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1982年秋天，我母亲再也忍受不了我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的样子，她决定退休让我顶替。我当时已经有二十五六岁了，这样的年纪才有了一份工作，应该算很迟很迟的了，但我顶的是国营单位，名称和内容都不错，我还是很高兴的。
我清楚地记得，我母亲退休时头发已经全白，她五十岁都还差许多，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白发呢？有人说，她是为我愁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儿子不肖，母亲她怎能安生？也有人说，她是被厂里的某个人打的，打中了什么穴道，头发就早早地白掉了。我母亲在厂里当厂长兼管人事，人事多是非，我相信她会被人打的，过去的年代，打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有没有把头发打白了的穴道？我到现在也没有听说过。
我们那个厂是做牛奶的，就是把新鲜的牛奶浓缩了，做成一定稠度的炼乳。我母亲一贯思想比较好，她对新厂长说，不能给我有什么特权，要把我放到最差的工种上。比如锅炉房，又脏又累；比如收奶站，专门做下夜班。母亲毕竟当过领导，她的话下面的人都会认真领会，我就被安排进了“听间”，就是把铁皮做成装炼乳的容器的车间。听间重，听间脏，听间容易受伤，但听间有营养费。我后来知道，那个重、脏、受伤是下面人敷衍我母亲的，而营养费则是特地为了照顾我的。
作为学徒，听间所有的工种我都要锻炼锻炼。运铁皮，老司就关照我要注意腰，腰是男人的半条命，一辈子的事情；剪铁皮，老司就提醒我别把工作服割了，说半年才能发一套；冲铁皮，老司就教我如何保护手指，别弄成了九个半，我们没法向你母亲交代。这些老司都是好人，他们买我母亲的账，同时也把积累的经验教给我。
有一个老司也一直想“指点”我，他叫李龙大，比我大那么十多岁，人长得粗黑，像他的名字一样有一股凶相。他不知是哪个工种的，印象里他什么都做，要做什么全凭他自己的兴致，踢一下别人的凳，别人就拼命站起来，不敢不让他。车间主任和工友都拿白眼看他。我母亲离厂时也嘱咐过我，这个人你别惹他。母亲还说，他在厂里有盟兄弟。意思是说他有势力。母亲的教导我铭记在心，我是来上班的，不是来招惹是非的。有一天，李龙大把我叫出了车间，对我说，你回家告诉你母亲，有些事叫她别放在心上，说我对不起她。我觉得奇怪，说，你为什么对不起她？他没有回答我的话，自顾自说，我父亲也对不起她。我说，你父亲又是怎么回事呢？他说，我父亲在她游街的时候踢掉了她的鞋。噢，这个我有印象。我小时候经常在路上游荡，一天看见我母亲被人揪着头发游街，她的鞋掉了一只，走路一瘸一瘸的。游街时最怕掉鞋，穿一双最好，都不穿也马马虎虎，穿一只就像受刑一样痛苦。原来这件事是他父亲干的！也真坏！我咬着牙齿说，那么你呢？他说，我打了她一拳。狗生的，我母亲怎么经得起他来打！说不定真的打准了什么穴道，把头发给打白了。但这些事毕竟过去了许多年，再究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意思，我顿了顿，想起许多江湖的话，什么冤家宜解不宜结，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等等，我就重重地拍了他一下肩，说，这事就到此为止吧。
我前面说过，我曾经不肖，我母亲整日里为我提心吊胆。我以前在西山的一个建筑队打工，是那一带有名的刀不怕，我身上有十三处刀伤，有大刀砍的，也有军刺扎的，也有为平息一场斗殴，要人家给个面子，自己拿匕首拉的。我在西山的货运埠头还有自己的地盘，靠上缴的保护费买酒喝买烟抽。我只要在西山，就不用走路，那些过往的拖拉机见了我，都会自觉地停下来，捎我一程。后来有人说，要是有外地的信件寄给我，漏写了地址也没关系，只要姓名还在，邮差就会把它送到西山来。不过，这都是说得好听，我从来也没有收到过外地的来信。我现在不这样了，我看见母亲的头发越白越多，越白越浓，我就决定金盆洗手了。按我母亲的说法，我是在外面疯够了，浪子回头了。所以，尽管李龙大“血债累累”，我也不想把他怎么样了。
