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天刚麻擦黑,夜来香愁闷无聊,又把黑瓷罐刨出来放到桌子上看。黑瓷罐犹如金三爷坐在对面,肉乎乎的脸蛋和亮光光的脑门活灵活现在眼前。可是,夜来香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以前的亲切感,反而觉得金三爷的面目越来越狰狞。金三爷狰狞的面目背后还站着一个骚狐狸精幺泉。夜来香气恨死了,恨不得把黑瓷罐在地上摔个稀巴烂。去你的骚狐狸!去你的大半辈子心血!去你的肮脏的灵魂!夜来香捧起黑瓷罐举上高空。只要咣当一响,金三爷的灵魂就出窍了。
夜来香没有听到敲门声,却听到了院子里传来的说唱声。那说唱声直奔无聚楼而来。夜来香这才想起,自己愁闷糊涂了,忘了关院门。夜来香最熟悉两个男人的声音,一个是金三爷干打雷一样的声音,另一个是冯空首油腔滑调的声音。
片刻间,那说唱的曲调流里流气,贼一样溜进了无聚楼。
一更愁,大水漫过无聚楼,
二更愁,黄龙降临奴泪流,
三更愁,花花裤衩挂床头,
四更愁,金鸡打鸣人要走。
呦胡嗨,人要走,心难留!
随着流里流气的说唱声,嬉皮笑脸的冯空首进到堂屋,看到举着黑瓷罐的夜来香,忙快步趋迎上去,双手接过黑瓷罐,稳稳当当地放在桌面上。冯空首暗自庆幸:迟到半步,就只能在门口听响声了。
冯空首有意无意间,无数次听说过黑瓷罐。黑瓷罐简直就是师傅的化身,拥有黑瓷罐就等于拥有长安城古钱币的头把交椅。冯空首许多次在睡梦中梦见过黑瓷罐。冯空首打黑瓷罐的主意已有好些年月了。然而黑瓷罐是方是扁是大是小他都无缘得见。梦中幻影与现实物体相差太远。冯空首知道师傅的黑瓷罐由师母夜来香掌管着。他为此动过许多心思,但都没有成功。他终于悟出,上等古董是讲缘分和机会的。
冯空首犹如一只狐狸,蹲在黑夜的墙角草丛中等待着猎物。机会没有等来,却撞上了。于是机会成了缘份。
冯空首双手接过黑瓷罐,稳稳当当地放到桌面上。冯空首的目光只在黑瓷罐上下飞掠一下,就径直去看满脸怒气的师娘。冯空首内心,喜欢和渴望黑瓷罐的程度远远超过喜欢和渴望师娘夜来香。但狐狸一样聪明的冯空首只掠黑瓷罐一眼,之后满眼悲悯地关注师娘夜来香。
师娘夜来香要是不在当面,他肯定会把黑瓷罐里的宝贝花哩花啦倒出来,一件件一枚枚看进眼睛里去,就像木匠把钉子钉进木板里去。
夜来香约略感觉到了冯空首的意思,抱起黑瓷罐转入后厅,又从后厅转入到后院去了。
冯空首望着师娘夜来香抱着黑瓷罐转去的身影,心中暗叫:能抱进去,夜来香啊,就能抱出来!
冯空首对无聚楼再熟悉不过,打个转身见冰锅冷灶的,便动手忙活,给师娘炒菜做饭。待师娘夜来香埋藏好黑瓷罐回到屋里,冯空首差不多把饭菜准备好了。夜来香看到冯空首忙活,想自己十八岁进了这无聚楼,从来都是自己伺候金三爷,金三爷何曾把锅燎灶给自己做过一顿热饭菜。冯空首这一招,顷刻间感动了夜来香。夜来香的热泪在眼眶打个转身,又飞快地缩了回去。夜来香毕竟是个成熟的过来人,她晓得冯空首口齿伶俐,心眼灵活,好多事情在嘻嘻哈哈中就办成了。她怕冯空首在这节骨眼出现,会怀有别的目的。夜来香可不愿意做一只被夹住爪子的狐狸。
冯空首把几样简单的饭菜摆上桌,拉住师娘的衣袖让师娘入座,自己则坐到师娘对面。
夜来香矜持地望住冯空首:“来找你那不是人的师傅?”
