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洗漱刷牙走出自己的卧室,正碰见准备出门上班的父亲。
“不上班?”郁侑庭随口问。
“目前失业中。”远兮不打算向父亲隐瞒现状。
郁爸爸脸上浮现意外颜色,随即点点头,并不多说什么:“晚上没安排的话,一起去拳房健身。”
远兮目送父亲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嘴角露出释然微笑。
虽然她知道父亲绝不会因为她失去工作而对她横加指责,但她其实还是会害怕看见父亲露出失望神色。
她曾经客串过一档心理咨询节目的嘉宾主持,有成年观众向节目组求助,倾诉常年无法获得亲人的精神支持,导致罹患重度抑郁症的经历。
“为了能争取到更好的职业前景,在夜校继续进修,母亲不断唠叨:工作了也没看见你赚一分钱,都不知道用到哪里去了。我从国企跳槽到私企,母亲天天埋怨:‘国企待遇多好,为什么要去私企?老板说裁员就裁员,一点保障也无。’我交男朋友,母亲大为嫌弃:又矮又胖,既没车也没房,这种人有什么好?”求助者痛苦不已,“我不完美,但是难道她就看不到我的努力吗?”
那场心理咨询疏导以失败告终,求助者的母亲完全不能理解女儿的感受,在节目录制现场仍然对女儿的一举一动大加指责,认为自己对女儿遭受的痛苦没有一点责任。
远兮在那一刻深深认识到,并不是所有父母都能坦然面对孩子并不能达到他们理想中的状态这一事实。
远兮庆幸,自己有开明又通情达理的父母。
父亲去上班,家中阒无人声,远兮打开音响,格里高利合唱团优美清澈的男声在室内流淌,幽回旷远的旋律回荡在耳边,远兮心静神宁。吃过早饭,操起扫帚将房间打扫一遍,犄角旮旯都不放过。
等她将家中所有玻璃擦得光可鉴人,时间已近正午。远兮出了一身薄汗,手握玻璃刷,另一只手掐腰站在阳台上,满意地望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感慨:
“难怪家政阿姨收费不菲……”
她话音未落,信手搁在阳台花架上的手机铃声响起,远兮摸过手机,看一眼来电显示,接听。
电话彼端是毕业后虽然偶有联系,但已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当初正是她拖着远兮一起报名参加校园主持人大赛。
“大主持人!我麦樱子!”老同学麦樱子多年因工作需要养成的播音腔透过听筒传来,中气十足。
“嘿,麦子!”远兮从阳台走向客厅,“最近可好?”
“我有什么好不好的?不过是老样子,混资历。”麦樱子闭口不谈自己,反问远兮,“你呢?一个人在家?千万别憋出个好歹来!来来来,出来吃饭!”
远兮轻笑:“这么快就传开了?”
麦樱子并不否认:“咱们圈子就这么大,你们上级做事本来也没打算遮掩,可不是这么快就传开了!”
远兮哑然,这是拿她当反面典型宣传了啊……
那头麦樱子竹筒倒豆子似的:“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远兮你说是不是?你来吃饭,我替你参详参详,看看能不能替你打点关系,重新上岗。”
“谢谢你,麦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远兮婉拒,“事已至此,我想给自己点时间,看看书,充充电。”
“郁远兮……”麦樱子几乎在那头顿足,“你怎么……这么倔?!”
远兮只管微笑,假装听不懂她的潜台词:“我要是不倔,哪里还会丢工作?”
“算了!我不管你了!”麦樱子泄气,“反正大主持人你也看不上我们网络电台主播的饭局。”
“等我这边一切稳定下来,我们再约。”远兮诚心诚意。
“随便你!”麦樱子负气挂断电话,对坐在她身边的几个网络电台广告商和同事赔笑,“大主持人摆架子,不肯来。”
“人家电视台的主持人,架子大,哪儿像我们麦姐如此平易近人!”众人连声开解。
麦樱子饭局上众人的谈论,远兮自然是不晓得的,她有太多事要做。
晚上吃过饭,远兮拎着厨余垃圾,和父亲下楼,将垃圾扔进小区新建好的分类垃圾站,然后父女二人散步到两条街外的拳房。
一路上遇见不少同样饭后出来夜走的小区居民。
“郁师傅,陶老师不在家,和女儿一起散步啊?”
“哦哟!今朝是小郁陪老郁出来啊?稀奇的!”
“宝宝,你不是想和郁姐姐合影吗?快去快去!”
远兮眼见父亲走出两条横马路,仍能遇到认识他的老先生,忍不住好奇:“爸,这附近还有不认识你的人吗?”
