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正德天子南巡落水,归京后驾崩于豹房,其时不过三十一岁,因身后无子,当时的内阁首辅杨廷和引《皇明祖训》“兄终弟及”为据,请立武宗从弟兴献王长子朱厚熜继统,得到皇太后张氏准许,由其拟发遗诏,迎候朱厚熜回京即位,即后来的嘉靖皇帝。这般典故在坐的各位没有一人不晓,很快就有人反对道:“武宗身后无子,而当今圣上明明尚有一子,二者不能等同吧?”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此时尚有,到时未必还有。”这句话阴恻恻地从众人之中冒出,说话的人似乎会腹语一般,没人注意到这句话出自谁之口,也没人想去追究,大家又沉默了下来。还是娄鼎又笑着解围道:“我也觉得诸位不用太过担忧,圣上春秋鼎盛,立储之事实不急于一时。现在剩下的那位皇子被维新逆党蛊惑,成天跟洋夷混在一起,后宫里那位又是位不消停的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行下大逆不道悖逆人伦之事。依我看,我们不如效法郑庄公,坐看其多行不义必自毙罢。”
在座的诸位难得齐声附和起了他,然而这时又有人传信来报,圣上闻听皇子夭折的消息后,因悲伤过度,昏迷过去,正在被太医诊治。众人不禁哑然,方才娄鼎才说圣上春秋鼎盛,但大家其实都知道他已经是年近六旬的老人了,自十几年前吃了那场败仗连嫡子都折进去后,身体一直都不怎么样,今日这一昏迷,后果实在有些难料。
“嘿,要不咱们还是来聊聊哪位亲王更为贤明,更有明君之相,如何?”吏部那位善谑的侍郎苦笑道,这回却没人把这话当成开玩笑了,反倒认真思索了起来。
大明的宗室制度由太祖朱元璋草创,太宗永乐帝进行完善,将诸位皇子分在各地为藩王,成年后即离京就藩星散各地,很少能有再回京的机会。然而崇祯时因甲申之变险些天翻地覆动摇国本,后继的重光帝登基后便开始大张旗鼓的实行变法,更改祖制,宗室制度也是变法的重点之一。
现而今虽然依旧会封藩,但只不过是名义上封罢了,诸藩王被圈养在京城之中不再去外地就藩,且包括亲王在内所有爵位不再世袭罔替,而是一律实行起了降等袭爵:亲王身故之后,嫡长子袭爵要减一等,降为郡王,只有立了大功圣上特例恩准,这才有可能原等袭爵,而世袭罔替的事更是想都别想。
现今京城中尚有亲王两位,分别是齐王朱迪樯和魏王朱迪相,平日里在京城深居简出,在座的都是朝臣,跟他们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多。所以大家在聊到这二位的时候,说不出什么有意义的干货,印象中这两位王爷资质颇为平庸并没什么过人之处,就是硬要找出什么可以夸耀的地方都一时难以想出来。
坐在一旁听了半天的李良翰忽然心生感慨,忍不住轻叹一声,摇头说道:“要是宋王殿下尚在,此时的局面便不至于困窘至此了。”
“宋王殿下……我倒印象不深了,他可是位贤王?”娄鼎配合地捧了一句,与年逾古稀的三朝老臣李良翰相比,在座的都是孤陋寡闻的后生晚辈,他又出了名的记性又好,谁要是有什么查不清楚的朝堂秘辛,问问这位阁老,保准能给你讲出个子丑寅卯来。
此时的李良翰似乎沉浸在回忆中,他缓缓说道:“宋王殿下天资奇佳,有过目不忘之能,又机敏好学、虚心好问、更善思辨。他若不是生在帝王家,也必能登堂入阁,文传天下吧。与他相比,当今圣上在这方面却远不及他。”
也就只有曾为帝王师的李良翰敢说出这个话,“你们可能不知道,当今圣上能荣登九五,也有宋王谦让的一份功劳。当时还是太子的圣上因一事惹怒了先皇,先皇有废储之意,是宋王主动入宫为其兄分说,方才平息了先皇的怒火,保住了圣上的太子之位。宋王的孝悌仁德可见一斑。”
“是吗?可是为何我却听说那位宋王是醉心丝竹,玩物丧志之徒?”有人提出了异议。
“不然呢?”另一人翻了个白眼,反问道:“身为亲王,若是不玩物丧志,你还想有什么别的志向吗?”