“找,也不找。”
“他不在。”
“我知道。”
“知道了还来?”
“我想师娘一个人家居多日,又冷清又孤单,就来陪陪师娘。”
夜来香鼻根又有些酸,但她强忍住说:“你倒是个有心人。”
“没有心,咋能做徒弟呢。”
夜来香听透了这句话的意味,摸出半瓶白酒,给一人斟满一盅。不知那半瓶白酒是金三爷喝剩下的还是她自己喝剩下的。
两人喝酒吃菜。
夜来香:“吃完喝完你快些回去。”
冯空首不回话,只管劝师娘吃喝。
夜来香边吃喝边看冯空首。冯空首这脸她看了快十年,看惯了。金重廓收这个关门徒弟时,自己二十三四,徒弟十五六。徒弟眉眼看着蛮机灵,就是半边脸坑坑洼洼。坑洼大小不匀,小的如麦粒,大的如豆子,人称这徒弟为麻脸空首。十年后,徒弟麻脸空首出息了,长安城古钱币行当的许多事,都是徒弟出面替师傅办的。师傅说:这娃成熟的太快了。
有一次,夜来香在厨房做饭,麻脸空首来无聚楼给师傅交差一件事,交待完摸着半爿麻脸对师父说:洗浴房和卡厅的碎女子就喜欢我这麻脸,说这才是真正的生坑哩。我急中生智,摸女子那地方说,这儿是个熟坑。
师娘在厨房里扑哧一声笑了。空首这才意识到把自己的麻脸和小女子那个地方比到一起,自己吃大亏了。
冯空首脸一红,师傅才像师娘一样大声笑了,整个人笑得像一块掉在地上不停弹跳的橡皮。笑声也震荡不已,把玻璃窗震得嗡嗡作响。冯空首禁不住,跟师傅师娘一块笑。笑啥瓜结在啥蔓上,啥徒弟攀在啥襻上。
吃罢饭,夜来香对徒弟说:“你该回去了。”
麻脸空首又沏茶:“你甭催,喝完茶我就走。”
夜来香接过茶来饮:“这茶味咋怪怪的?”
“这是我拿几枚好钱从南方换来的,专门拿来跟你一起喝。”
麻脸空首这茶,名字叫迷魂媚药。这种药茶用合和草、萎茎草、筠草、左行草、无风独摇草和鹤子草合在一起研制而成。这些草皆两两相对而生,蒂叶如柳叶却稍短些。盛夏开花,采集晒干,合在一起研制。男女同时饮用,可使女的倍加妩媚动人,勾引男人。男人则心旌摇动,难以自己。于是男女眷慕,两相喜悦,如胶似漆。
夜来香:“味道怪是怪,喝下去身心倒是蛮舒畅的。”
“那就多喝两杯。”
三两杯茶下肚,夜来香已经浑身骨酥腰软,面红耳赤,双眼迷离,万种风情都从眼角飘飞出来。整个人,仿佛一瞬间年轻了十多岁。
麻脸空首也觉周身燎热难当。
夜来香把软绵绵的身子往过移一些,痴迷迷地望着麻脸空首,眼神中充满动情的渴望和期待。
麻脸空首亲热地叫一声:“师娘。”
夜来香软软地答应一声,又往过移得挨住麻脸空首。
麻脸空首声音徒然提高:“师父,我的师父!你在哪里?!你撇下师娘野到哪里去了?!师娘孤独独一人守着无聚楼,可你呢?在哪里呢?在哪里搂着那个小骚狐狸精?师娘啊,师傅迷上了那个小骚狐狸精,把你孤独独地撇下了!”
