是那次看了金柄印的稀世之宝掉出来的,外人也不得而知。秀水瞎眼中装着一枚青瓷球做眼珠。那青瓷球假眼珠里是否安装有专门检验古董年代及真假的探头,那就更不得而知了。
秀水的确在金柄印那里看到了一件稀世珍宝。秀水看到那件珍宝后一连几个夜晚睡不着觉,喝茶不香,见酒就醉。醉了还要约金柄印再喝。金柄印见约就来,满碟吃菜,满杯喝酒,但闭口不提那件东西。金柄印不提,秀水在酒桌上也不提,只是愁闷异常地喝酒。好几次把自己喝得出溜到桌子底下。秀水挣扎着从桌子底下爬出来,攥住酒杯继续和金柄印喝。喝,三天两头喝。喝喝,两头三天喝。一喝就是半年多。终于在两个人都喝成酒人时,秀水说了一大堆尊敬和佩服金柄印的话。金柄印在古董行当被几大头压着,很少有人这么恭维他。他这个酒人有些飘飘然了。也已成酒人的秀水拍着腔子说:你就是开个天价,我都不还二价!你要我这只好眼珠,我现在就抠下来给你。
酒人金柄印愣住了。酒似乎有些醒了,又似乎没有醒。
万事钱收场。但秀水掉眼珠的事很快就在江湖上流传开来。可后面这件事,江湖上却一丝风浪也没兴起,仿佛这件事压根就没有发生过。
冯空首把麻脸摸了许久,准备说动齐明刀,若小克鼎真能出现,让秀水过一下眼,看看秀水那只好眼珠会不会掉下来。好眼珠掉不下来,假眼珠再掉下来一回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