众人摇头称是,又纷纷为宋王早逝而感到可惜,娄鼎却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出言说道:“宋王殿下虽不在,但我记得他是有子嗣的吧?那孩子现在如何?”
李良翰紧蹙起眉头想了想,过了数息方才缓缓说道:“他有一独子,不过因宋王殿下生前出面签下的那纸和约,让朝堂上下对他亦有所不满。而圣上当时丧子又丧弟,内心哀恸的同时又忙于跟朝臣算后账,没有提及王爵的承袭之事,之后十余年间圣上好像忘了这一茬。”
“我记得那孩子应该差不多及冠了,但宗庙里他仍只是王府世子,并未袭爵,这些年我也没怎么关注他,并不知道他品性如何。不过,宋王妃亦是个知礼守仁的有识之人,这位宋王世子想必差不到哪儿去。”
娄鼎认真听了半晌,笑着击掌说道:“如此甚好,这位世子自幼失怙,而当今圣上子嗣凋零,若是能说服圣上行过继之事,再给现下自觉稳操胜券的那位皇子寻些麻烦,这储君之位也就有的说道了。”
李良翰思忖半晌,方才摇头笑道:“此时想的太多也是无用,还是等圣上病情明确之后,再做计较吧。”说着他顿了顿,用鼓励地目光看着娄鼎赞道:“娄鼎你长进了,这次你想的破局之人还真有些巧思,放在棋道上可堪称天外飞仙了。”
朝堂中的勾心斗角按下不表,第二日中午被李阁老当作“天外飞仙”的朱先泽又带着一个伴当穿便装溜出王府,来到了一处茶楼里,随便挑了张桌子坐下,一边听着台上老先生的评书,一边等人。过了没多久曾寿穿着跑堂的衣服端着茶走了过来,在大略掌握了朱先泽的性子后,他也不再假模假式的行礼了,而是很随意地打了个招呼,一边为他倒茶一边随口问道:“昨天走得那么急,是出了什么大事?”
“额,这个……”朱先泽犹豫了一下,曾寿赶紧摆摆手,说道:“我就顺口一问,不用真告诉我。”
朱先泽松了口气,笑着说道:“反正我母亲已经决定不再拘着我了,允许我可以随意地到处玩乐,对我来说倒是件好事。”
“哦,那还真是恭喜了。”曾寿敷衍了一句,赶紧转换话题道:“今天朱兄准备去哪儿玩啊?天桥,还是你昨儿个说的戏园子?”
“戏园子吧,昨儿个约好了没去,今天一定得去一回。”朱先泽定了主意,兴致来了当下就要走,曾寿想着昨天既然已经答应过了,便去后台跟老宋报备了一声,三人一同出了茶楼,由朱先泽领着到了他所说的那家戏园子。
这家戏园子名叫“天乐园”,三人还未走到地方,就远远地看见有人从园子门口迎了过来,那人四十多岁的年纪,见着朱先泽就要作揖,恭敬地招呼道:“王……朱公子,您来了,您的光临真是让蔽园蓬荜……”
“行了陈班主,就别多礼了,带我们进去看看吧。”朱先泽冲那人摆了摆手,熟稔地客套道:“以后你要还是这么客气,我可就不愿意来了。”
这位陈班头曾寿虽没打过交道,倒也是听过他的名声,京中各色戏班近百家,天乐园的戏班虽称不上首屈一指行业魁首,但也因其排演的剧目够新、力捧的脚色够灵,背靠的东家够遮奢,在梨园行里颇有些盛名,是能排在前几的大班子。而戏班的领班人老陈,平日在梨园里昂头挺胸颐指气使,不知有多风光,但今日里却只能弯着腰、陪着笑,恭谨地给人引路,神情紧肃,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天乐园当年经营不善险些就要倒了,是我父亲把它买了下来,仍交由原来的班子打理。”朱先泽一边走一边给曾寿介绍起了缘由:“老陈他们倒也算争气,近几年总算红火了起来,也算没浪费我父亲怹的心思,功劳不小。”
“我们能有什么功劳,卖卖力气罢了。”老陈自谦着,又说道:“我记得当时王爷亲自来园子里帮我们去疴除弊,还特意提笔写了两出新戏专给我们演,要是没有王爷的照应,累死我们也没法把园子做到现在这个地步。只可惜……”
“过去的事就别老提了。”朱先泽打断了他,此时老陈已带着大家来到二楼雅间里坐下,他正要回头去招呼下人伺候,却被朱先泽喊住了,他问道:“上回让你照顾的那位姑娘,现在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