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撒哈拉,遇到三毛
结婚以前大胡子问过我一句很奇怪的话:"你要一个赚多少钱的丈夫?"
我说:"看得不顺眼的话,千万富翁也不嫁;看得中意,亿万富翁也嫁。"
"说来说去,你总想嫁有钱的。"
"也有例外的时候。"我叹了口气。
"如果跟我呢?"他很自然地问。
"那只要吃得饱的钱也算了。"
他思索了一下,又问:"你吃得多吗?"
我十分小心地回答:"不多,不多,以后还可以少吃点。"就这几句对话,我就成了大胡子荷西的太太。
读这段话的时候,我正在撒哈拉的旅馆里喝咖啡,门缝里吹进来的黄沙堆起了一座小山,整整齐齐的,像是经过刻意的修饰。旅行日志已经用了大半本,可我还没找到她的一裙风尘,也没在沙漠的荒野奔走出一路的鲜花。
非洲是咖啡的故乡。在旅馆闷热的小屋里,纯粹的咖啡豆加浓烈的朗姆酒,调出的却是眼泪的苦涩滋味。饮一口,似烈焰,几欲灼穿肺腑。坐在宽大的窗台上,看红日一寸一寸隐没在尼罗河水中。我伸开双臂,幻想自己是只水鸟,在水雾氤氲的尼罗河辽阔上空,孤零零振着翅膀飞翔。
细细想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孤身来非洲。没有一个真正说得通的答案。也许,只是为了那句话:每想念你一次,天空飘落一粒沙,于是就有了撒哈拉。
我推门出去,微风送来的细沙懒洋洋地落在我的脸上,仿佛情人的抚摸。落日的光晕把天地染红的速度让人始料未及。视线所及之处全是蔓延的金黄色,无数层层荡开的沙纹犹如波浪一般。赤足在细沙如棉的沙脊上行走,深一脚浅一脚。软软的,滑滑的细沙在趾缝间溢出,像一个个调皮的幼虫。
我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沉醉其中……撒哈拉的落日,是一种遗世独立的美,一种让人绝望的美。
三毛说:漫漫的黄沙,无边而庞大的天空下,只有我们两个渺小的身影在周折,四周寂寥得很,沙漠,在这个时候真是美丽极了。
我没办法告诉三毛,滚滚的黄沙早已掩盖了她的足迹,这可能和烈日无关,只是那些黄沙不让我与她相会。
我说过,总有一天我要循着她的足迹去,如果没有她那撒哈拉的故事,那哭泣的骆驼,我想象不出自己会对一望无际的黄沙有多少的兴致。
我很羡慕这个眉目飞扬的女子,一件蓝棉布裙、往凉帽上插一把香菜就可以去结婚,如此洒脱不羁,如同大漠上无根的云一般可以肆意流浪。
撒哈拉成全了三毛半生的乡愁,三毛成全了万千大众年轻的梦。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年纪,如这里的沙丘般飘忽不定,茫茫世界处处是未知的旅程,每走一步,后面的脚印就被不疾不徐的风遮盖住,遗失了回家的路。于是我们甘心做井底之蛙,只在自己固定的小圈子中仰头观看那一片小小的天空。
隐藏在平静生活中的心,渴望的是另一种东西,一种更自由,更洒脱甚至更疯狂的生活。撒哈拉是一个绝好的圆梦之地,即使你将它踩在脚下,却依旧感觉它是那么遥远,那么神秘。撒哈拉是个真正无关风月的地方,一切城市中的浮华躁动在它时而狂野时而柔情的风沙面前都无奈地化成一个最简单的信念:活下去。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撒哈拉也许是最接近生命的地方。每一个能润喉的泉眼,每一处有湿意的角落,每一条蠕动的生灵,都能激发你全身的热情。在尘世中一切唾手可得的东西,在这里却弥足珍贵。这就是撒哈拉的生活哲理,它先是把你在明白现实世界中的一切撕碎,然后不动声色地教你学会人生:你可以满怀激情地想象,但是必须脚踏实地地生活。
这里,每一小块土地,每个阴影,每块随风翻滚的石头,每个远处山坡的剪影,都是有故事的,背后都是战争、贫穷和流放。这里远离宗教的气息,远离每晚祷告的声音,远离朝九晚五的忙碌。生命的意义,在这里就是斗争和死亡。这是艰辛的,也是令人尊敬的。
沙漠的社会生活方式及其落后程度,带给三毛很大的震撼,原始的生活也磨去了三毛在都市里的那些娇柔。
从撒哈拉回来后,三毛时常感到孤单,脱离现代文明太久,使她与之格格不入。每天烦恼忙碌的都是生活上的杂务,荷西每天下班回家来与她的对话,不外乎:"早上水停了,到隔壁提水"、"买了便宜的西瓜,物价又涨了!"物质条件太差,欠缺太多,也让两人的生活情趣日趋枯竭。
三毛开始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心中狂野的萌动却似热火般燃烧,找不到别人宣泄。荷西上班,三毛把门一挡,眼泪流下来了。
三毛说:"荷西,你不许去,你一定不许去,你去,我就拿刀杀你!"
