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得意忘形的毛猴瞧瞧铜盉壶,颁颅子脑袋往肩膀里缩一缩:“咱也没拜唐二爷为师,也没跟师傅睡过,咋能认识这万货呢?”说着拿眼睛瞄陶问珠。陶问珠不睬他,打量几眼铜盉壶,又去打量王真行。王真行一双眼睛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盼望陶问珠说句话。
陶问珠起身,凑过去闻一闻,对冯空首说:“你也闻一闻。”
冯空首:“我这鼻子,这会儿除了酒味,啥啥都闻不着。”
陶问珠:“日后要看铜器瓷器,不要喝酒,要喝等看完了再喝。”
冯空首夸赞说:“到底是秦汉瓦罐的少掌柜。怪不得刚才只见你端杯,不见你喝酒,留着一手哩。”
王真行也凑鼻子闻,但他吹过喇叭,除了酒味又能闻到什么呢?
冯空首仅凭陶问珠让他也闻一闻这句话,便对这铜盉壶打了问号,但他不急于揭破。他说:“对这件铜盉壶的评价,咱待会再说,咱得进行咱的正事,要不然就白吃白喝白聚了。”
毛猴:“既然会长说了,那就摇吧。”
原来今日到场的,除了齐明刀外,都是摇会的会员。冯空首担任着摇会的会长。
古董生意讲究缘分和时效,谁有缘碰到了一桩好生意,钱不够,便到摇会来摇。譬如说某个人急需一块钱,摇会的十个人便每人凑一毛钱给他。他便用这一块钱去应急。那么咋样还钱呢?用钱的人连同十个会员,每人每月再凑一毛钱,凑成一块一毛钱,然后掷骰子,点数大的人如数拿去。次月再凑再摇,只是用钱的人和拿过钱的人不再拿钱。点数大的人拿,以此类推,直到各人取尽。钱算归还了各位会员。
如今齐明刀欲要进手琉璃鸱吻和黄花梨木屏风,急需五到八块钱,冯空首便约他到摇会来摇钱。冯空首说:“今日摇钱,我出双份。”大伙一凑,竟然凑到六块钱。冯空首让齐明刀收了。
毛猴提议:“咱试着摇一下,看谁下月先取回本钱。”
于是大家轮流拿碗摇骰子,结果毛猴点数最大,冯空首,殷龙骨他们居中,王真行点数最小。毛猴又挖苦人家:“你名字行,手气不行。“
王真行心思在铜盉壶身上,只顾拿一双醉眼看陶问珠,那里顾得上和毛猴打嘴仗。
陶问珠:“这样的盉壶,唐二爷也藏着一件。”
若是在正经的生意场合替人帮眼,这句话已经说到家了。帮眼的人从来不把东西的真赝点破,只消旁敲侧击点一两句,买卖双方便心知肚明,心照不宣。卖主不丢面子,买主有退路台阶。
冯空首:“好黑天鹅嘿,今儿这不是生意场合,也不做生意,纯粹是想验证一下王真行的眼气,你就有啥说啥吧。”
陶问珠得了这话,心里没了顾忌,就敲明叫响地说:“这盉装过酒,但没有入过土。”
“天鹅不光腿长脖子长,鼻子也长哩。”
陶问珠:“锈是假锈,清朝末年的仿造品。清末高仿青铜器的有三家:北京造,苏州造,长安造,这件是苏州造。咱长安人,让人家拿苏州造给哄了。”
古董这玩意,真万货价值连城,假万货摔到地上连响都不响。
大家一齐看王真行,王真行静坐不动,血红的醉眼直勾勾盯着桌上的盉壶,嘴像蛤蟆一样一瘪一瘪的,豆大的汗珠顺着已经歪扭的脸面曲曲折折地往下流淌。
毛猴一旁说:“我说你名字行人不行吧,又打眼了吧?”毛猴说话时把那个“又”字拖的又长又怪调。
王真行忽然浑身抖动,暴发出一串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嗬嗬,哈哈,嗬嗬,哈哈,嗬嗬嗬嗬,哈哈哈哈……老天爷呀,我咋这悖的?!”
陶问珠有些后悔,把话挑得太明,把王真行的面子和那颗屡遭打击的心伤得太狠。
齐明刀没料到摇钱摇出这档子事来,心里也好不自在。他看冯空首,冯空首倒没有啥大振动,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
王真行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烈火,那怒火欲要把这幽兰间、把这秦汉瓦罐、把这整个长安城烧成一片火海,像当年的阿房宫一样,烧成一片灰烬。在座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了那火烧火燎的灼热。王真行戟指指点着每一个人,打赌似的吼叫:“我就不信这个邪!我绝不信我一生一世都会这么悖气!我走出这道门就会碰到一件古董或者一个女娃,那女娃肯定比你毛猴的马子年轻漂亮!我拣不到古董总能碰到漂亮女娃,我要当着大伙的面抱住她亲一口。你们信不信?不信跟我到街上看去?”
谁敢说信,谁又敢说不信呢?!