我答应过我母亲，不再做那些劝架受降的事了。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实在厂里我也是身不由己的，许多知道我底细的人还是会找上门来，我就像一个无奈的司机，再谨慎驾驶，人家一定要撞我，我也没有办法。当然，找我的都是李龙大的事。
李龙大这段时间在闹着调车间，这件事弄得车间主任非常难过。谁都知道，调动是一件“水往低处流”的事，就好比上海调崇明好调，农村调城市就是“吃倒水”，难。听间本来就是厂里最差的工种，他往哪里调？李龙大又是个“劣迹斑斑”的人，在听间，他做成型，废品的箭头就飕飕地往上蹿，他做落料，这个月的节约奖就泡汤了，这样一个拖后腿的人，谁会捉个虱子放自己身上痒呢？偏偏李龙大还不按套路出招，他坚决要求调牧场，这等于“自己明明有洋房还一定要住在别人的食堂里”。主任怕引起麻烦，想打消他的念头，说，牧场是家属厂，你调去不合算的。李龙大说，我关系不迁。主任又说，他们是自收自支的，没有福利待遇。李龙大说，我工资和营养费还在听间拿。这些话叫主任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从肺里想出一句话，你这是拿教授的薪水，干门卫的事情，这事我做不了主，你找厂长吧。李龙大什么时候怕过什么，说，找就找！
我知道牧场，有一天我在厂后边的河里洗澡，看见远处的对岸有一爿半岛，半岛上有丛生的杂草，有简易的棚屋，有几头牛在拙拙地走动。一起洗澡的工友说，这就是牧场，是厂里养牛的地方，厂里用的牛奶，有一些就来自那里。牧场是厂里的一个附属部门，职工都是厂里的家属，家属工没有指标，连工资也很难保障，有时候挤不起奶，工资就少了，有时候刚买了饲料，工资就停一停，欠一欠。这时候，如果牧场里生了牛犊，牛犊又是雄的，雄的养起来还费饲料，又挤不了奶，就把它杀了分了，各人拿几斤肉算领了工资了。就是这么个地方，李龙大要去干什么呢？
李龙大风风火火地去找厂长，身后还跟了几个盟兄弟，在厂里，他算是一个小头目，他声音一高，就有人呐喊接应。事后主任跟我说，他知道自己失言闯祸，就拼命给厂长打电话报信，说李龙大可能找你。厂长原来是搞技术的，我母亲退了后他才上来，他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听主任说得这么凶猛，也慌了手脚，在原地转了几个圈，最后拿了几张草纸跑厕所去了。
李龙大一拨人冲到厂部的时候，正好在楼梯口碰上了厂长，厂长故作惊讶地问，这么多人来找谁？有事吗？李龙大说，找你，有事。厂长把手里的草纸晃了晃，说，对不起，你们先坐一坐，我去去就来。就是上厕所不能阻拦，李龙大暂且让开，塌下屁股在厂长室里等。等了两支烟的工夫，感觉情况不对，他说，大便怎么拉出吃饭的时间了呢？就一边骂一边朝厕所走去。在厕所，情绪推动着李龙大，他依次捣着坑门，有的是空的，有的慌张地一应，但不是厂长的声音。李龙大觉得自己被厂长耍了，情绪立刻变成了火，烧了起来。他站在厕所里停顿了一会儿，臭气也鼓动了他，他在寻找发泄的目标。他最先看到的是洗手的龙头，他上去把它扳了；接着他看到了一个垃圾屋，虽然是水泥浇的，他推了几下，也把它推倒了；食堂的工友刚刚泡来一瓶水，立在厂长室门口，李龙大顺势就把它踢飞起来，铁壳咕噜噜翻滚，瓶胆碎了一地。
回到厂长室的李龙大第一件事就是把窗门砸了，玻璃哗啦啦从楼上响到楼下，把楼里其他办公室都惊醒了，工会的门开了，技术科的门开了，劳动工资的门开了，一个个都探出头来看。有人看，盟兄弟也开始“人来疯”起来，他们在气氛中表现积极，作阻拦和拉扯状。李龙大显然也是配合有素，好像非常的怒不可遏，好像要从阻拦和拉扯中挣脱出来，再找个东西砸砸。后来那些看热闹的人说，盟兄弟实际上是在使暗劲，在推波助澜，其实有一下，李龙大因为厂长不在已经觉得无趣了，想放弃这种没有对应的表演，一个盟兄弟说，厂长这样做就是看不起我们，不能就这么算。犹如浇了一勺油，李龙大心里的火又猛了起来。混乱中，他们没忘记趁火打劫，厂长室墙上的地图就是他们故意撕的，厂长下车间穿的高统雨靴也是他们偷偷拎走的。