荷西还是走了。
三毛痛苦地坐在地上,对着没有糊水泥的墙发呆。她细细地回想沙漠生活里的枝枝叶叶,便提起已经停了十年的笔,写下沙漠生活中的第一个故事:《中国饭店》。
撒哈拉,在三毛的旅途中是驿站亦是归宿,她钟情于那里的一切,她爱沙漠尽头落霞的绚烂,她爱风拂过山脊留下的长长的呜咽,她爱从门缝里爬进来的一只蜥蜴,她爱在布满灰尘的桌上画下只有她自己才懂的符号。她纵情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认真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正如她所说:"我个人,在生命的可能里,决不因为苦难而忘却了自己的责任。"最终她将生活和文字中最美丽的色彩留在了撒哈拉午夜的黄沙当中。
我能够体会到三毛的那种孤寂,每个人经历了撒哈拉之后,多少都会变得和以往不同,但是大沙漠却永远超脱着人类的喜怒哀乐自顾自真实地存在着。三毛用一条丝袜了断自己一生的流浪时,撒哈拉也不曾动容半分。在它广袤的怀抱里,人实在渺小得有如沙砾。
我脑海里的三毛,是用一根细线随意扎起的长发和慵懒的表情,她会用一个柔弱无骨的姿态倚在门框上,就这样过一整天。在这个连水里都能捞出沙土的世界里,她的眼眸却是无上的纯净,就像是滴了墨的白纸,墨色在宣纸上飘散开了,于是这个与诗意无关的地方慢慢成了江南水乡。
这个与美貌无关的女子,却在万千红紫中独自热烈地绽放。她剑气看人生,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冷峻和漠然,叫人莫名心酸。是那样大落落不吝给予的人,哭与笑也都只源于一颗心。
这个将一世风华演绎到极致的精灵,似乎不是为了存在而存在,她不属于这个世界,甚至不属于这个种族,她的到来只是为了掬起尘世中的一捧水,找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慢慢沉淀。
用爱情结尾
荷西死了,三毛死了,撒哈拉还在。穿越撒哈拉的人还在。
2006年,一支由12人组成的欧洲探险队,进入这片死亡之海进行探险和考察。缇娜是这支"多国部队"中唯一的女性。她深深爱着亚瑟,亚瑟同样也离不开她。临出发前,她和亚瑟一道说服了队长,才被特许随队探险的。
经过一个月的准备,12名探险队员在位于尼日尔边境的比尔马小镇集合。比尔马是古老的图阿雷骆驼商路的出发点,他们由此穿越撒哈拉沙漠中最为凶险的泰内雷沙漠,最后到达阿加德兹镇的市集。这条凶险的560公里沙漠之路蕴含着无数奇妙的景观,还能看到泰内雷沙漠中唯一的树木--爱情树。
撒哈拉并非只有美丽和浪漫,它以灼热的骄阳、高达53摄氏度的高温和随时都可能出现的风暴,守护着自己的领地,考验着每一个敢于来犯的生命。
愈靠近沙漠腹地,旅行就变得愈发艰难,车辆经常被陷住,大家一次次冒着酷暑将车辆从绵软的沙坑中推出来。短短6天时间,库存的饮用水已经消耗大半。与其他队友相比,娇小的缇娜身体缺水情况更加严重。数天的长途跋涉,大家都很疲惫。队长建议从第9天开始,为躲避酷热,旅行团改为昼伏夜出。当天,大家早早在沙丘背阴的地方挖好沙坑,并用帆布搭起小帐篷。缇娜和亚瑟相拥着躺在一个小帐篷下,静谧的沙漠能让他们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忽然,一阵微风吹过沙丘,卷起一缕缕细沙,远处的天际,渐渐变成一片暗黄色。队长脸色大变,大声召集人们聚到一起,可一张口就灌进一嘴的沙子。
风暴移动的速度异常快速,犹如千军万马向他们奔来。队员们紧紧地手挽着手,趴在地上,缓缓地挪动着身子,聚集在一块,才没让猛烈的大风把他们掀上天。
一个多小时后,这场惊心动魄的风暴终于过去,队员们赶紧站了起来,却都傻了眼: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不仅没了帐篷,连所有的器材和设备都没了踪影!
