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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卷三·第九(2)

酒后全身清爽,痛快极了。老人问:“怎么样?”我点点头。老人说:“这种造酒的法儿,哼,大山里只我一个人会。”他告诉这是他年轻时跟东家学的。“东家是个大户,用如今的话说,大户没有好东西。不过咱这会儿得偷偷告诉你:可不是那么回事。比如说俺这东家吧,待俺就好,从没把俺当外人看。给俺大馍吃,还给俺点心,造酒的法儿也是他传给的。你看,他把俺当外人了吗?他家还有个闺女,心眼也怪好……”

他说到这里咂咂嘴,看了我一眼,不吭声了。最后他叹了一口气,这场谈话就算完了。

睡觉的时候要横着躺,因为这特别宽大的炕横着也可以躺下。看来这个老人一直是横着躺的。炕很热,所以用不着盖任何东西。我们俩仰躺着,老人还要吸烟。那种浓浓的烟味老要呛我的鼻子。后来他见我不停地咳,就说:“不吸哩不吸哩,拉呱!”

不知是拉呱的兴致还是吸烟太多的缘故,老头儿高兴极了,他把枕头往这边挪了挪,这样就离我很近了。他的小眼睛在黑影里一闪一闪,让我看得清清楚楚。他说起了很多年轻时候大山里的一些传说,我觉得很有意思。他这样讲了一会儿,突然问:

“你一个人走来走去,没有家口吗?”

“有家口啊。”

老头子不吭声了。停了一会儿他又问:“这么说,你是搂抱过女人啦!”

我笑了。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差一点也搂抱过……”

我给逗笑了。我听他说下去。

“女人都嫌俺穷,再说咱一个人在山上过,都不愿跟上俺哩。那一年村里人挨饿,俺在山上倒怪恣哩。俺剜野菜,熬糊糊喝。有一天村里一个女人来山上喝糊糊,天黑了还不想走。俺知道她还想再赚下一顿哩。我又给她盛了一大碗糊糊。喝完糊糊,我看她抹着小嘴,心口一阵乱跳,就说:‘闺女,留下睡哩。’闺女说:‘俺不。’那以前俺还从来没搂抱过女人哩。俺张开大手说:‘闺女,俺想哩,搂抱个中不?’闺女说:‘不中。’你看咱是个老实人,人家说‘不中’,咱就搓搓手作罢。后来眼瞅着她往山下慢吞吞地走了。她走了我才琢磨:糟,这回就剩下我一个人啦!”

老头子说完哈哈大笑。我却有点难过。老人又咕哝:“天哩,俺一辈子没搂抱过女人。在俺眼里,女人慢慢成了神物哩,碰不得哩。俺琢磨:只要有个女人跟了俺,不管丑俊,咱都把她揣在怀里,一辈子也别让什么磕碰她。天底下的人都饿死了,俺也要出去抓挠点吃物喂她哩。俺要把她养得白胖。到了冬天,俺就用棉花、用那些软绵绵的茅草把她包裹起来。夏天,俺把她背到山口背阴地里,让凉风儿吹她。别看俺没有金钱银两,俺也能让她享大福哩!”

我听着听着,心里一阵感动。再后来老人声音低沉下来,说了什么都没有听清。在这个黑洞洞的山下小屋里,在这个老人不停的咕哝声里,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少年时候的音乐老师……我想,真正懂得爱的,是面前的这位老人——生活多么不公平哪,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一生没有触摸过女人。神灵之手为什么不把一个女人、一个好女人推到他的面前呢……黑影里我还想起了那个混账的斗眼小焕,这个无耻之徒有一次喝醉了酒,竟然炫耀起跟几十个女人的过往。一个彻头彻尾的流氓。面对眼前的老人,我不知该讲些什么。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男人如果是一个真正懂得爱的人,就会死死护住最珍贵的东西。

在小屋的一片寂静里,我似乎又望见了音乐老师的面容。那是多么温柔、善良和美丽的一张脸,那双眸子在今夜一闪一闪……

下房

01

告别看山老人的那一刻,他倒有点舍不得我,而我也不愿马上离开了。我想该送给老人一点礼物。他见我在背囊里边找着,连忙摆手——后来他看到一只打火机,那目光就一直盯着它。这时我才明白:老人引火的器具还是最最古老的东西:火镰和打火石。他的屋子里甚至没有一盒火柴。我对这个发现感到惊奇,老人却一边用眼角瞥着打火机,一边躲闪着说:

“这东西好哩,下雨阴天也不怕,淋湿了也不怕,现在新兴的那种洋火(火柴)受了潮不行,沾了水不行,麻烦哩。”

我把打火机在他面前按了一下,一股火苗伸出来。我告诉他:如果里面的可燃液体用完了,就可以找一个下山的人,让他捎回一点就行了。老人不知听没听懂,我又解释了一遍。他取到手里,一下连一下地按,看伸长的火苗,后来又用两手捂起来说:“这叫‘自来火儿’。”

我们告别了。走了老远,老人还举着手里的“自来火儿”。我不知那是什么意思。显然,他把我送与的这件礼物当成了最珍贵的东西。老人高高地举着它。

离开了他,我一路上都在默想:人这一生啊,萍水相逢者太多了,有人只是匆匆一面,可是再也不会忘掉;他唤起你心底的那种东西,如柔情,如感念,会浓烈深长,比得上跟另一些人一生的厮磨……就是这一次又一次的漫游,让我不断地遭逢和感受,探求和触摸——它们差不多无一例外地来自那些淳朴的、与劳动紧紧结合在一起的心灵。这到底是为什么?他们共同的拥有就是单纯。单纯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美——除此而外,单纯还意味着什么?它还意味着贫乏吗?不。比如说这座大山,关于大山里的一切,谁又比得上刚刚分手的这位老人富有呢?每人都拥有自己的一份,他们怎样相互比较呢?单纯只是被山野和劳动洗炼磨砺出的一种性情和特质。不单纯就不会忠诚,不会真正地去爱,就会犹豫不前,疑虑重重——既不把自己的心交给别人,又不让别人的心靠近自己——而在那些人头攒动的烦恼的街巷,在那个大城,一个人要生存,他首先要学会和掌握的一个最重要的技能,就是藏起自己的心……

我想到了从这片平原和山区回到那座城市的情景:每次回城之初,都有很长时间与周围的人谈不拢,别别扭扭——一种巨大的陌生感和不适感笼罩了我。我自己莫名地烦躁,其他的人也烦躁。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其中的缘故,知道那是山川大地重新给我注入了一种单纯,我与周边环境不再相谐,二者之间处于抗斥的状态……

越是往前,越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我发现自己是如此地急促,全身热汗涔涔的。好像是那个山中老人给了我一种催促,进一步改变了我的心情似的——我想尽快见到鼓额和她的家人。

沿河的村子出现了茂盛的树木。再往前走,竟看到了绿色掩映下的几座小楼。我心里一阵高兴。这是一个好兆头:人们告诉我离这儿不远有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大约只有二百户,如今已经有一半的人家盖起了这样的小楼;村里的人差不多全都不种地了,搞起了工业,只雇来了很多长工和短工务农——最远的是从南方来的,最近的也是从大山两边、从平原上来的。他们说去那里打工的人比原来村里的人还多,如今这个小村已经更名了——原来的村名儿叫“车前”,那么眼下就是“车前集团了”。

“集团”在如今的农村并不罕见,尽管它让人觉得不伦不类。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纷纷放弃了美好的村名,而叫起了这样非驴非马的怪名,让人感到很不自在。

往前走时,我打听“车前”时人们都知道,而要问什么“集团”,就很少有人知道它是怎么一回事了。

走近一幢幢小楼,发现它们式样不太好,建得也非常粗糙,而且千篇一律。我一路上听人说,很多外地首长只要走到这里,一定要去看看车前的小楼。我走进新开拓的一道道宽敞的街巷,开始犹豫起来。我突然想到,在这儿打听一个打工的外地人大概是十分困难的。那些围着围裙、戴着套袖和工作帽的工人偶尔在街上走过,要向其打听一个人就像大海里捞针。后来我想,所有的打工者不可能没有花名册,于是我就找起了村办公室。一个黑胡子说:

“你是问‘集团’,还是哪个‘分公司’?”

他非常烦躁。我只好仔细地解释。

“那种小事领导怎么会知道?这里有成千上万人呢,老总能管那档子事?”

“那么我到哪里去问呢?请你告诉我好吗?”

“你到服务公司去吧!”

“服务公司”就是统管所有短工和长工的一个机构。我去了那儿,看到了一个红脸膛、双眼皮、肚子很大的四十多岁的汉子。他傲慢地抽着烟,用手指敲击着桌子,敲出了一种奇怪的节奏。我向他说明来意,他却故意拖延着时间,不回答我的话,慢悠悠地端起茶杯喝茶。他眼睛乜斜着,从上到下端量我,问:“有证件吗?”

