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什么滋味?
如果生命能再给曾寿一次直抒胸臆的机会,他会说死亡是一股腻死人的腥甜,它刚刚入口便如肆虐的野火般焚烧了他的喉咙,胃袋,然后毫不停歇地蔓延开来,迅速席卷了五脏六腑,甚至向上蒸腾了整个脑颅。这个过程是如此之快,让他的神经甚至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截断了知觉,而浑身上下的细胞则一大批大批地开始崩溃。眼见着死亡当真要将他的魂魄从身躯之中收割干净之时,一个堪称神迹的变化出现了。
在这短暂的时间中被大量杀死的体细胞又以同样的高速率恢复了过来,流淌入他体内的剧毒液体瞬间变回了美味可口的甜品,死亡被遏制,被驱除,肉体的生机在几乎要跌入谷底之时划了一条惊艳的折线再次回返了峰值。只可惜这股神秘的力量似乎无法拯救已经遭受严重损伤的灵魂,曾寿的意识依旧无可挽回地变得昏昧,而就在这时,一个自异世界而来的灵魂接管了这具身躯,让其避免了暴毙当场的悲惨命运。
“曾寿,曾寿?”站在一旁的宋管事见曾寿将王世子恩赐的甜品灌入肚子后,身子隐约出现了微不可察的抽搐和颤抖,双颊也如同涂了脂粉一般变得绯红,他心下咯噔一响,慌忙靠近一步问道:“你怎么了?”
好在那个穿越而来的灵魂此刻是清醒的,他品味着口腔中那股还未散去的腥甜,于零点几秒的时间里飞速汲取了曾寿零散的记忆片段,这让他第一时间对自己所处的境遇做出了较为清晰的判断。
“曾寿?”王世子也察觉出不对,厅堂里的气氛霎时间凛冽了起来,然而就在四周的护卫刚准备将手往腰间刀柄上放去时,曾寿恭敬地放下瓷盅,脸上挂着谄媚地笑容,说道:“谢世子的赏,小的真是从来没喝过这么美味的水浆,简直都要醉过去了。”
“哈哈哈哈,这又不是酒,怎么会醉人呢?”王世子当他是说玩笑话,哈哈笑了两声就将方才的异样抛到了脑后,也就宋管事在心里埋怨曾寿开玩笑不看场合,瞥了他一眼以作警告。曾寿又陪笑几声,眼神如微风般在厅堂里扫过,悄咪咪地将当场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却并没有再多说什么。片刻之后,王世子命人赏了他两锭银子,然后摆了摆手,说道“以后若是有机会你再给我讲讲你这门口技的奥妙,不过现在我还有客人在,你就先回去吧。”
曾寿唱了个喏,一如来时那样规规矩矩地跟在宋管事的身后从厅堂中离开,两人走出好远之后,宋管事才回头瞪了他一眼,说道:“小聪明倒是多,可也得要知道好歹,别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是,是,宋爷您说的对,我方才孟浪了。”他只能低着头继续陪笑,宋管事看他态度倒是好,也没再追究什么,将他一路领到了王府门口。此时天桥会的那帮人一早就收拾好了家伙,各自散去了,只有会首莫斐还矗在门外,一见他从里面出来,迎上去说道:“曾寿,怎么样,在里面没犯贵人的忌讳吧?”