最先听到玻璃响的肯定是我的主任，当李龙大犟着头摇着身要去找厂长，他的耳朵就竖着没有放下过，现在他知道了，他那句不负责任的推却有结果了，他白了脸，像尿紧一样跑来叫我，说，会死会死，你帮帮忙去把他叫回来吧。叫李龙大？要我去叫？我其实不想出头露面的。自从我顶替进了厂，我就一直是一副非常老实的低调，我不想重提江湖旧事，我也不想掺和厂里的新事。我故作懵懂地说，这关我什么事啊，我有什么能耐把他叫回来啊？主任苦着脸说，现在是关键时刻，你别开玩笑好不好，我家就住在西山，过去别人传谁谁翻手为云覆手是雨，我原来不知道是你，现在我知道了，你就算帮我个忙。主任这样说了，我就不好意思再找什么借口了，也不能装傻充愣了，我不能驳一个长辈的面子是不是？再说，这种事和我过去的血雨腥风比起来，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谁也不会想到我会突然出现在厂长室里的，没有想到，就有效果。当时他们正在吵闹的兴头上，我的突然出现让他们大吃一惊。我是个新人，那个场合认识我的人不多，也只有李龙大知道我，我就撇开众人径直走到他面前，我搭住了他的肩，他看看我，扭了扭身，疑惑地问，你这手怎么这么重？我嬉皮笑脸地说，手重有什么关系，你到外面我和你说句话。就这么简单，我就这样把李龙大搭了出来。我想，如果把这件事做成电影，那么，剪成慢镜头的就是在这个瞬间。
围观的人起先连一句话也不敢说，这时候，他们欢呼雀跃似的、以最快的速度传递着他们的惊叹。我知道，当我把李龙大搭出厂部的时候，煤场里、厂区道上、外面的车间、露天洗衣池边，隐蔽的或公开的，多少双眼睛在看着我们。他们在想什么？他们奇怪死了，他们在心里疑问，这个人是谁？这么大胆？可以搭着李龙大从容地走路？而身边的那个李龙大，他平日在厂里作威作福，今天怎么像猫一样老实成这样？后来，有关我在厂里的美丽传说，有人见了我低头哈腰，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我虽然把李龙大搭离了厂长室，但根本的问题还没有解决，我只是暂时缓解了厂长的燃眉之急，而李龙大，还是擅自跑到牧场那边上班去了。什么叫无赖？无赖就是把没有道理的事情说成有道理的。他说，都是厂里的活，我在哪里干不是干啊？
李龙大去了牧场，听间的人无不欢欣鼓舞，班组也好像解放了一般，按主任的话说，就像虱子烫了一样，好过！听间也不失时机地掀起了比学赶帮超的新热潮，最关键的几个指标，天天在往上翻，成型的合格率上去了，落料的也拿到了节约奖，车间也因此受到了厂部的表扬。
有人欢喜有人愁。这时候的牧场正在叫苦连天。牧场场长当然也久闻李龙大大名，他原来想，我不安排他具体工作，他要待就待吧，待腻了总会回去的。事情哪里有这么简单！牧场养的都是奶牛，奶牛就不是一般的牛，奶牛就相当于我们家里的孕妇，是宝贝，是正宫娘娘。它的吃，是有时间规定，有严格要求的；它的营养，也都是参照了食谱，特地搭配好了的；几点吃干草，几点吃黄豆，几点吃大头菜，一切都是从牛的胃口出发，胃口好，奶才会好，吃得多，奶才会多。李龙大哪里懂得这些，他要是懂得这些，就是技术员了，就受人欢迎爱戴了。他是当做不做，不当做偏偏做，根本不考虑牛的饮食习惯和思想情绪，本来应该吃草的，他给了黄豆，应该吃黄豆的，他送去了大头菜，他把牛的饲料弄乱了，混乱了，牛就没有了口味，不吃，生物钟还失灵，生活就乱了规律，牛就生病了。还有罄竹难书的，他好像对牛的乳袋特别感兴趣。起先大家想，难道他家里没有老婆？尤其是大乳袋，饱满的乳袋，他特别喜欢摸。这头牛摸摸，那头牛摸摸。牛的乳袋怎么能乱摸呢？人的乳房也不能乱摸啊，这是一样的道理。乳袋谁来摸怎么摸牛心里都一清二楚，李龙大的手一伸，牛就知道了这是一只陌生人的手，一只不熟悉的手，这只手皮厚，不柔软，没有安抚过程，是一只居心不良的手，牛心里马上就紧张起来。一紧张，奶就少了，原来三十斤的，减至二十，原来二十的，就变得像水龙头漏水，滴滴嗒嗒的。有的牛还因此胀了奶，胀了奶也会痛，跟人一样，硬挤就挤出一朵朵奶渣，把奶渣都挤出来了，那牛肯定痛。而这样的奶，怎么能做炼乳呢？就是废奶。
