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只要冯空首一来,夜来香就好酒好菜招待,完了还伺候他睡觉。但是绝口不提黑瓷罐的事。冯空首的话题只要绕到黑瓷罐上,她就设法拿话茬开。她只所以这样做,一是用黑瓷罐做诱饵,二是不外乎是用她的锅把徒弟空首的米煮成熟饭。生米煮成熟饭,看他咋样挣脱?!
夜来香和徒弟冯空首的风流韵事很快在长安城古董行道风传开来。传播者不是别人,而是夜来香自己。夜来香不光以夸耀的口气传播她和徒弟冯空首的秘密,还四处宣扬说冯空首要娶她为妻哩。
金三爷听到传言,脑袋差点气炸了。他只想到夜来香不给他黑瓷罐和无聚楼这一层,却没有料到徒弟空首见缝插针搞师娘这一层。以前只觉这个徒弟对师娘过于亲热,言行举止过于放肆,却不曾料到会亲热放肆到这等地步。后院这把火,可要把自己烧得名誉扫地了。
金三爷迈动两条胖短腿,摇晃着滚圆的身子,怒气冲冲地冲进无聚楼,正好撞见夜来香和徒弟空首在正厅吃饭。四菜一汤,有酒有肉。正是自己以前常吃的饭菜,常喝的白酒。自己以前常坐的位置,现如今坐着徒弟冯空首。金三爷手脚颤着,欲要掀翻桌子,却被夜来香起身拦住。夜来香拿眼角白着他问:“咋一个人来了?!”冰冷的话锋直指前一向那出逼宫戏。
冯空首倒是彬彬有礼,斟了酒递到面前:“好我师傅哩,坐下喝两盅。”
以前空首来,碰到饭口上,金三爷总是这样礼让徒弟的。徒弟今日以礼还礼,显然是客主易位了。
金三爷怄气不过,还要掀桌子。夜来香拦住他手臂,拉长脸说:“你以为这桌子还是你的桌子?无聚楼还是你的无聚楼?”
夜来香个弱女子,手上能有几两劲,能按住金三爷滚圆暴跳的粗手臂?夜来香这句话却是千斤重锤,砸落在金三爷手臂上。金三爷感觉到手臂要给砸断了。他内心非常后悔上次拉着幺泉手腕出门时撂下的那几句话。嫁出去的女,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嗨,古董行当就这规矩,一句话撂倒,绝不许反悔。
冯空首见师傅不给面子,不接酒盅,还要掀桌子,也换了口气说:“你以为夜来香还是你的夜来香?”
金三爷怒气又上来了。夜来香说再难听的挖苦话他都能忍受。曾经的夫妻嘛,平等的嘛。空首你个徒弟崽娃子,有啥资格这样跟师傅说话?!金三爷一巴掌扇过去,空首灵巧一闪,没扇上,却把空气扇出了声音。
“夜来香(竟然不叫师娘夜来香!)是只母狐狸,你一箭射中了她,她归你所有。可是后来你抛弃了她,她又成了孤独无主的母狐狸。就在这当儿,我又一箭射中了她。她,以及你早先射在她身上的箭,还有那流血的箭伤都归我所有,你说是吧?!”
你说是吧?!
金三爷先是一愣,进而碎肿眼巴眨巴眨:“你这一箭射得好,射得准,射得狠!”
冯空首嘿嘿一笑:“还不是师傅教的。”
金三爷非常后悔来无聚楼受这顿窝囊气,但他还是仰头哈哈大笑:“啥蔓蔓结啥蛋蛋,啥师傅教啥徒弟!”说完又发出一串爆笑,把无聚楼笑得颤抖起来。笑声中,金三爷滚动肥胖的身子,出门扬长而去。看那架势,今生是不会再踏进无聚楼的门槛了。
冯空首望着师傅消逝的背影,心中多少有些慌乱。
夜来香关了门窗,极其认真地对徒弟空首说:“你拣一个三星在天的晚上,送一束束薪给我。”
“束薪?啥束薪?”
