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着茶香,举棋不定的老者浑浊的目光重新变得清澈,不过仍旧两指间转动着棋子,目光盯着石桌,凝视着棋局,没了刚才那种一往无前,处处带着杀机的无敌气势。
老者其实很清楚自己与教书先生之间的差距,可事到临头,谁都不愿意承认,总想着试一试。
看似旗鼓相当的棋局早早的就落下下风,明知教书先生在放水,老者却不得不陪着演完这场戏,因为这次来的目的就是拖着这位看似跟寻常教书先生并无不同的伍常先生。
带着心底那丝小小的不服气,老者万万没想到,在对手放水的情况下,不管如何不甘心,棋局上也尚未分出胜负,可自己却找不到一个能放下手上棋子的地方。
长叹一口气,老者正要按照规矩,作揖下拜行认输之礼。没曾想教书先生手指一弹,将手中棋子稳稳投入棋盅。
“棋局对弈,执着于胜负二字本就落了下乘,况且你远道而来,我以逸待劳,你我就当手谈一局,而今胜负未分,不用放在心上。”教书先生说完将一杯冒着淡淡香气的茶杯放在老者面前,自己双手握杯,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老者端起桌上茶杯,分作三次,将杯中茶水饮尽,望着已经消失在视线里的教书先生,一揖到底,脸上神色毕恭毕敬。
红衣孩童将目光从说书先生身影消失的方向收回,眼神划过凉亭中久久不愿起身的老者和看似旗鼓相当的棋局,停留在凉亭顶上的那块木头牌匾上。
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木匾上刻着四个大字“合光同尘”,据说修道大成者,其目澄澈,若稚子之心,心地良善,可作“合光同尘”之大境界,令人春风拂面,浸人心脾。
学堂外的小巷里,刘长安盯着满地的枯黄柳叶有些垂头丧气,一拳砸在墙上,青砖砌成的围墙上几条裂痕蔓延开来。
那位名叫青鸾的侍女不远不近的缀在后面,脸上表情有些不知所措,这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己少爷这番模样,开口向劝说几句,张嘴却有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开口,而不知从何说起,脸色变得有些焦急。
这一切被学堂门口处正欲出门的教书先生尽收眼底,教书先生面无表情,咳嗽一声走进小巷。
刘长安满脸惊慌失措,有些尴尬挠了挠脑壳,顿时面红耳赤,像是做坏事的小孩被老师被抓了个正着。
“学生见过先生。”刘长安说话的声音有些唯唯诺诺。
教书先生盯着就站在自己面前读书人打扮的少年,目光专注,好像是不认识,又像是准备瞧个仔细。
远处侍女脚下一顿,脸上原本不知所措的表情变得异常愤怒,眼神逐渐便得通红,如背负血海深仇的宿敌。
脸上始终平静如春风的教书先生转过头去,被刘长安叫做青鸾的侍女已经由远及近,到了眼前,对着教书先生施了一个万福,脸上表情如同清晨带着露珠的小草,楚楚可怜,温婉动人。
看着教书先生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低下头去,模样娇羞,面色微红,只是低下头去的目光冰冰冷冷。
“刘长安,今夜过后,你便带着你这侍女就此离去,不得再回小镇!”教书先生气正风清,义正言辞半似劝说半似命令。
“先生这是在驱赶学生?”刘长安满脸难以置信。
教书先生没有答话。
“学生拜谢先生大恩!”刘长安面朝说书磕了几个响头,起身转过头快速向小镇外跑去,脸上泪如雨下。
“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何必曾相识。”看着刘长安和年轻侍女一前一后离去,教书先生叹了口气,转身也开始离去。
徐来原本正在屋内收拾着东西,街坊邻居送的干粮和吃食已经快将背篓装满,听到外面的招呼声,出门将教书先生迎了进去,继续开始往背篓里塞东西,大有一副不将那些蒙童家长和邻居送的吃食不装完不罢休的气势。
教书先生眼前,那张已经有些残破的桌子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桌子上一大堆银子和铜钱被分成十多个小堆,下面压着一张张白纸,纸上清楚写着谁家几两,某家几文。教书先生从怀中掏出几本眼见有些年份的旧书放在桌上,桌子靠墙的一边装订精美的一摞书在这寒酸的屋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教书先生看着屋里仍旧在忙个不停的少年,窗户上的小洞上透出一点光亮,刚好照在这个十多年来独自讨着生活的倔强少年身上,神色微微动容。
俗话说以小见大,教书先生完全可以说眼睁睁看着少年长大,对于这个家境贫寒身世凄凉的少年算是知根知底。
这个从小在学堂外蹭课,却没有正正经经上过一次学堂的少年,远比那些读过不少书的人更明白道理,无论是书本上还是书本外。
有好人也就有坏人,况且在这个大多数都不识字的边陲小镇,除了那些善意,已是少年的徐来这么多年来没少受委屈。
教书先生影响深刻,还是孩童的徐来说过,“就算是爹娘对你好,也不是理所应当,更何况只是小镇里的半个陌路人,别人对我好,我就记在心里,对我不好,我就当放了个屁。”
耐听的场面话谁都会说,可言出必行的哪有几个,眼前的少年就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小镇里的人情冷暖在打小没了家人的徐来看来如同家常便饭。
在艰难困苦里孤苦伶仃长大的寒酸落魄少年,好像从来没在别人面前埋怨过什么,对于那些受过的欺辱好像也从未放在心上,更谈不上什么记恨。
寒酸少年见说书先生没有要走的意思,停下手中的事情,跑去灶台点燃炉子,烧火添柴,烧水的铁壶开始嗡嗡作响,拿出迄今为止也没用过几回的精致茶具,显然是准备给教书先生泡上一杯好茶。
少年有些慌乱,泡茶的时候一不小心还将水滴在了桌子,待人接物的礼数丝毫不差,只是有些生疏。
徐来用着教书先生送的茶具泡着从教书先生那里得来茶叶泡给教书先生喝,教书先生在刘长安送给少年的那摞书上,拿起笔一本一本做着标注。
借花献佛,其乐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