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看见一个皮肤比我还白的人了”李童说,“是个男的.”
叶修年把手指按在前额,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沉着而温和的声音:“你在哪里看见的?”
李童发现苗头不对,之前上网的时候叶修年就给她留过言问她在哪里,哪个时候她准备出去,迟疑了很久后才决定没有叫上他.
他问,你在哪里,该吃饭了.
天天会忘记吃饭的时间,在这样的小公司里面吃饭靠自觉,没有钟声或铃声提醒人们去吃饭.
说实在的,食堂那东西吃多了会让她反胃好一阵子.
所以才经常忘记.
“我问你在哪儿看见的.”声音微微地有些变调.
“在路上.”李童慢慢地,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出来.
“你出去了?”
“……恩.”
“什么时候?”
“中午,大概,三点多的时候.”
“为什么不叫我.”
“……”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李童只好保持沉默.
几分钟后,叶修年又说:“为什么不叫我?”这次是反问语气.
“我不知道.”李童看着地面,现在是晚上,今天月半,月亮亮得可以照见人写的字,这样的夜色或许会是穷人家小孩最期待的.在这样的夜色里他们能在休息时间如饥似渴地读书.
“你不知道?”反问更加强烈,“你自己想什么你不知道?”
“为什么不叫我?!”平静却又愤怒,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预兆.
“你出了事谁负责?!”
女孩只是看着地面不说话.
“你出去干什么?”
“闲逛……”
“……”
“……”
“为什么不叫我?”还真的是纠缠不休.
“我没看到你,所以就没叫你.”当时确实往他宿舍和隔壁宿舍瞟了几眼,他宿舍没人,他估计到隔壁宿舍看电视去了,窗里人影晃动,却不像他,也就没叫了.
“我一直在隔壁,而且下午里面一直都很吵.”想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气势,“你是不是怕我管着你?”
“不是.”李童抬头,斩钉截铁地说,“不怕.”
“那你为什么不叫我?”得,又绕回去了.
如果不是****风借高利贷去开赌档,大概也不会闹出这么多事情了吧,自己出去一趟也不会闹得叶修年这般紧张了.
“我只是怕自己太黏着你让你喘不过气来罢了.”李童死死地看着叶修年的表情,其实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在夜里也不是很清晰.
“什么黏着我?”不相信的口气.
“就是天天巴着你不放啊.”怕那样子你会烦我.
后一句压在心里没说出来.
这些,都是事实,用事实当借口,应该不会被觉察出来吧.但是最真实的事实,还是没有说出来.
男孩低下头去,完全看不见他的脸了.
“你写的日记都是真的?”
女孩笑笑:“我的日记都是真的.”
所有的都是.
叶修年突然笑出来,那样的笑让李童恐惧.那种干笑,像是嘲讽,更像自嘲,又像悲哀,却没有一丝悲哀的影子,而且,笑容很真实地存在.
不是苦笑.
“你笑什么?”她问.
叶修年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她笑.
“你在想什么?”她又问.
“你觉得我在想什么?”叶修年反问.
“我要知道还问你啊?!”很懊恼.
男孩只沉默.
李童站起来,走向护栏.
五楼.
楼下摆放着常年不用的机器,用黑色的布盖着,像一个又一个坟堆.
跳下去是什么感觉呢?
我想跳下去.李童以前不止一次对叶修年说过.
她站在护栏上,身体倾下去,手指触到白色瓷砖的格线,那样子,只要有人在她后面一拉她的腿,她就可以径直摔下去,摔在那些机器上,很多人都会看见窗口下坠的黑色物体,或许,他们还能听见骨骼碎裂的声音.
“你回来!”叶修年很火地吼.
风从耳边经过,带走一些声音,李童没听见什么,只是像晒被子一样弯着腰把自己挂在护栏上.
“你回来!”叶修年怒气冲冲地跑上来拦腰把他拉回去.
李童懵懂地站着,似乎还沉浸在什么回忆里面没有反应过来.
“有件事情必须和你说一下.”叶修年郑重地道.
“嗯,你说.”女孩的反应并不慢,似乎沉浸只是前一秒的事情.
“我要找的是和我过一辈子的女人.”
“……那你觉得,我是不是你要找的人呢?”
“……不是这个……你不要老想着跳楼好不好?!”
男生很郁闷地锁着眉看她.
