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他妈的,不寻了,一切听凭命运安排吧!
齐明刀和雇来的脚夫一起,把一组四扇黄花梨木屏风和琉璃鸱吻搬进了郑氏茶楼。
起先,陪金三爷喝茶的郑四爷并没有在意。
齐明刀打发走脚夫,上前跟金三爷和郑四爷打招呼:“金三爷,郑四爷。”
郑一壶见是几天前给金三爷送古钱币的齐明刀,以为又是给金三爷送古钱币来了。怪,送钱币咋用那么大的包?
对金三爷说:“金三老,是齐明刀,找你哩。”
齐明刀:“既找三爷,又找四爷。四爷,你要的东西我给你弄来了。”
郑四爷:“我要的东西?我问你要过东西吗?”
齐明刀:“你不是说你要重盖茶楼,缺些旧料吗?”
郑四爷想起来了,自己那天和金三爷说闲话说到重建茶楼的事,没料到让齐明刀个有心人听到了。这小伙子,上回弄来大半罐古钱币和几把名刀,这次不知道弄来些啥万货?
金三爷在一旁说:“货郎苗的徒弟送来的货,最好照单全收。”
听口音,是瞅货郎苗的面子哩。
齐明刀把包裹黄花梨木屏风的破麻袋一点点打开。
金三爷和郑四爷的眼睛立时瞪圆了。郑四爷蹲下去,细细欣赏梅花松竹山水人物的优美构图以及精细绝妙的雕刻刀法。天爷,真真正正的黄花梨,不是明代,也是前清的万货。新茶楼的正厅里,正缺这高雅之物。这屏风当厅一摆,人进来喝茶都有味哩。得,仿佛新茶楼已经盖成了似的。
齐明刀打开另一包破麻袋,露出一个三尺大小,一尺薄厚的琉璃鸱吻。那鸱吻已经被齐明刀洗擦干净,通体光滑透明,雕的是一只正在扬脖鸣叫的凤鸟。这样的鸱吻若立在新茶楼的屋脊上,全长安城都能听到凤鸟的鸣叫声。
金三爷和郑四爷的眼珠差点掉到琉璃鸱吻上摔碎了。天爷,真真正正的唐代货!长安城里,多少年没出现过这么大这么好的琉璃鸱吻。今日能见到如此好的鸱吻,当是前三世修的福份!
郑四爷:“不对呀,应该是一对?”
齐明刀:“是一对,另一只已经被毁坏了。”
金三爷:“可惜可惜,哪个挨刀的毁的?”
齐明刀:“那话就长了。”
郑四爷吩咐几位茶童,要把黄花梨木屏风和琉璃鸱吻包好搬到他居住的里屋去。
齐明刀说慢!郑四爷和金三爷疑惑地望着齐明刀。齐明刀蹲下身伸手从琉璃鸱吻的空心肚里一掏,掏出一叠纸。那纸虽然黄旧泛黑,却绵软无损。齐明刀小心翼翼地展开,让金三爷和郑四爷看。
纸上绘的是一座古楼,旁边附带着营造法式分解图式。
这回,金三爷和郑四爷不光眼珠子差点摔下来,就连舌头也吐在外面,半晌收不回去。
这琉璃鸱吻里本来藏有两张图纸,齐明刀拿出这一张让金三爷和郑四爷看。另外一张,他早已收藏在别处,留待合适的人看。
金三爷和郑四爷一直愕在当地,直到齐明刀慢慢地把图纸叠起来。
郑四爷:“这图纸上绘的古楼,跟我做梦梦见的新茶楼一模一样。”
金三爷:“天缘人愿,算是合在一处了。”
郑四爷再次吩咐茶童,让把东西搬到里屋,那架势仿佛在表明:两件古物都归我所有了。
郑四爷:“走,咱喝茶去。”
齐明刀想到几天前和冯空首一道喝的那壶凉人心脾的凉茶。
三个人上二楼到里间茶房。这茶房与外面茶房不同。齐明刀想,金三爷没事时是不是总在这间茶房喝茶呢?
郑四爷亲自动手冲洗茶具烫茶壶,然后用陶罐打来专门从终南山根运来的甘泉水,放在木炭火上烧。郑四爷守着陶罐,看着,在水即沸未沸之际,将陶罐提下来冲茶。洗茶、冲茶、点茶。手脚麻利得很。
齐明刀看那茶壶,紫红幽亮,肚似南瓜,盖如瓜蒂,茶杯也精制细腻,形制巧妙。郑四爷见齐明刀好奇,说这是曼生壶,连藏带用,快二百年了。齐明刀啧啧舌头:“用古人的手艺喝茶,肯定香。”
先呷后品,一杯茶下肚。郑四爷问:“啥味道?”
齐明刀咋摸一下嘴唇:“清香,外加奶油味,又油又香又清爽。茶叶该不是用奶油炒的?”
“笑话,茶叶里自个儿生长的。”
“该不是拿牛奶浇茶树哩?”
“那就不得而知了。”
郑四爷扭头看金三爷,金三爷细细品一口,用舌头添一下嘴唇,不紧不慢地说:“剑南蒙顶石花,有三年多没喝过了。”
郑四爷佩服地说:“老喝家就是老喝家。”
剑南蒙顶石花,这茶齐明刀连听也没听过。
金三爷:“齐明刀面子大,郑四老把老家底都搬出来了,而且亲自用甘泉水冲泡。我在这茶楼喝了几十年茶,也很少享受这么高的待遇。”
齐明刀暗道:不是我面子大,而是黄花梨木屏风和琉璃鸱吻金贵。要没有这两样东西,就只能像前几天那样喝凉茶了。皇上的妃子,母以子贵,说话才颐指气使哩。咱凭屏风和鸱吻两样东西,尝郑四爷蒙顶石花哩。
郑四爷不断添水续茶,边喝茶边和金三爷絮叨一些茶道上的陈年掌故。郑四爷自己并不喝蒙顶石花。想喝了,手腕一翻,把核桃壶翻在掌心,观赏半天,然后细啜一口,算是过了茶瘾。那壶也的确怪,不见添水,却咋吸啜咋有。
齐明刀心中纳闷,郑四爷收了屏风和鸱吻,却只管让人喝茶,只字不提正事,不知葫芦里卖的啥药?
