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旧日老领导电话时,远兮正在逛书店。
她攒了长长一张书单,平时忙得脚不点地,时间化成碎片,无暇阅读。最近清闲下来,想多看看书。
“远兮。”电话里老领导的声音仍然温和醇然,像经过岁月洗礼的佳酿。
“季老师!”远兮惊喜。
她还没毕业就进电视台实习,就是当时娱乐频道节目主任季江桐觉得她是块当主持人的料子,一直悉心教导她,将她培养成一名出色的主持人。
“有没有空?赏光同我吃顿饭。”季江桐笑问。
“老师您也打趣我。”远兮无奈。
现在小圈子里传她架子大,不合群,难伺候,等传言到她耳朵里,已经辩无可辩。
“不打趣你,是真想和你吃饭,也有点事同你商量。”季江桐讲话不疾不徐,有种令人安心的感觉。
“只要是老师您找我,一定随叫随到!”
“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季江桐报上地址。
“我这就过去。”
远兮将手中的书放回书架,走出幽静的书店,赶赴餐厅。
餐厅坐落在一条弄堂深处,老式石库门建筑经风历雨,承载着厚重沧桑感,天井廊檐下的花盆里种着几株月季,在正午的阳光里肆意绽放。
楼下客堂间摆有两张八仙桌,季江桐已经先一步到了,正在品茶。见远兮跨过门槛进来,招手示意她随便坐。
“头发又剪短了。”季江桐放下茶杯,细细打量坐在她对面的远兮,“精神看起来倒很不错。”
远兮比一比自己头发的长度,再看看老领导数十年如一日的齐耳波波头发型:“有其师必有其徒嘛。”
季江桐摸摸耳垂,有些奇怪:“我看你脾气也还可以,并不像传闻那么乖戾。”
“您是知道我的,工作以外,我是宅女。”远兮不打算说人闲话。
季江桐摆摆手,为远兮斟茶:“尝尝看,此间老板私藏的凤凰单枞茶,清香浓醇,入口回甘,是不可多得的好茶。”
“托您的福,今天有好茶喝。”
两人等菜的工夫,季江桐问远兮:“事到如今,你有什么打算?”
浦江主持人圈子就这么大点,电视台领导更迭,新领导要带领嫡系圈地自嗨,对前任旧部明升暗降,各种打压,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这次爱徒正好撞在枪口上,季江桐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
她已经退休,人走茶凉,固然是常情,但她门生遍及整个浦江广播电视界,过年过节还经常受邀参加大型综艺晚会,与新老主持们同台演出,这位新台长如此不加遮掩的做法,无异于明晃晃打她的脸。
“休息,充电。”远兮耸肩。
叫她去台长那位还不到四十岁就油腻猥琐的内侄跟前伏低做小撒娇认错?
想都别想!
季江桐笑着摇摇头:“你一路走来,也实在是顺风顺水,没遇到过什么挫折,这回见识到了吧?”
远兮啜一口微苦的茶,垂睫自省片刻,复又扬睫望向老领导:“我确实幸运,一进电视台就得您亲自教导,同事也都友爱,所以没经历过什么职场阴暗的钩心斗角。但是如果时光倒流,再次面对这个局面,我大概仍会做出同样决定。”
“你啊,像我。”季江桐感慨,“平时看起来和和气气好相处,其实骨子里死犟,倔得要命,不肯妥协。”
远兮不由得半托香腮,笑弯了眉眼:“有吗?哪儿有!”
季江桐忍不住伸出手指隔着八仙桌点一点她额头:“就会和我调皮!”