噢,原来是这个样子.
李童转头看远处的路灯,嘴角慢慢地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施加总是在她的沉默里凝滞.
“嗯,好的.”自己也觉得这声音不真实.
在叶修年的身边坐下来.
“彭西有没有给你打电话?”自己的手机停机了,上网也隐身,发了一篇曰<这个,怎样的世界>的日记,里面有血红色的大片的“死”字,彭西很愤怒地连名带姓吼她,李童,你发那篇日记什么意思!出什么事了?你让我很担心你知不知道!
噢,这是她的留言.
那个时候她还在线上,李童没有回答.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没有.”叶修年说.
“那信息呢?有没有发信息给你?”
“也没有.”
李童咬咬唇暗自笑笑:“她现在应该被我吓到了.”
几秒后叶修年才问:“你觉得吓人很好玩吗?”
像是在自言自语地,李童说:“你说游戏很好玩吗?”
你平时玩的那些CS,或者别的网络游戏,好玩吗?我的死亡游戏就像你玩那些网络游戏一样.
会上瘾,很刺激.
“有时侯,我就觉得自己在一场游戏里,不知道是别人玩我,还是我玩别人.”
“哈,我终于明白了.”这次叶修年真的是自嘲地笑.他的声音里有拒绝和冷漠.
“明白什么了?”感到事情在向她不希望的方向发展,李童有些慌张.
叶修年站起来,走开.
无力感一波一波地袭来,吞没了李童所有想抗拒的冲动,无力解释,无力猜测,做什么都有心无力.多想被人拉一把……
“原来我是游戏?”男孩勾起唇角,轻蔑地说,“我觉得很心寒.”
“你想要那样认为,我也没办法,只是,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女孩极力想挽回一些什么,可是总被那波疲乏的困感一次又一次攻占全身,该怎么办呢?
“我文化低,只能明白这一层意思.”语气生生带出一根刺来,哗啦一下拉伤血肉.
沉默.
她只能沉默.她想,如果一直这样沉默会不会一直僵硬得把他逼走,他走了,又该怎样?就真的,从这里跳下去?
没有希望了,那,也只能如此了吧.
浑身酸痛,手臂想抬起来都没有力气,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一个音节.很多东西,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失去的.亲爱的,就是你固执的脾气,会把多少东西弄丢.
叶修年走回来在李童身边坐下.
“我用我的命发过誓的.”
“叶修年你要知道,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游戏.”
男孩把头放在女孩的腿上,女孩伸出手指在他脸上轻轻抚摸.
“我只是觉得,被他们当作游戏玩了,很不值.”
“被谁,当游戏玩?”男孩闷闷地出声,可是没有再听见下文.
李童又陷进回忆里.
也许不是回忆,只是一场漫长的沉默与呆怔.在呆怔的时候她在想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醒过来时只觉得记忆里一阵混沌的空白.
不要活在回忆里.
叶修年那时看着自己的眼睛说.
不要活在回忆里.
可是,我并不是活在回忆里,而是陷在一片混沌里,无法自拔.
叶修年抱着她,手有些不安分,李童跳起来,佯怒:“叶修年你个流氓!”
叶修年总诶她骂成流氓,他也不负众望地会对她耍一下流氓,人家给你冠以如此“美好”的名声你总得对得起不是.
不过叶修年对李童每隔几分钟就叫一次自己的全名有很大意见.
叶修年你是流氓!
叶修年你在想什么?
叶修年你好意思!
叶修年……
叶修年叶修年叶修年!
那三个字从她嘴里出来就像变成了一句顺口溜,她不停练不停练,一直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可以倒背如流.叶修年抗议,为什么你老是叫我的名字啊?这名字都给人叫二十多年了好不好……
李童一脸无辜地笑,因为我喜欢叫你的名字啊,叶修年叶修年叶修年,多顺口啊!
郁闷!
叶修年望着离他一米多远的李童说:“你过来.”
“我不.”李童的倔脾气又上来了.
“你过不过来?”
“我不.”
“你以为我不能站起来是不是?”
“……”
“你以为我过不去是不是?”
“……”
“你以为我追不到你是不是?”
“……楼下就是女厕所……”
“在你下楼之前我就把你逮到!”
“那我赶紧跑远一点……”
李童嘀咕几句又往后退了一些.