亦醉亦疯的王真行见大伙木呆呆地看他,抓起桌角的酒瓶,把剩下的少半瓶酒咕嘟咕嘟灌下去,然后猛地用力挥动空酒瓶朝铜盉壶砸去。铜盉壶被砸的飞向空中,酒瓶的玻璃碎片也四处飞迸,毛猴的额角被划烂流血了。
王真行绝命似的大吼一声,破门而出。几个人见状,忙尾随着下楼。
深夜里,初春的惠风也不那么和畅,歪歪扭扭地刮过街面,把街边的废纸片刮得旋向空中。街两边的霓虹灯明明灭灭地闪烁着,街边行人稀少,街心偶尔有汽车驶过。
王真行看到一个比毛猴马子要漂亮性感一千倍的女子,穿着三点式,站在街边对他微笑。王真行冲身后的人叫:“咋样?我说咋样?我的悖气过去了!我的好运转来了!看吧,快看吧,我一出门她就朝我笑哩!”王真行张开双臂,拉开老鹰抓兔子的架势,往前扑去,然而他脚底下却不稳当,踉踉跄跄。上面张势倾扑,底下踉踉跄跄,那姿势真是怪异完了。到了,到跟前了,就要抱住了。
停电了,突然停电了!这条街或者附近几条街甚或整个长安城都停电了!所有的霓虹灯骤然熄灭,漂亮性感,微笑迷人的女子也突然消失。就连天上的残月和两三粒星星也隐身到浓云里边去了。
从光明跌入黑暗,人们的眼睛短暂的失明了。
王真行魁梧的身子猛可里跌出去,头撞在栏杆上,流出热乎乎的东西。王真行发出凄惨的嚎叫。那嚎叫像野狼的嚎叫,滚过街面,飘散向漆黑的夜空,向天庭表示强烈的抗议。
齐明刀,殷龙骨,毛猴和冯空首赶上前扶起王真行,想把他拉到远处去。王真行挣扎着。双方你拉我扯,像势均力敌的拔河比赛一般,一会儿朝这边移,一会儿又往那边移。
正僵持对峙着,电来了。三个人不由自主地松开王真行。王真行发现自己站在广告牌跟前,广告牌上,一个漂亮性感的女子,穿着三点式,正妩媚诱人地朝他微笑哩。那微笑多像弥勒佛的微笑,笑那些可爱的人哩。
王真行蹦跳着双掌挥向广告牌:“我咋这悖的?我咋这悖的呀!”疯狂的王真行砸了两拳广告牌,转身就跑。几个人随后追赶,追到街拐角,人影消失不见了。
冯空首:“算了,别追了。”
毛猴:“追上能咋?追不上又能咋?”
陶问珠:“他不想看见大家才跑的。”
齐明刀:“还是追吧,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冯空首:“没事,古董行当的常事,进进出出,时时刻刻都淘汰人哩。”
齐明刀想到长安城的城门洞,进进出出,也时时刻刻淘汰人哩。
毛猴说:“散了吧。”领着马子走了。
冯空首说咱走。
齐明刀说你先走,我再去看看。冯空首、殷龙骨、陶问珠他们几个各自走了。
齐明刀顺着王真行跑走的方向,一直追到城角的护城河边。残月浮出城楼,映照着清冷的河水。齐明刀借着月辉往前追寻。追出一大截,连个人影也没有看到。齐明刀正要折身回去时,看到河边一块大石头旁边有几星红红的东西,便冲那红红的东西走过去。原来那东西是谁点燃的报纸。报纸快要燃尽,初春的夜风一吹,闪着几点火星。
火星不远处,堆了一大堆废报纸,报纸还窸窸窣窣响哩。齐明刀唬了一跳,差点喊出声来。齐明刀定睛再看,只见两只手从报纸堆里伸出来,烤火取暖。该不会是鬼手吧!不会,鬼连灯花都怕,更怕火哩。敢烤火的手,一定是人手。初春的夜晚,毕竟还有几分寒意哩。
齐明刀用脚踏住大石头,问:“谁在报纸堆里?”
报纸一阵响动,内中探出个毛蓬蓬的人头。人头下边的身子,仍然埋在报纸堆中。齐明刀立即想到一个好名字:报纸人。
“喂,报纸人,在这儿弄啥哩?”
“咋是个睁眼瞎,看不见俺在取暖睡觉哩。”
“从哪儿来?”
“南山。”
“跑这儿弄啥哩?”
“刘姥姥进大观圆,咱进长安城。”
这南山客,还蛮有文化的。
“进城弄啥?”
“寻事干。”
“寻下了?”
“长安城虽大,寻事却难。就是寻坨尿尿的地方都难。城里人也真是,守个茅坑收钱,钱都有一股尿臊味。肥水流到他田里,还得找钱给他,戗茬子事嘛!”
报纸人跟自己一样,碰上那档子事了。
“城里这么不好,钱又有尿臊味,人为啥都削尖脑袋往城里钻呢?”
“人贱么!咱也贱么!咱一贱就钻来了,钻来了没处睡,就胡凑合哩。城里啥都难,就是拣废报纸容易,顺手一拣一大堆。报纸又能烤火又能当被子盖,防风御寒,睡在里面暖和得很。”
齐明刀隐约记得师傅货郎苗跟他说过,古代人用纸做衣服,穿在身上挡风御寒哩。如今没有人穿纸衣,却有人盖着纸被子,睡在城河边。
齐明刀又想到了要寻找的王真行,慨叹道:“好悖的命。”
“命悖不要怪社会,谁让爹妈生咱是山民哩。”
齐明刀感慨命运变化,神秘莫测。自己头回进城,就赚了八毛大钱,又摇了六块巨大钱。自己腰里,还硬铮铮揣着那六块巨大钱哩。和报纸人比,自己简直就是皇上了。皇上也应该有爱民之心。“走,到我那儿将就一夜,地方不大,比狗窝强些。”齐明刀把冯空首的地方当作自己的地方了。
报纸人一节一节把头往报纸里缩,边缩边说:“我要是刚出南山的黄花闺女,碰到你这么好的人,一准跟你去,一去就是一辈子。可惜我是个男人,男人就只能睡在这报纸堆里。”说完,头刚好埋进报纸里。报纸窸窣几声,静止不动了。
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涌到齐明刀鼻腔,齐明刀想哭却哭不出来。齐明刀一抬脚,离开了城河边那块石头,离开了那堆报纸,离开了报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