服务员这时传上菜来,中年阿姨臂力惊人,一个黑色乌木托盘里碗碗碟碟七八只,她一只手托得稳稳当当,一边上菜,一边报菜名。
“四色冷菜:凉拌黄瓜、四喜烤麸、芥末鱼皮、糖醋小排……”阿姨用一口呱啦松脆的吴语一气不歇地报上菜名,手上更是不得闲,将四只精致青釉高足梅花盏一一放在桌面上。
“红玫瑰与白玫瑰、小团圆、桂花蒸、半生缘。”服务员将余下三菜一汤一款主食也依次从托盘上取下,放在幽润干净的八仙桌上。
远兮注视着装在可嵌合拆分的青釉太极碗中的玫瑰腐乳肉与蒜泥白肉,以及另一盘什锦炒素,颇觉有趣:“都以张爱玲小说命名。”
中年阿姨笑得眼角笑纹层层叠叠:“我们小东家最近在读张爱玲,一时兴起,二位请慢用。”
服务员夹着托盘退出客堂间,给师徒二人留下私密用餐空间。
“来来来,别客气,尝尝这家私房菜做得如何!”季江桐朝坐在她对面的远兮招招手,“此间老板娘从不订立菜谱,每天从菜场采买到什么新鲜食材,就做什么菜,全凭心情。若无预约,是要吃闭门羹的。”
远兮先搛起一块蒜泥白肉,那肉没有像外头饭店切成薄片,而是改刀成拇指粗幼长短,肉皮煮得微微透明,夹起来连肥带瘦微微颤动,在特制的蒜泥酱料中蘸一蘸,送入口中,并不是传统白切肉那种冰冷肥腻口感,反而带着一点点将消未消的温热,肥瘦得宜,蒜香浓郁,入口即化,教人从心底里发出“嗯”一声赞叹。
“好吃吧?”季江桐笑问。
远兮大力点头,两腮鼓鼓,无暇回答。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实在吃不掉的桂花蒸糖年糕,师徒二人也不客气,一人打包一半带走。
远兮挽着老领导手臂走出老房子,季江桐终于说起今天请爱徒吃饭的本意:“你也晓得我,退休以后也闲不住,在给网络平台当顾问,他们正在筹划制作一档全新网络综艺节目,结合美食、慢生活、真人秀等多重元素。制作人是我看着成长起来的晚辈,目前刚开始召集幕后工作人员班底。你可有兴趣去试试看?”
“有。”远兮毫不犹豫。
她知道老领导说得云淡风轻,但必然是要让对方卖人情的,她若纠结迟疑,便辜负了老领导的一片苦心。
季江桐欣慰地点点头:“先从助理做起来,别太考虑得失,等流程都熟悉以后,自己策划制作节目,也不是什么难事。”
“谢谢您,老师!”远兮郑重向季江桐道谢。
“傻女,谢什么谢?好好表现,别砸了老师的招牌!现在网络平台发展迅速,观众群体日益壮大,将来成就不会比在电视台差。”季江桐拍一拍远兮的手背。
她有自己的私心,不想平白让个新上位的小年轻被打脸还不声不响,也不愿意看到远兮因此被埋没。
位于浦江黄金地段的迅鹰国际大厦,因处闹市,每个工作日清晨周边都呈现拥堵状态,短短十分钟车程,常常要开半小时以上,令在此地上班的白领们叫苦不迭。大多数人都放弃驾车,选择搭乘地铁通勤。
早高峰时刻,每隔几分钟,人流如同潮水一般从地铁出口涌出,向四面八方散去。
大厦门口保安日复一日地看着他们步履匆匆,手拿早点、端着咖啡,走入摩天大楼。一切刻板无趣,忽然被一辆驶入大楼地库车道的炭黑色摩托车打破。
黑色流线车身,充满未来设计感,引擎低沉轰鸣,似一道哑黑色闪电,吸引路人的目光。
骑手套一件橄榄绿薄款水洗皮机车夹克,穿黑色牛仔裤,蹬一双短筒靴,在地下车库收费口前停下车,掀起安全头盔上的护目镜,只露出一双明澈干净的眼,等待停车场电子车牌识别系统确认摩托车后部的车牌后,车库门禁杆缓缓升起,驶入地库。
门卫对驶过的摩托车垂涎三尺,转头与同事嘀咕:“等我将来有钱,也买一辆这样的摩托骑。”
“你就做做梦吧。”同事冷酷无情地戳穿他的梦想,“这辆摩托车,起价五十万,你不吃不喝攒个十年才买得起低配。”
门卫无力地转开脸。
摩托车驶入地下停车库,在一处空位上停妥。骑手下车,摘下头盔,轻轻甩一甩乌黑油亮的短发,脱下机车夹克,露出里面简约的珍珠白色真丝衬衫。
柔软垂坠的衬衫穿在她身上,与其高挑劲瘦的身材形成强烈对比。
她从摩托车右后侧悬挂的储物箱中取出黑色的包包,将脱下的机车夹克折叠好塞进包内,然后随意地将机车包挂在一边肩膀上,一手拎着头盔,搭乘电梯上三十楼。
三十楼整层楼面属于一家网络应用和视频平台公司,八点半不到,楼层已经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人来人往,井然有序。
她走向前台接待处,向接待员自报山门:“郁远兮,与吕总监约八点半见。”
前台查找预约记录后请远兮入内:“走廊到底左手第一间办公室。”
“谢谢!”远兮朝接待员点头致谢,按她指引,走向网络平台节目制作总监吕承州的办公室。
她身后,两名前台低声嘀咕。
“我没眼花吧?”