“蒲苇两丛,卷柏一株。”
“蒲苇两丛,卷柏一株?”
“对呀。”
夜来香没有说束薪比喻夫妻关系牢靠。蒲苇卷柏坚韧耐久,滋生快速,比喻夫妻二人白头到老,子孙繁衍,家道昌盛。当初她嫁给金三爷时,杜大爷建议她向金三爷讨蒲苇和卷柏作为彩礼。她向金三爷讨要,金三爷说肯定是杜大爷出的馊主意。现今社会,谁还要那劳什子。我不给你束薪,我给你黑瓷罐。你只要给咱保管好黑瓷罐,我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结果束薪没讨到,却落了这么个下场。白头不到老,儿孙没繁衍。现在有了徒弟冯空首,不管是为了惩罚金三爷,还是为了消除寂寞凄凉,亦或是真离不得冯空首,束薪都是必须要要的。
冯空首又问:“下来呢?”
“下来就行合卺礼。”
“合卺礼?”
“把匏从中间破开,用线连缀,制成匏爵,盛酒同饮,叫合卺酒。”
“不就是现在的交杯酒吗?”
“是呀是呀,现在人只知道喝交杯酒,岂知匏苦不能吃,用之饮酒,比喻夫妻要同甘共苦。匏又为八音之一,与竽笙合用,比喻音韵调和,琴瑟和好。”
“原来如此。”
冯空首本来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想师娘为了惩罚师傅,亦不过逢场作戏罢了。现在看来,不是那样。师娘夜来香动了真情,要把一生托付给自己。自己本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使美人计,图谋黑瓷罐,没想到要弄巧成拙,弄假成真。想到这儿,冯空首心中不免有些发毛。
但是,束薪已经拿来,而且已经被师娘供到神像面前。
为了黑瓷罐,那也得先假戏真做啊!
夜来香要嫁给徒弟冯空首的消息很快传遍长安城,闻听的人们议论纷纷。讽刺的有,挖苦的有,啧啧称赞的亦有。抖小拇指的有,翘大拇指的也有。杜大爷听说后,下了两个字的评语:夏;荡。
起初人们不解其意,后来就琢磨,琢磨不透就查《新华字典》,查不明白又查《辞海》和《康熙字典》,最后竟然查到了许慎的《说文解字》。连琢磨带查找,总算弄出个大概意思。
夏有两层意思:一是雅,即乐而不淫;二是凡物粗壮伟大令人爱曰夏。荡的意思是博大有容。其物博大能容两个粗壮伟大之物,可见不光大,而且博。尽管只查找和琢磨个大概,众人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了。
冯空首盘算了很多日,末了对师娘夜来香说:“在黑瓷罐和束薪之间,你究竟选哪一样呢?”
夜来香毫不犹豫毫不含糊地答:“选束薪!”
“那何苦要留下黑瓷罐这祸害呢?”
“这话咋讲?”