牧场把这些状告到了厂长那里，厂长也一筹莫展，你叫他再研制一个麦乳精，不在话下，但叫他拿人，他没有办法，他只能在办公室里一次次地转圈。还是足智多谋的工会主席替他出了主意。工会主席一般都不是文弱之人，他原来在厂里拉板车，手把有力，曾经得过厂里的扳手力冠军。他对厂长说，我以前也听说过他的故事，有一天想邀他扳手力，我们就两个人，关起门。他起先怎么也不肯，说自己没力气，甘拜下风。我说，我们不作比试，叫切磋，无论结果怎样，都到此为止，不要传出去。他好像很不好意思地让我捉住了手，你猜怎么样？我捉了他的手后大吃一惊，我当时就失态地叫了一声，马上把他的手放了。我说，你这是化骨为绵嘛！他的手就像棉花一样柔软，一个这么粗大的人，能把手练到这个程度，不是一般的内功。怪不得他那天搭着李龙大就像点了他的穴道一样。厂长被说得一愣一愣的，说，你说的这个人我知道啦，你就说你有什么阵吧？工会主席说，派他到牧场当小组长。说，当小组长是假，镇李龙大是真。他去，等于叫猫儿守住了鼠洞。还说，这是个秘密武器，就是在关键的时候用的。厂长说，小组长这件事不成立，他是听间的学徒嘛。工会主席说，特殊人才特殊使用嘛，过去经常有“突击入党突击提干”的，这时候不提更待何时？厂长说，既然是秘密武器，是特殊人才，何必脱裤子放屁呢？就三粒板两条缝，也不镇李龙大了，就直接让他把他叫回来！和工会主席不一样，厂长布置任务的理由是搬出了我母亲，厂长对我说，你就当你母亲还在厂里，现在你母亲要你去牧场叫他回来，你去不去？这倒也是，如果我母亲还在厂里，如果她的安全、她的工作受到了威胁，我肯定会挺身而出的，不会坐视不管的。我原来想淡出西山的，“小隐隐于厂”，现在看来是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了，我又渐渐地成了厂里的“保正”了。
李龙大能叫回来吗，而且是无条件的？这当然是没有问题的。为什么？以我在江湖的经验，还是那句话，真有本事的人，是不事张扬的；蹦得厉害的，都是些三脚猫。在我看来，李龙大的做派就是三脚猫，他都是做些小动作，不是真正的胆大妄为。我到牧场找到李龙大，我正要搭他的肩，他拼命避了过去。他说，你别搭我的肩好不好？你的手搭着难过。我说你知道难过就好。我也不和他说什么影响生产影响别人之类的废话，我只说三句话：第一，我来叫你，是看得起你，你别不识相；第二，人都是靠人抬着的，我给你个人样，你别不自爱；第三，我现在站在台上，还没下来，你得给我个面子，要拿张梯子让我下来，别不识好歹。社会有社会的规矩，不管他懂不懂，都得敬畏几分。这三句话其实是三层意思，有示好，有交易，有威胁，我不知道李龙大身上有多少社会习气，如果他聪明，他应该能够听话听音。他问，现在就走吗？我能不能等一下我女儿？看来他不是个“愣头青”，他听懂了我的话。我说，你回去和你女儿有什么关系？他也不回避，说，我要我女儿每天下课后来牧场喝杯奶。我噢了一下，好啊李龙大，你到牧场就是为了假公济私啊。他说，我们家不是困难吗。我说，别人家女儿都还面黄肌瘦呢，你女儿好歹也喝了一个月了，差不多了吧？李龙大嬉皮笑脸地嘿嘿了两下。
有句话叫作“一个人的好是天生的，一个人的坏都是被诱发的”，我起先不理解，抿了半天，现在有一点点懂了。比如我的好就是天生的，因为我母亲好，我的本质也就是好。那么，话搁到李龙大身上，他的坏就是被诱发的。
这年的气候有点异常，冬天来得特别的早，刚过了国庆节，一个冷空气就下来了，来了又不走，冬天就这么巩固住了。本地人说，来得早的冬天会格外的冷，这话一点不假，天沉了几日，本来不怎么下的雪，也认认真真地下了起来。这些冷，和生产炼乳直接有关的车间，还有铺了消毒管道的车间是感受不到的，因为工人们会借助消毒的名义把蒸汽打开来，热气马上就笼罩了车间，他们的门上还封了厚厚的棉被帘子，因此，他们的车间就像春天里还晒着太阳，暖洋洋的。听间本来就没有保暖措施，听间又是和铁器打交道，机器是冷的，铁也是冰的，整个听间都是冰冷冰冷的，就像是一个冰窟窿。