齐明刀这点小心思让郑四爷看透了,但他依然只字不提屏风和鸱吻的事,而是说起了他掌中的核桃壶。
“金三老可以作证,我这把核桃壶,可是名贵得很哩,任他厅长市长,天王老子,到我茶楼来,大老远看一下成,想摸一下,休想!想饮一口,门都不门。今儿我破例,让我明刀小侄尝一口。”
说着不容齐明刀谦让,把核桃壶递过来。既然话说得这么满,齐明刀也就不辞让,接过壶细细吸溜一口,顿觉一股清新甜美之气,直漫肺里,并且顺血而流,畅遍全身。整个脑际,像拂过一阵春风。想神仙喝的仙醪,也不过这味道吧!怪不得每到关键时刻,郑四爷都要吸溜一口核桃壶。
在一片清新甜美的感受中,齐明刀看清核桃壶腹肚上两行小小的题款:终南一滴水,万古流不竭。齐明刀清新的脑子一下又含混了,但却开阔了。齐明刀说不清,但却感受到了那含混的意义。
郑四爷:“这壶我老爷喝过,我爷喝过,我爸喝过,我喝过,如今你喝过。你比我儿还亲哩。”
齐明刀蓦然感到:自己和郑四爷很亲近了。因了屏风、鸱吻和核桃壶而很亲近了。
金三爷破颜一笑:“这娃有福哩。”
齐明刀:“从今往后,我不喝茶了。”
“为啥?”
“尝了核桃壶的茶,喝别的茶还有啥味道呢?”
郑四爷愕在茶桌边,金三爷呷着石花茶对他说:“这下你知道年轻人的心性了吧?”
郑四爷:“自小看老,将来长安城古董行当最有出息的人,就是咱明刀小侄。”
齐明刀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变得跟纸片一样轻飘起来。
郑四爷拿捏得真准,这时候,不紧不慢地对齐明刀说:“屏风和鸱吻死活都是我的了,你开口吧,一口价,我绝不还价。”
轻飘飘的齐明刀忽然又变得沉重起来。
齐明刀老练的叉开巴掌,互相对着在空中扇一下。活像鼻尖上落了蚊虫,他伸出两个巴掌,左右各扇一下。
“十块钱,不贵不贵,我立马付。”
“还有一个条件呐。”
“啥条件?”
齐明刀那天晚上和冯空首在秦汉瓦罐摇了六块钱,第二天就掮了钱搭车回到了四郎河边。齐明刀先去通宝家,进门就说通宝哥,我说七天内叫你六六大顺,你看咋相?六六大顺!说着把六大毛钱往炕沿上一拍,你点点,一个子不少。通宝瞅那些钞票,快要把眼眶瞅裂了,连忙催媳妇,快去擀面,快去给咱明刀兄弟擀面。通宝媳妇打开柜锁,先叫我把钱收起来。通宝拿起钱亲亲地亲一下,咱秋季就盖三间大瓦房,兄弟来了,住新房。说着交给媳妇,媳妇放好钱上好锁,这才放心地擀面去了。
通宝陪齐明刀说闲话。问:城里世事大吧?答:大得很,你跟兄弟进城闹世事吧!你嫂子在家哩,我那根根,就扎在你嫂子那坨坨地方了。咱是棵树苗子,你嫂子是土地,咱在那坨坨土地上 旺旺地活着就行了。日后有啥东西了,想兄弟了,搭汽车去城里寻兄弟,兄弟俩坐在馆子里喝两盅就成了。齐明刀说两盅酒个事,有啥说的。齐明刀吃了通宝媳妇擀的面,告辞出门。临出门又塞给通宝一毛钱,算是心里对那几把刀致个歉意吧。
齐明刀折回头又去钻牛棚躲雨的那个留山羊胡子的老汉家。齐明刀不光腰里揣着钱,手上还提着两瓶陈年西凤酒。老汉说你咋知道我爱喝西凤酒哩?齐明刀说好叔哩,我连看带闻哩么。老汉说,成了火眼金睛的孙猴子了。
老汉拿一个铁丝荮着的破旧青花瓷茶壶给齐明刀倒茶喝:“甭嫌我这茶壶破旧。”
“破旧是破旧,却是值钱的古物哩。”
“我这小侄,眼里有水水哩。”
齐明刀喝茶。
“我家的牛棚是世界上最好的牛棚。”
“是哩。”
“我家的花牛是世界上最好的牛。”
“是哩。”
“我家牛棚要是个博物馆,你肯定会买门票参观哩。”
“是哩。”
“是哩是哩是哩。”
“好叔哩,你早就知道我还要来呢。”
“我这牛棚又不是饭馆,不招徕回头客。”
“好叔哩,这么好的天缘,我能不回头。”
“所以,就拿陈年西凤暖我的心哩。”
“对着哩”。
“不对哩,陈年西凤咋能暖我的心呢?”
齐明刀忽然觉悟了:“黄花梨木屏风和琉璃鸱吻能暖老叔的心呢。”
“这娃灵醒,来,喝茶。”
喝着茶,老汉讲述着这木屏风和琉璃鸱吻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