“我干嘛要追你呢,”叶修年笑,“你确定不过来?”
那笑让人觉得阴森.
“我不.”
“你不过来我走了.”
“……”
“一……”男孩开始倒计时.
“二……”居然某人还好意思接上了.
李童似笑非笑,有挑战男生底线的意思.
“……”男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掉.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半晌,才蹲下去,睁大眼,没有眼泪,没有任何表情,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她站起来,往护栏边走去.
下面很亮,是宿舍的灯光.机器一直沉默地呆自爱那里.
风很大,吹起她的裙裾和头发,像飞的感觉.
跳下去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呢?
她踮起叫站在最高点,那个地方有一个黑色的缺口,像一块伤疤在白色的瓷砖里丑陋地存在,张开手臂,低头望下去,有摇摇欲坠的幻觉.
就这样子,跳下去,会有多痛?
比割腕痛多少倍呢?
全身的骨骼碎裂的声音,应该很好听吧.
身体往前倾了倾,有跳下去的欲望,头顶似乎被灌入浆汁,马上变得肿胀沉重.
可是突然害怕起来.
叶修年,死是怎样的感觉?真的像老人说的,睡着了吗?
会很痛苦的吧.
如果真的跳了.
叶修年你干嘛要丢我在这里.你为什么就不能纵容一下我,你为什么要那么霸道,你配合一下我唱唱戏不行吗?
转过身靠在护栏上蹲下去,抱住腿,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一种绝望毫无预警地席卷整个思维,胸腔里开始短时间缺氧,李童大口大口地呼吸,太紧张的时候她只能强迫自己平静,否则那样喘不过气来的毛病会让她有虚脱的感觉.
用力地咬住手臂把那股直往外冲的气体压回喉咙,眼泪却怎样也止不住地冒.
她呜咽着,终于哭出声来.
“喂!”
“喂!”
有谁在喊?
过了多久呢?
过了很久吧,裙子都湿漉漉的了.
有人在喊她.
李童抬起头看见天台上面的黑影.那黑影还在“喂”“喂”地喊,好像是在招手,她看不清楚.
擦了眼泪,天规慢慢地走上去.
叶修年在天台上,耳朵贴着手机的喇叭,音乐有些嘈杂,他跟着一起哼唱.
见李童上来,他也没怎么反应.李童走到一个角落,靠着两块墙壁蹲坐下去.
“过来,不要蹲在那里.”叶修年出声了.
“……”
见没回音,叶修年站起来走到李童面前双手扶住她的胳肢窝像抱小狗一样把她抱起来.
“我们下去.”
之前的紧张全部溃散,勉强支撑身体饿一股无形力量跟着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像烂泥一样瘫软下去,叶修年急切地拉住她有些慌乱地问:“怎么了?怎么了你?”
没有力气再说话,也没有力气做什么动作,甚至没有力气摇头,就想那样软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有虚汗冒上鼻子与背.
“你不要吓我好不好,姐姐!”叶修年无奈地让她靠在自己臂弯里,可是女孩仿佛没有骨骼一般任由他摆弄.
“到底怎么了啊?!”
换来的却是静默.
女孩很努力地摇摇头,说:“没事.”
就像上舞台之前怯场,表演完后失去中心一样的感觉.
“过度紧张.”女孩解释.
叶修年问:“你紧张什么?”
“……我还以为,你真的走了……”
“我走了又怎样呢?”
“……”
李童闭上眼睛,靠到叶修年肩膀上:“叶修年,我害怕.”
叶修年用手臂环住她:“你怕什么?”
他把耳朵贴在她的唇上,问,你怕什么?
李童哭出来:“我怕你离开我……”
叶修年抬起头,女孩已经泣不成声.
“怎么会呢.我离开了你,到哪里去找一个这么好的拖油瓶?我离开了你,谁总是来叫我的名字?我离开了你,谁会骂我流氓?我离开了你,去哪里找一个女的带回去给我老爸老妈看啊?”
眼睛里像大雨倾盆,睁大眼,却收不住掉落的滴水.
刚想感动一番,叶修年就岔开话题:“有个很严重的问题.”
“什么?”
“你流的鼻涕拿什么擦?”
女孩嘟着嘴,停住了哭,抓住叶修年的衣领眼泪鼻涕全部擦上去.
“唉,唉,这衣服不能擦,洗不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