我想了想,幸亏原来工作单位的一个证件还在身上,于是就交给他。

他看了看,见是某某杂志社的,鼻子哼了一声:“又是来拉广告的吧?”

“不,我说了,来找一个朋友。”

他从身边找出一个大本子翻来翻去,很快甩到一边说:“没有。”

我大失所望。我想如果她不在这里,那么要找就更难了,这里是各种各样的长工短工汇集地啊。我又问下去,描述我要找的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们为什么到这儿来、有可能在哪里做工等等。那人烦烦地说:

“反正她不在服务公司,去了哪我可说不上。再说在这儿打工的又不一定都在这里落名——他们一家一户自己雇的,你得到那里去找。”

这一下我可真的作难了。不过我绝不想轻易放过这个村庄。

02

我在这个村子宿下,一有时间就用心地打听起来。有一天我遇到一个老太太,她告诉我说:“你到‘老哈’家里去看看吧,他家就雇了几个女娃……”

原来“老哈”就是“集团”总经理,是这一片领地的头儿。

“‘老哈’这个人怎么样?”

老太太忙说:“俺总经理好,俺总经理让大家都富裕,俺总经理觉悟高哩,书底子也厚……”

她像背书似的背出了一串。我也就不再问了,只想立刻去找“老哈”。

他住在一幢二层小楼中。我发现这幢楼跟其他的二层楼并没有什么区别,打眼一看混在了一片建筑之中。这使我对“老哈”有了一点好感。

我按了一下门铃,立刻有人开了。开门的人几乎没怎么阻拦我。可是我刚刚走进一步,里边就传出一个声音。原来他在呵斥那个开门的人,他在喊:“干什么干什么?”我抬头一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穿着红色的衣服,正捂着肚子,踮着脚尖从院里往屋内跑,砰的一声反脚把门踢严了。

我站在那儿进退两难,回头看一眼开门的老太婆。

她一副心慈面软的样子,对我笑了笑,然后把我让到了院子东侧的一个小屋里。

原来那是一个小会客室,里边有一溜沙发。老太太边给我倒水边问:“城里人吗?”我点点头。“你是报纸派来的人?”我一下明白了,这里的人已经知道我了。我告诉老人误会了,我是到这儿打听一个人的。

“这是‘老哈’经理家呀……”她的声音放得很低,还抬起眼睛往外望了望。

“有一个额头鼓鼓的小姑娘在这里打工吗?”

“你是说雇的人哪,”老太太板起脸来,“她们怎么会住这儿,她们要住‘下房’……”

我不知道“下房”是什么意思,问了问才明白,村子原来留下的那些小房子叫“下房”。现在的“下房”大半都用来堆积一些杂物,或者住一些临时打工的人。

老太太告诉:“你说的那人八成也有,不过得到‘下房’去问,你还是去那里找吧……”

她开始逐客了。我谢过了老太太,走了出去。

老太太没有送我,她只是在我迈出门槛的那一刻,“砰”地把门关了。

“下房”实际上就是原来的村子,它与新兴的这片楼房之间隔开了一百多米。这里倒可以好好端量这个村庄原有的面貌了。它们大半都是土屋和茅屋,其中只有几幢瓦房,不过盖得同样矮小,一色的石头墙。每一家都有围墙矮矮的小院,这一点和平原上那些小村没有什么两样。如果不是转过身去看那一片簇新的楼房,这些小屋子一点也没有令人吃惊的地方。走进街巷,一种极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我觉得这才是自己熟悉的地方,而刚刚走过的那一片楼房,总让我感到有点不真实的感觉,就好像为了拍摄一部影片而匆匆搭起的布景一样。

街巷里,几只狗仰脸看着我。临街的墙倚坐的都是一些老人。我弯下腰来,一次次向他们打听事儿,一提“老哈”,他们都说:“你该到‘上房’去。”他们用烟锅划拉着那一片新盖起的两层小楼。我摇摇头:“我找的是‘下房’。”老人们眯上眼睛待了片刻,其中一个站起,用烟杆点戳着北边的小巷子:拐进去,走几步遇到一棵半朽了的老槐树,“正对着的那座小瓦房就是了。”我谢了他们。

老远就看见一棵粗粗的槐树,走近了一看,它真的朽过了半边,只是还没有死。槐树旁是一个矮矮的院墙,一扇虚掩的黑门。我敲了敲,没有应声,就直接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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