听间的冷冷冷传到了厂长的耳朵里，厂长就亲自来听间走了走，待了待，觉得确实冷得厉害，就及时调整了原来的劳保供给，允许听间的职工每月增加两双绵手套，绵手套戴在布手套里面，摸起铁来就会不那么冷了。对于这项改进，大家都说好好好，觉得厂长也挺体恤的，但就是李龙大有意见……
李龙大知道和主任说了也没用，就直接去找厂长了。他的意见是：他不要布手套，也不要绵手套，他要全部换成纱手套。李龙大和厂长具体怎么交涉我不知道，我估计厂长也想和他拉拉关系，一个厂长，老是躲着这么个人也不是办法。再说了，李龙大不就是要几双纱手套吗？他又不是要金手套。厂长无非是做做样子，听听他的理由，不管是什么理由，厂长都会顺水推舟地答应他。
李龙大拿了厂长的指示到车间来领纱手套，而且要一次性领走半年，仓库员听都没听说过这样的事。仓库员是个刚从工校里分配过来的小青年，涉世不深，只会照书读。他说，别人都是以旧换新，从来也没有你这样的先例。李龙大本来还站在仓库的窗外，一听这话，飞身跃入到仓库里面，第一把，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抓过小青年的衣领，第二把，像武松打虎一样把他掐在角落里，说，你这厮，是不是饭不要吃了？！小青年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脸一下就白了，屎也差一点松在裤裆里。后来还是主任来打了圆场，对小青年说，你怎么都不会看形势呢？
有人悄悄找到我，还请我喝了酒，要我把李龙大叫出来揍一顿。这时候，我的社会身份已渐渐公开，说话也开始稍稍放肆了。我说，打还不容易吗？按在角落里打一顿，他肯定老实了。但打不是办法，他毕竟不是社会无赖，无赖打了也就打了，打了也碰不着。但他是工友啊，打了怎么办？抬头就相见，走路都踢脚，不难为情吗？再说了，我要是真的打了他，你们以后反过来像怕他一样怕我了，是不是？那不是又多了一个李龙大？我又说，我答应我母亲要好好工作的，你们没看见我母亲的白头发吗？那都是被我气的。他们说，那是被李龙大打中了什么穴道。厂子不大，我母亲的白发不是秘密，他们都知道它的来龙去脉。我说，那我就更不能打他了，否则别人会说我公报私仇，子报母仇，我如何做人？教训李龙大的事，最后还是没说下来。
李龙大为什么要纱手套？为什么一下子要这么多？这是个谜。有人偷偷长了心眼，惦记着他的“手套使用情况”。他们发现一个惊人的秘密：李龙大根本就没有戴过纱手套，他戴的是布手套，而且还都是老的、旧的、破的。也有人发现，他有些手套是别人忘在机台上，他趁人不备顺手牵羊搂的。还有人更有心，像特务一样潜入到他家里打探情况，发现他老婆在织纱线衫，就是把纱手套找了线头拆开，再一针针编织起来，给他女儿穿。原来如此！那个“侦察员”还和他老婆交流过。他老婆说，女儿已经初三了，每天要补习，添一条纱衫晚上出去要暖和些。他老婆边说手上的竹针编织得飞快，她织的是鲤鱼嘴花样。侦察员说，纱衫有多暖呢？他老婆说，总要暖和一些，就是有股气味，手套纱都是再生的，一股灰尘味，但灰尘味有什么关系呢，多一件纱衫总比没有纱衫要好。
侦察员把这些情报反馈到车间，大家都唏嘘不已，感叹李龙大真会动脑筋啊。后来一说起手套，眼一闭，大家的脑子里都会叠映出这样的情形：李龙大女儿走在晚间去补习的路上，她因为身上多了件纱衫，走路的样子都要比别人从容和骄傲。
李龙大的女儿先前我见过，就是上次她来牧场的时候，很清秀很文静。她来牧场是为了喝奶。她对我说，我也觉得这样不好，但我拗不过我父亲。她很机警，一眼就看出我和她父亲之间的微妙。这时候，李龙大拿了个口杯挤牛奶去了。她就问我，你是厂里保卫科的吧？你是不是来处理他这件事？我说，不是，我是他工友，一个车间的，车间有困难，主任让我来请他回去救急。她又说，他在厂里是不是特别“横”？我也老说他，不要这样。我说，没有啊，我刚来不久，不是很清楚，我觉得他挺好的。善意的谎言，随口而出。人和人之间都是这样抬举的，尤其在子女面前，不能说坏了形象。我们说这些话的时候就那么远远地看着李龙大。他叉着脚大摇大摆地朝棚屋走去，然后一头头地挑牛。他挑的都是精神爽朗体格健壮的牛，那些牛的乳袋都特别大。我们看见他根本就不会挤奶，挤奶好的人动作都是很优美很柔和的，像抚琴一样。他的动作就很生硬，像在拉扯，像在拔草，他的手肯定像锉刀一样，又糙又冷，因为他摸住牛的乳袋的时候牛就浑身哆嗦了一下，像被冷不丁地戳了一刀，恨不得把自己的屁股都缩起来。有一下，他肯定还弄疼了牛，牛突兀地哞了一声，尾巴短促地乱甩，还用力踢了他一脚。当然是没踢着。