他望着莫斐干瘦的面孔愣了半晌,又消化了一些曾寿的记忆碎片,方才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在脑海里自言自语道:“是的,自己已经是曾寿了,可以以曾寿的名义继续活下去了。”
活着的感觉,真好。
“嘿,你这孩子,别是给吓糊涂了吧?”莫斐伸手摸了摸曾寿的额头,“那些贵人也是人,你小心应付着,人家又不会吃了你,有什么好害怕的。”
“诶是,莫叔,您说的对。”曾寿敷衍了一句,“王世子为人亲切,很好说话,一点儿架子都没有。”
“刚刚在里面怹也就问了问我口技的事儿,”说着他从荷包里掏出两锭银子往莫斐处递去,“这是王世子赏的,您这边替会里收着……”
“这是王世子赏你的,会里不掺和。”莫斐将银子挡了回去,反手又拿出一个布包,看轮廓里面包的也是几锭银子,“上台前都说好了的,这是你该拿的那份儿,好好收着。”
“哎哟,这怎么好意思……”曾寿推托了一句,莫斐硬生生把布包塞到他的怀里,又说道:“你今儿是大功,天桥会自然不会慢待了功臣。哦对,明天你抽个时间来找我一趟,会里对你还有奖赏……”
“嗯,还是算了。”莫斐盯着曾寿的面庞,忽然眉心一蹙,改口道,“我见你还有些惊魂未定的模样,要不还是先休息几天,什么时候好了些再去找我不迟。”
两人在一处路口作别,曾寿看天色不早,便在路边胡同口的小摊儿上要了碗卤煮,就坐在那儿吃。反正曾寿并没有亲眷在旁,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并不急着回去。
粘稠浓郁的老汤将豆腐、火烧、小肠泡的酥香软烂,咬上一口满嘴的油脂混杂着各色香料炖出的味道,通过此时曾寿敏感的味蕾刺激着他那渴求已久的灵魂,这般充足到满溢而出的烟火气让他喉管中发出心满意足的哼声,也让他就这样沉溺在一种阔别已久的幸福感当中。
他,或者说那个曾经名叫刘铭的灵魂已经好久没有吃过这样的美味了,因为身患绝症不得不接受长期化疗,让身为食肉动物的他好些年没有尝过荤腥,到了后期甚至只能靠流食、营养液来维生。求生的意志让他尽力地去坚持、去挣命,但数次从鬼门关前划过的他终于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病是治不好的,而那条死线已经横亘在目所能及的不远处了。
然后他就想,会不会存在其他办法能让他继续活下去呢?想象力颇为丰富,涉猎也算广泛的刘铭进行了不少尝试,例如把馒头放在房间四角然后默念福生玄黄天尊之类的,他也知道这些行为荒诞而又可笑,但万一有用呢?
而就在刚刚,那个万一竟然成真了,已处于弥留之际神智恍惚的他在一股神秘力量的帮助下接管了曾寿将死的身躯,尽管此时他的脑海中充满着无数的疑问,但不管这背后隐藏着多少不可思议,他终于可以继续活下去了,甚至还重新找回了那曾经求之不得的健康。
碗里的辣子放多了,让他的眼睛通红,险些掉出泪来。
好在他不是一个容易沉浸在浓重的感性中难以走出的人,在慢腾腾的吃下半碗卤煮之后,理智和大脑中若隐若现的刺痛让他开始思考自己将要面对的现实,很显然他已经来到了另一个陌生的世界,在这里他要努力让自己活得更久一点,活得更好一点。
曾寿尚存的记忆碎片他已经吸收的七七八八,但还没来得及消化干净,大量陌生的信息如潺潺不绝的溪流般淌入他的脑海,他猜测这或许正是脑袋隐隐作痛的原因。但不管怎么说,从今往后他已经是曾寿了,在这个世界土生土长的曾寿。
限于曾寿原本的眼界,他只知道自己正处于一个封建的帝国朝代,时间是宁昌三十一年,而国号竟然是“明”。他知道另一个世界的明朝并没有宁昌这个年号,所以自己很可能是穿越到了另一条岔路上的平行世界,为了更好的生存,他当前首要的任务就是更好的了解这个世界。
然而令他感到棘手的是,自己好像已经被卷入到某个隐秘的阴谋当中了,造成这次穿越的那碗有毒的甜品,它真正的目标很大的可能是冲着宋王府那位王世子去的。曾寿虽然被误中副车,但竟然没死,幕后的黑手必然会感到奇怪,或许会有后续的动作,对此他虽然忧心忡忡,当下却也没有什么能做的,只能在心中多加上一层警惕,见招拆招罢了。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心想自己要不还是改个名字叫做长寿吧,行事上也要尽量稳健一些,得多向优秀的穿越者前辈学习才对。
一碗卤煮曾寿慢慢腾腾的吃了有半个小时,等到将汤汁都喝干之后,他打了个幸福的饱嗝,只觉得浑身清爽,连脑袋深处的刺痛也渐渐平息了下去。看着暮色已经渐渐降临,曾寿往桌子上拍了几枚铜子,又喊摊主另买了几块煮好的杂碎,用油纸包着揣在手里,往住处走去。
在归家的路上,他终于将曾寿零散的记忆彻底整理清楚了,也知道这个曾寿原是津门乡下一家土财主的妾生子,他父亲在城里置了铺子和别宅专门养他娘儿两个,曾寿也因此自小在津门城里打混,更是机缘巧合拜了江湖艺人张丑儿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