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沙漠的"纵深腹地",无论从哪一个方向突围,在缺水的情况下,都是不可能的。太阳从地平线缓缓升起,当大家看清处境时,恐惧代替了死里逃生的庆幸--越野车已不见踪影,每个人手里只有一两瓶饮用水和少量食物。缇娜哭了起来,她的紧张和绝望影响了大家的情绪,所有的人都变得狂躁而悲伤。
最终,队长只好做出这样的决定:由向导带着两名队员向着救援队可能来的东北方向前进,他领着余下的9名队员就地等待总部救援。亚瑟、缇娜等几个留在原地待援的队员为了让救援队能尽快地发现他们,就将火山口的石块搬来,在一块较为平坦的沙漠上摆成了巨大的"SOS"呼救信号。
4天过去了,水和食物都没了,沙漠依旧一片死寂。死神的步步逼近让队员恐惧而绝望,他们大声地咒骂着、哭泣着。
6天过去了,队员们起初还会偶尔咒骂,后来再也没有了声息。亚瑟和缇娜也极度虚弱,他们一直脸贴脸靠在一起。"睁开眼就能吻到你,多幸福啊。"亚瑟说。
第7天下午,缇娜眼前出现了一片绿洲,还有一望无际的海洋。她兴奋地大喊起来,想要爬过去,四肢却不听使唤。亚瑟一听就知道这是灼热和干渴让缇娜出现了幻觉,他一遍遍亲吻和安慰缇娜。随着太阳越升越高,他们似乎感觉到生命正在缓缓地流逝。
亚瑟拥着瘫软的恋人,深情地吻住她的嘴唇。他要用充满爱意的吻拉住缇娜正在飘散的生命,唤醒她,哪怕那一天是岁月的尽头、是地老天荒。这个缠绵的亲吻,长久地维持着……
黄昏即将到来,太阳也在深情地亲吻着地平线。亚瑟似乎看到,在这片炫目的橘红中,身着洁白婚纱的缇娜正轻盈地踮起脚尖,甜蜜地拥吻他,他幸福地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天后,由美国和尼日尔组成的联合搜救队赶来。救援队发现,探险队员每人都挖了一个小坑,半个身子埋在了沙坑里,以减少体内水分的消耗。救援队员们怀着沉痛的心情,一共找到了7具遗体。从遗体的失水状况看,这7名队员都是干渴而死。
最后,救援队又在稍远的地方找到了亚瑟和缇娜的遗体,与其他队员不同的是,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肩靠着肩,头挨着头,嘴对着嘴,热烈而又深情地亲吻着,犹如一对庄严而又神圣的爱神。在场的所有救援人员,无不为这对生死不渝的情侣肃然起敬。
当救援队员抬起他们的遗体往担架上放时,发觉他们的身体还是软软的,有个队员突然发现缇娜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他不由惊呼了起来:"他们还活着!他们没死!"
经过一番抢救,亚瑟和缇娜都活了过来!