一会儿，李龙大兴高采烈地端了牛奶回来，他先是客气地叫我喝。他说，这是正宗的鲜牛奶，一点也没有掺假的。我当然不会喝。他就把牛奶端给了女儿，女儿不好意思地看看我。我笑笑，示意她尽管喝。他女儿就抿了嘴慢慢地喝起来，一边喝一边说，爸，鲜奶中的油脂本来是要分离的。李龙大说，是啊，这要看你肚子里有没有油，你现在肚子里很干燥，吸收都不够，就在你肚子里分离吧。女儿又说，书上说了，生牛奶里会有些寄生虫，容易造成人的肠胃疾病。李龙大耐心地说，寄生虫到处都有，不是都会致病的，有些就是无害的，就看你适应能力怎么样。
那天下午，我是和李龙大及女儿一起回来的，一路上我知道了一些他们家的情况。他老婆没有工作，李龙大说，正托了人在找，过几天可能要去一个工地看夜门，估计没几个钱，拿几个多几个吧。李龙大的女儿在七中读书，七中是一所很一般的中学，在城乡结合部，校风很差，学校只培养合格的中学生，从来不指望学生能考上高中的，但李龙大好像对女儿寄予了厚望，他希望女儿能考上重点一中，现在只剩下半个学期了。
李龙大每天晚上要去补习的地方接女儿回家，夜路难走，李龙大风雨无阻，雷打不动。这年的冬天也许真是冷，往年的冷只是冷得皮肤僵硬，这年的冷是冷得骨头发痛。对于有些人来说，冷有时候也是一种灾难，李龙大就经历了这样一次灾难。那天中午，我和李龙大一起吃饭，我们面对面而坐。我其实看不起这个人，尤其不喜欢他分裂和反差很大的样子，他看似强横，实际上胆量很小。我只是奉了主任之命和他接触，不是讨好他，而是为了更好地控制他，达到修理他的目的。我发现他那天吃饭很困难，像牛反刍一样翻来覆去，仔细一看，他的嘴根本就不听话。我又等了一会儿，想看看他喝汤的样子，其实他的嘴已经是一个“破畚斗”了，嘴一动汤就漏了出来。我就问李龙大你的嘴怎么啦。他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早上起来刷牙，水都搅不动了。我说，你一定是被晚上的冷风吹了。他说，我昨晚就觉得腮帮子冷，硬硬的。我肯定地说，你这叫面瘫。他疑惑地问，面瘫会怎么样呢？我说，面瘫就是脸神经坏了，神经控制不了嘴巴了，就歪嘴了。我们说话的时候，他的嘴其实还是勉强坚持着，听我这么一说，他想调整一下嘴，不想，整个嘴就无可奈何地歪过去了，像橡皮筋失去了弹性，差点没歪到了耳朵后。
李龙大的嘴歪了，大家都很高兴，他歪了嘴，面目狰狞的，意味着他不会来上班了，意味着车间里又“虱烫了一样”。他不来，大家精神舒畅，他不来，大家情愿多干点活。厂里工资给不给他，大家不管，工资是厂里的，心情可是自己的。有人说，他歪嘴是他人做得不好。有人说，他是便宜吃多了才把嘴吃歪了。有人说，这等于替我们扇了他一个大嘴巴，最好直接把他给扇残废了，他就不用来上班了。当然也有人一分为二，客观地说，这个人还是有优点的，恋家，对女儿宝贝一样。说起他女儿，大家的羡慕就由衷出来，说，这女儿还真生得着，喜美人相，也懂事，学习又好，都不用大人操心的。
车间里没有了李龙大，突然就空落落了，这种体会我们主任最深。听间和别的车间不一样，别人的主任主要抓生产，我们的主任主要抓防范。李龙大在哪里，主任就像影子一样盯到哪里，最低限度地减少李龙大带来的损失。现在，李龙大没有来，其他工友又都长期养成了自觉的习惯，没有人让主任着急，他也变得无所事事了。他叫我抽空去看看李龙大，看他的嘴好点了没有。主任说，我去，他会觉得我们在笑话他，你和他不熟，他不会想太多的。主任还说，要是他的嘴真的正不过来了，他也许就办病退了，这样，我们就很难见到他了，我们在一起也有些年头了，毕竟都是工友嘛。
去李龙大家我准备了一些“礼物”，其实也是车间里大家一起凑的，是心意。有寻医的，说天雷巷有个针灸医生，扎歪嘴最灵，扎几针就好；有问药的，说教场头有个草药摊子，撮几付煎了喝几天，就有感觉的；还有人抄来偏方，用新鲜的鸡屎睡前敷脸，说不定醒来嘴就收拢了。当然，我带的不是实物，带的是“知识产权”。李龙大看上去萎缩了许多，人是最怕精神打击的。我还差点认不出他来，因为他脸上已涂满了鸡屎，像画了“曹操”的脸谱妆，看来我的“礼物”用不上了。尽管这样，对于我的到来，他仍然很吃惊很感动。他望着我，情不自禁地忘了招呼，愣了半天，才含糊不清地说了句费解的话：全厂，我最佩服你！