“咱卖了黑瓷罐,远走高飞,离开无聚楼,离开长安城,寻个清静的地方,厮守下半辈子。”
夜来香一下被感动了,绵羊般和善的眼睛亲切地望着冯空首,心中涌起万分幸福的暖流。
不几天,冯空首打电话说他联系到一个有银子的买主,要夜来香天黑时将黑瓷罐带到他和齐明刀的住处。夜来香怀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热切憧憬,兴高采烈地将黑瓷罐带到冯空首和齐明刀的住处。冯空首在二楼楼梯口接她。她把黑瓷罐递到冯空首手里,连说累死了累死了。冯空首说好事情妙事情都很累很累。
冯空首抱着黑瓷罐进了齐明刀的屋子。齐明刀说你咋不进你屋哩?冯空首说瓜娃吆,让你过个眼窝生儿。说着将黑瓷罐放到床铺上,让齐明刀看。齐明刀先是凑在罐沿上看,见里面的宝贝都被用白绵纸包裹着,便摸出几枚绽开来展在掌心看。其中正好有一枚刻着明字的齐刀。齐明刀和挂在胸前的那把齐刀比了一比,眼睛立时就比直了。两把刀一模一样,只是自己胸前那把已经被磨得光亮了。
齐明刀回想到自己初来长安城,在无聚楼看到夜来香和冯空首的情景。冯空首的麻子脸给他印象很深。齐明刀还回想到和冯空首一起去见金三爷的情景。金三爷对徒弟冯空首的态度奇怪的冰冷,似乎背后隐藏着巨大的仇恨。金三爷当时把一罐古钱币倒手了,却把几把刀币留下藏在这黑瓷罐里。
黑瓷罐里装的,枚枚件件,都是与明字齐刀不相上下的稀世珍品。
忽然,冯空首腰间的电蛐蛐嘀嘀地叫了,冯空首下楼去回电话。回完电话上来,没好气地发了一番牢骚:“这个臭买主,一点信义都不讲,说好到这儿来,却临时变卦了。臭买主鬼得很,说怕碰上刀子,弄得连咱正经生意人都不相信了。临时变卦换地方,要咱带东西到东市唐风饭店。我看是这,他不信咱,咱也不能轻易信他。咱东西先不带,只带几枚样钱去,以防万一。”
夜来香警觉而迟疑地看着冯空首。冯空首果断地吩咐道:“师娘,咱俩带几枚样钱去唐风饭店,黑瓷罐放在这儿,由齐明刀照看。”
齐明刀:“我可担不起这尘。”
冯空首:“狗也闻不到这房子里有一罐宝贝。”
齐明刀:“万一这宝贝放起光来,光亮透过瓷罐,透过窗户照射到街上,满街道的人看到这屋子通体透明大放光彩咋办?”
冯空首:“那就用两床棉被捂着。再亮的光也经不住两床棉被捂着。”说着取出几枚样钱揣进贴胸的衬衣兜里,然后用两床棉被包裹紧黑瓷罐,塞到床底下。
齐明刀想:天气热,晚上睡觉不用盖被子,正好给黑瓷罐用上了。
冯空首吩咐一声你可看好了,拉住师娘夜来香的手往外就走。夜来香想:要么和黑瓷罐分开,要么和空首分开。那就暂时和黑瓷罐分开吧。
齐明刀看着师徒二人手牵手出门而去,便关了门躺在床上睡觉。但他怎么也睡不着。床底下黑瓷罐里不时发出隆隆的声响,像无数驾古代的战车在地底下滚动。那滚动的战车轧碾得整个长安城都抖动哩。
下半夜时分,齐明刀听到有人敲门,惊问是谁。是我,空首。齐明刀起身开门。冯空首急匆匆地说:“说妥了,买主等着哩,我得赶紧给人家送去。”
齐明刀问:“你师娘呢?”
“陪买主在那儿等着哩。”
冯空首二话不说,从床底下拖出棉被裹着的黑瓷罐,绽脱棉被,抱起黑瓷罐就走。那个急呀,连声告别的招呼都没来得及打。
冯空首一走,床底下就空了,那古代战车的隆隆声响也消失了,齐明刀一倒头就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大早,又有人敲门,齐明刀打开门一看,是头发凌乱的夜来香。夜来香不说话,也不顾及齐明刀只穿了三角裤头,径直冲进屋,去床底下摸索。
床底下空空如也。
“黑瓷罐呢?”
齐明刀说:“冯空首拿走了。”
“啥时候?”
“下半夜。”
夜来香的眼睛一下子瞪得空空洞洞。
“冯空首说,谈妥了,你和买主在那儿等着呐。”
夜来香一屁股坐到地上,眼看要瘫倒了。
齐明刀也凝固在脚地。就在整个人即将凝固成固体的一瞬间,齐明刀脑际中闪过一个念头:自己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