一对情侣相拥相吻在高热的沙漠中,历经8天8夜居然大难不死,这不能不说是个生命的奇迹。
他们带有浪漫色彩的传奇故事在媒体上公布后,立刻在社会上引起了极大反响。大家特别感兴趣的是,在同样的条件下,其他探险队员都已干渴而死,为什么这对热吻着的情侣能够得以生存?
社会学家说,是崇高的爱情给了这对情侣以巨大的精神力量,激发了他们身体内超凡的耐渴潜能;医学家则说,不是"爱情的力量",而是他们的"相互近面呼吸"方式,由于是嘴对嘴、鼻对鼻的呼吸,彼此吸进的都是对方呼出的湿润空气,从而减少了体内水分的消耗,延续了生命。这两种观点,各树一帜,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一位著名的哲学家提炼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结论:是他们忠贞不渝生死相依的爱情,让他们在身处绝境的情况下,无意中创造了这种科学的"相互近面呼吸"法,是爱情和科学相结合使他们绝处逢生!
这是撒哈拉当地人给我讲的一个故事。
听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正在一户农家喝茶。讲述者是一个看不清年岁的男子,名叫阿什西默,脸上一道道刀刻般的皱纹,满满全是岁月斑驳的痕迹。
撒哈拉人爱喝茶,不过他们喝茶从不用开水泡,而是加入鲜薄荷叶煮。撒哈拉地区的人对客人来访总是十分高兴,主人一般都会走出院门或到帐篷外迎候,见面后非常亲热地拥抱欢迎。客人进门,宾主席地而坐,交谈之前,一般要请客人饮薄荷茶三杯,以此显示主人的热情。按照古老的谚语解释,奉茶三杯分别表示"祝福、忠告和提示"。第一杯祝爱情如蜜一样甜美,第二杯要记住生活如薄荷一样清香苦涩,第三杯则提醒生命有限、死亡无情。
主人当着客人的面,往小茶壶里放入茶叶和几片鲜薄荷叶,放在小炉子上煮开,然后将茶水倒进一只只加入白糖的小茶杯里,茶水浓似咖啡,上面还漂着一层夹带碎茶叶的白糖泡沫,此时满屋子都散发着特有的清香甘甜气息。
阿什西默是这户农家的户主,也是上面那个故事中的向导。
阿什西默说:"爱情如蜜一样甜美,生活如薄荷一样苦涩,死亡如荒漠一样无情。"
我仔细咀嚼着这几句话,忽然发觉这片天地离死亡是如此之近,它仿佛是午夜独自盛开的玫瑰,忧郁而苍凉,绝望而凄美。
撒哈拉是个孤独的世界,尼罗河水的涨落不属于它,维多利亚的倾泻不属于它,它只是沉默不语,小心地收好每一粒沙。它时而暴怒,时而柔顺,时而灼热,时而温和。它让无数人眩晕,在漆黑一片中,倒下、逝去;却又让无数人为之神往,痴迷、留恋……
几米在《森林唱游》一书中说:"最美的风景,总是要穿过最险恶的瘠地才有缘目睹。但是我们永远不会透露,通往秘密基地的小径和那一夜的奇遇。"
深夜,以沙当床,在苍穹下迟迟不舍入睡。此时,星光闪烁,夜色中的沙漠是如此神秘。既然毫无睡意,就只能怔怔望着满天的繁星,那远方的深邃似要把魂魄吸入。突然,星空中有一颗流星划过天空。许多人开始数星星,一颗、两颗……
蒙眬中,我听到一对情侣的窃窃私语。男子深情款款地说:"当我们年老时,可以告诉我们的子孙,我们曾经在撒哈拉的星空下,数了一晚流星。"
这可能是人类最本初的执迷吧,醉人的温存,注定要激发情感的要求,情感的宣泄,也注定要让人沉醉。这里的故事不像迪斯尼的童话,倒是像一千零一夜的情节多些。柔软的沙床,让人忘了外面的风风雨雨,在这个只有天与地的世界里,肆意沉醉。
静夜,温柔的风抚摸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浪漫和幸福高挂天空,依稀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