古历年底的时候，车间里又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欢喜的事，一件是悲伤和痛心的事。欢喜的事和李龙大有关，他女儿提前考上一中了。一中是省里的重点中学，也是市里最好的中学，不仅设施好，关键是教学质量好。一中上一本的比率是百分之六十，二本也有百分之四十，等于是全部上。所以大家说，考上了一中，等于一只脚已跨进大学的校门了。不仅如此，李龙大女儿考上的还是数理班，这个班只招四十人，考上数理班有些什么好呢？明年六月的中考就可以免了。一中本来就叫数学家的摇篮，出了很多有名的数学家，像苏步青、姜立夫、谷超豪，都是一中出来的，那么，数理班就是摇篮的摇篮，前途无量。考上数理班还有一个好，有机会参加全国竞赛，要是得了奖，大学直接就收走了。即便不是马上走，也都是做了记号，等大学考完了，优先让你挑。那些天，车间里都在议论这件事，都说李龙大的狗皮癣还长得真是正，当然，主要是说他女儿好，真好真好，真真好。
悲伤痛心的事其实也和李龙大有关。年底了，市里下了工资，人人有资格评，四个人一级。这是好事，车间里立即成立了领导小组，做了方案，抓阄摸份分组，背靠背评议淘汰。这时候，李龙大已过来上班，他的面瘫经过针灸、吃草药、涂鸡屎，稍微好了一点，但一直没有全好，嘴角耷拉着，好像无时不刻都在不满和生气，在和人过不去。车间的工友本来就和他有些距离，现在看他就更不顺眼了。按理说，李龙大这次的工资是没有资格评的，工友们扳着指头数落他的“罪状”，他擅自离开车间，他擅自去了牧场，他请了这么长歪嘴的病假，证据至今还确凿哪。大家的意见是要剔除他，在这关键的时刻，少一个好一个。但这种意见就像阴沟里的流水，一直响在暗处，就没有反映到明的地方来。这样的意见，谁有胆量去和李龙大说呢？主任没胆，厂长也没胆。不仅是这次工资他照样参评，他还不讲道理地要拿走半级。他说，凭我家里的条件，我拿一级也不过分，我现在拿半级已经是客气和贡献了。大家都忍气吞声，不敢怒也不敢言，只暗暗嘱咐自己，晚上不行房事，白天少吃不拉，别让不净的手摸到和李龙大一组。
这次的工资，我也有资格评，但我母亲叫我让了，说我刚上班不久，没做多少事情，来日方长；还说，她是行政十九级，退了休还有七十三块，家里不缺钱用。其实，母亲就是不说，我也准备让，我想表现得好一点；再说，我还有额外收入，我虽然不在西山了，但西山是我打下的地盘，埠头的保护费我还坐着一份，他们会定期地给我送来。可惜，我不在李龙大那一组，让也白让，没起到什么作用。
和李龙大一组的是三个女工，他拿走了半级，这组的形势就陡然严峻起来，等于三个人要争另外半级，于是，这半级工资就越发显得像性命一样，谁都苦大仇深了。经过几个钟头的奋力搏杀，其他小组都陆陆续续交上了名单，就是这一组原封不动，死水一样。主任也神情怏怏地过来看过，见三个人都把自己坐成了雕塑，一句话不说，不说好也不说坏，好像不是在评工资，而是在举行什么耐力比赛，比赛中还夹杂着一股危险的情绪。后来熬到下半夜，一个擦起眼睛打起了哈欠，一个索性叫老公拿了被裹在身上，一个绞着脚实在憋不住了，飞奔至厕所撒了一泡尿。这泡尿其实也只是刚撒了一半，就拼命往回跑，但情况骤变，格局已定，半级工资已被另外两位“选手”握手言和了，她们各分了四分之一级。撒尿的那位当场晕到。
第二天，撒尿的那位在水处理车间吊死了，这里管子多，有的是系绳的地方。可怜这位女工，她的眼光也太短浅了，心房也太小了。我想，她其实不完全是因为钱，她是因为那泡尿，半级工资就毁在一泡尿上，自己想想都觉得窝囊，回家更没法交代。说来说去，也怪她自己准备不充分。据事后另外两位讲，一个早三天就不喝水了；另一个提前还洗了肠，并且都准备了饼干和糖果，以防自己在对峙中体力不支。这是塌了天的大事，最后当然由厂部处理，这里就不再啰嗦了。