郁侑庭想一想:“可能有几户新住户还不认识我。”
“您这是算不算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远兮微微侧头,笑问。
郁爸爸三十年前退伍,服从组织安排,到街道办事处任干事,负责治安保卫工作。亲历所处社区由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所建四层煤卫共用的老公房,逐步完成拆迁安置、回迁,变成如今成熟的商品房社区,见证了发展和变迁在这片人口密集街道留下的时代烙印。
郁侑庭失笑:“工作需要,恪尽职守而已。”
其实他们两父女都不是热情外露的性格。
父女二人前后脚走进建在街道阳光活动中心里的新岸拳房,拳房里顿时响起一片招呼声。
“师父好!小师姐好!”
“郁大哥!小郁!”
郁侑庭退伍转业回到地方上,一身在部队里练下的功夫始终没有丢下,一直保持锻炼的习惯。女儿刚会走路,便带着她一起到拳房长见识。纤细颀长的郁远兮的童年,倒有大半时间是在拳房里度过的。新岸拳房里,绝大多数人见到她,都得毕恭毕敬叫她一声小师姐、小师姑。
“老郁来啦?”一个身材壮硕,头发花白的中年人穿着拳击背心从人堆里走出来,看见远兮,豹眼一亮,“远兮也来了?稀客!”
他走近郁家父女,伸出大掌与郁侑庭握手,又状似随意地拍一拍远兮肩膀,随即收回手:“很久没练拳了吧?肌肉都松了。等一下陪我老头子过两手!”
远兮朝他合掌:“求蔡师傅放过。”
头发花白的蔡师傅哈哈大笑:“以你的身手,打三五个菜鸟弱鸡没问题。”
“承蒙您看得起。”远兮虚抹一把额头,汗颜。
蔡师傅示意远兮随意,自顾自地拉走郁侑庭去切磋。
远兮去一旁更衣休息区换上功夫鞋,往热身区找了一角,开始原地小跑和拉伸。
她本就生得瘦高,动作又轻盈娴熟,很快便引来注意。拳房一侧女子防身术班的教练朝远兮遥遥招手:“郁远兮!”
远兮循声而去:“小祁哥。”
人高马大的黝黑青年向站在他对面七八个年轻女学员介绍远兮:“这是我的小师姐,论女子防身功夫,此间再没有人比她练得更精纯。我现在请小师姐给大家演示一下,当你们独自一人遇到危险,该怎样正确应对。”
远兮也不扭捏,对一众女学员点点头,在小祁对面站定,两人相互抱拳施礼。
“歹徒袭击,无非正面与背面两种,当遇到正面单手禁锢时,不要惊慌。”小祁一边解说,一边靠近远兮,伸出一只手去抓她手腕,“可以假装很害怕,试图挣扎,但内心里要有股‘看老娘怎么治你’的狠劲。”
女学员们被小祁捏起来仍然粗犷的嗓音逗笑,就在她们笑场的那短短瞬间,小祁蓦然近身用一只手扣住远兮左手手腕,脸上原本笑眯眯的表情消失殆尽,眼神里透出一股锐利来,而远兮则不慌不忙地移动脚步,从小祁侧身位置移到他正前方,右脚在前,左脚在后微微踮起,随即猛地向后退步,身体重量带动手腕,轻易脱出小祁掌控。
女学员们“哗”一声,齐齐发出惊叹。
“看清楚了没有?”小祁又恢复成笑呵呵模样。
“没有!”大家纷纷喊。
“现在慢动作再做一遍,注意观察。”
说是慢动作,可攻击与防卫脱身,在一呼一吸之间便已完成。
“好帅!”有女学员双眼如炬,拍手叫好。
远兮与小祁拉开距离,相对行礼。
去做自己的练习之前,远兮对一群跃跃欲试的女学员笑着招招手,趁她们凑上来的机会,低声说:“虽然你们来学习掌握自卫防身术,但真正遇到危险,只要条件允许,一定要先以最快速度跑开,不要以身试险。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技巧并不足以保护我们不受伤害。除非没有选择。逃跑虽然懦弱,但是有用哦!”
然后不待一众女学员反应,微笑离开这一角。
小祁顺势指一指远兮走向拳台的背影:“防身术想学成不难,难在学得精,会随机应变,要不断练习,才能形成条件反射。你们要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那可不行。”
眼冒红心的女学员对小祁的叮嘱充耳不闻,双手捧心问:“祁老师,刚才是郁远兮吧?”
“好像是她。”有人附和。
小祁露出一排白牙,笑:“只要你们今天有人能打得过我,我就给你们去近身求证的机会。”
“我们怎么打得过祁老师啊?”现场响起一片哀叫。
远兮听着拳房一头传来的热闹声响,觉得这夜晚真教人心情愉悦。
她并未注意,休息区有人将她示范防身动作的整个过程用手机录制下来,上传至视频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