夜来香的脸色顷刻间变得煞白煞白,活像一块白手帕。转瞬又急速转红。冯空首听到师娘夜来香喃喃地说:“管他呢,他想死嗄搭就死嗄搭。”
“师娘,我的师娘,我可怜的师娘啊!”
“你叫师娘干甚?你给师娘喝这迷魂媚药茶干甚哩?”
“我恨师傅哩。”
“你想惩罚他哩?”
“我不想惩罚师傅,我只想师娘。”
“还捎带着想黑瓷罐哩。”
“看来药茶白喝了,我得走了。”
“没有白喝,药已经见效了。叫你走时你不走,这时候药已经见效了你咋能走?”
夜来香扑在麻脸空首怀里,双臂勾住空首脖子,舌头添着空首麻脸。
在药效的作用下,图谋黑瓷罐的冯空首,和为了报复丈夫而寻找真爱的师娘夜来香双双宿在了无聚楼。
冯空首和师娘一夜风流,临走时师娘再三叮嘱他,要他送两丛蒲苇一株卷柏给她。冯空首摸抠着自己的半爿麻脸,筹思再三,最后还是在万般无奈中带了两丛蒲苇一株卷柏来见师娘。夜来香看到用红绳紧紧束着的蒲苇和卷柏,高兴得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她雀跃到徒弟空首跟前,接过束薪,放到供桌的神像前,焚了香,拉过空首磕头作揖,然后勾住空首脖子一阵狂亲。空首费了很大气力挣脱开来。夜来香把空首按到椅子上:“你先坐,我去炒菜温酒。”
冯空首对酒菜不大感冒,夜来香就那两刷子,尝过吃过了。冯空首之所以遵守师娘之命带红丝绳缠着的蒲苇和卷柏这把束薪来,实在是项庄舞剑,意在黑瓷罐。
夜来香进厨房忙活了一桌酒菜,诚心诚意地款待冯空首。
冯空首一边吱吱地喝酒,一边油里油气地问师娘:“师娘哎,束薪重要还是黑瓷罐重要?”
夜来香用中年女人的成熟眼风瞟着冯空首说:“束薪供在神面前哩。”
“你是说束薪比黑瓷罐重要?”
“我说咱选个黄道吉日行合卺礼。”
“在你心里,束薪比黑瓷罐重要。”
“行了合卺礼我彻头彻尾就是你的了,黑瓷罐还能是别人的不成?”
冯空首的心一下掉进了黑瓷罐里。黑瓷罐里装的是古钱币:大铲布、空首布、平首布、尖足布、桥足布、圆足布、三孔布、齐刀、燕刀、直刀、尖首刀、圆布、蚁鼻、爰金、秦半两、汉五铢、六泉十布、货泉货布、契刀、金匮刀、铁铸五铢、开元通宝、大唐通宝、宋元通宝、崇宁通宝、天赞通宝、福圣通宝、大元通宝、洪武通宝、永乐通宝、天命通宝、康熙通宝[ 以上听引,全是古钱币名。],历朝历代,形形色色,不一而足。金三爷毕其一生心血,收集到这些古钱币。每一代表钱,每一稀世罕见钱,金三爷都要选一两枚包好置于黑瓷罐中。罐中古钱币全而齐,既有代表性,又成体系,合在一处,价值连城。如今金三爷为了一个骚小幺泉,丢下了无聚楼和这一罐宝贝。冯空首却要得到这一罐宝贝。
冯空首要通过夜来香得到这一罐宝贝,而且有很强的时间界限,最好是在合卺礼之前。
夜来香对徒弟冯空首的行事目的不可能不看个灯芯明。但夜来香有夜来香的行事规则。她既要报复金三爷,又要消除自己的孤独和无聚楼的凄凉。于是就暗下决心:一定要把徒弟冯空首牢牢拴住,就像拴马桩拴住一匹儿马,永远不让他脱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