“应该没有,她自己不也说是郁远兮?”
“真人看起来比电视上瘦得多。”
“而且她本人好高啊!”
“我查一查!你掩护我!”前台接待之一取出手机,迅速搜索,“公开资料上她有一米七二!”
“实名羡慕!又高又瘦!”
又高又瘦的郁远兮此时正敲响吕承州办公室的门。
办公室内传出一道略带疲惫的声音:“请进。”
远兮推门而入。
吕承州站在巨大明亮的落地玻璃窗墙前打电话,他朝进门的远兮挥挥手,示意她随意,便继续与电话那头商量:
“节目能否顺利播出在此一举,不要吝于动剪刀……我知道你对节目有要求,也知道你剪辑的片段肯定是追求最佳效果,但有时候适当妥协是为了谋求更大的生存空间……”
电话彼端大抵十分不以为然,吕承州面上浮现一丝苦笑:“老刘,我要是只顾眼前利益,不管作品质量,你现在还能好好待在导演位置上?我还有客,这件事我们稍后见面再谈。”
他不待对方反驳,先一步挂断电话,转过身对已等了片刻工夫的远兮微笑:“抱歉让你久等了。你好,我是吕承州。”
“你好,郁远兮。”
吕承州点点头:“喝不喝咖啡?”
“好的,谢谢!”远兮没有拒绝。照面的一刹那,她清楚看见他眼底的红血丝,像是几天未曾好好睡觉。
吕承州呼叫秘书送咖啡进来,又伸手从额头往后撸一撸头发。
他四十不到,中等身材,穿浅蓝色埃及棉衬衫搭配休闲裤,脚上穿一双旧年曾一度风靡时尚界的黑色乐福鞋,算不上英俊,但自有一种成熟稳重的气息。
在远兮观察他的时候,他也在观察远兮。
吕承州从浦江戏剧学院主持人班毕业,是科班出身的主持人,出道比远兮早好几年,曾是季江桐的得意门生之一,可惜一直没能进电视台编制。他心高气傲,觉得自己能力强,待遇却没有几个编制内的主持人好,在人气最旺的时候,妄议了领导几句,被有心人听见,传到领导耳朵里,遭到冷藏。他一气之下,出走电视台,到当时方兴未艾的网络视频平台。五六年时间,他所在的视频播出平台已经由最初的仅供发布视频的流媒体网站,快速茁壮成长为国内一流的集网络电影、电视剧和网络综艺节目制作、播出于一体的大型网络视频网站。
他离开电视台那年,远兮刚刚进电视台实习,两人缘悭一面,这还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
郁远兮比他以为的要高得多,大抵是平时录制节目她总穿平底鞋迁就几位比她个子矮不得不穿高跟鞋的女主持人之故。她瘦而不弱,一头浓密乌黑修剪得层次利落的短发,以素面示人,朗眉星目,挺直鼻梁,微微丰润的唇柔和了她棱角分明的脸庞。
她美得很有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