这一次，听间的人被激怒了，大家同仇敌忾。但李龙大好像看不出有多少内疚，照样心安理得地吊儿郎当。在他看来，那女工是自己要死，和他没有因果关系，什么叫自寻短见？就是因为短见，而且是自己寻的。如果真要怪，也只能怪那两个一起瓜分的家伙。也许，他觉得自己有盟兄弟撑腰，对于大家的情绪，根本值不得放在心里。
有人再一次找到我，又提起教训的话题。那个被李龙大掐过脖子的仓库员还自告奋勇地说，我就是一个鸡蛋，也要和他这块石头碰一碰。大家都用期待的眼光看着我，希望我能拿出个像“点穴”一样有力的主意。我还是那个意思，打不是办法，打必定结怨，冤怨相报何时了，而且我知道，江湖上，没有一个人是被打服的。再想想李龙大，他还是有些分寸的，看什么人开什么门，站什么山头唱什么歌，他对我就没有惹麻烦，相反的，他还主动提出过向我母亲道歉，还忍受着让我搭来搭去，挺给面子的。反正我是不会揍他的，江湖上称这个是“留一个尺寸地”。
我问大家，李龙大有没有什么精神上的弱点？比如丑闻、劣迹，什么事最能让他蒙羞，让他没有脸面？我们就用这个来制服他。有人说，他偷过厂里的白糖。我问，什么时候？他父亲退休他顶替不久的时候。别人知道吗？怎么不知道？全厂人都知道。白糖装在尼龙袋里，用帽子戴在头上，想带出去，结果走到传达室门口，白糖从帽子里“漏”了出来，被保卫科的人当场捉贼捉赃。我想了想，说，这事稍稍老了点，翻旧账没什么意思，只能试试看，看这个贼字能不能把他打倒，他如果爱面子，也许就打倒了。即便打不倒，能让他收敛一点也是好的。这样，任务就布置了下来，叫大家有事没事常议“白糖”，把那个贼字强调起来，甚至可以故意让他听见，让他觉得有人还惦记着白糖的事，让他觉得丑事传千里，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
好像李龙大也在揣摩着这件事情。有一天他跟我说，他们好像在说我的过去。他还说，白糖是偷，牛奶也是偷，我现在知道了，我不带回家，就不是偷。这就叫“躺在草地上让蛇咬”，换了今天的话叫“我是流氓我怕谁”，他不以为耻，我们就一点办法也没有。
大家又动脑筋。有人说，我们不等他觉悟，我们主动羞辱他怎样？我们给他起外号，叫他歪嘴。说这些话的是以仓库员为代表的那些小青年。这些小儿科的做法，年纪大的工友不赞成，但小青年们坚持要做。他们说，我们触及不了他的灵魂，搞搞他难过也好。还说，就是气不死他，我们也自己出出气。小青年毕竟是胆小的，正面较量他们还不敢，他们决定躲在背地里叫，就像放冷箭。于是，那些天，“歪嘴歪嘴”的叫声，像狗吠一样在各种场合各个时间里冷不丁地响起，有时候在厕所里刹锣一样响一句，有时候在车间外鞭炮一样炸那么两下。叫声一起，大家就会下意识地朝李龙大脸上看，即使不看，也会意味深长地嘿嘿一笑。叫声一响，李龙大就会警觉地耸起头来，判断是谁的声音，判断声音从哪里发出来。更多的时候，李龙大的骂声也同时响起，然后拔脚赶出来，想追住那个叫声，当然这都是徒劳的。这样的时候，大家更是屏着气笑，笑得肩膀都索索地抖动。这事只能说达到了骚扰的效果，骚扰和征服还是有很大距离的。李龙大的嘴巴，也因此被气得更歪了、更狰狞了，看上去更吓人了。
一般人认为，江湖一定是一塌糊涂的，其实江湖也并存着策略和计谋。工厂也是一个社会，是社会就会有社会现象。我在西山退去的威风，在厂里又重新抖了起来，身边也跟起了一些喽啰，说话吆喝也有人捧场和响应了。我后来出了一个主意，我说，我们为李龙大女儿开个庆功会怎样？庆贺她考上一中，再发她一些奖金，以示鼓励。我的想法得到了我们主任的支持，他说，看不出来，你小子还会逆向思维呢！不过，他对奖金提出了质疑，担心没有人集资。我说，大家尽力凑吧，凑多少算多少，不够的我出。主任说，如果这事也流产了，花出的钱打了水漂漂，我和你一起分摊。有主任的支持，我操作起来就有信心了。当然，为了稳妥起见，集资的理由我稍稍做了掩护，说，买药除四害用。食品企业本来四害就多，这理由还说得过去，漏洞不是很大。当然也有人怀疑，说除四害怎么叫我们掏钱，应该是厂里统筹安排的。也有人明知故问，什么四害啊？苍蝇还是老鼠？开玩笑的话，马上有人胡诌，臭虫臭虫！总之，有主任在一旁兜着，集资的事还算顺利。我们车间一共有三十二人，有出一块的，出五毛的也不少，总共集了二十四块，我再出一点，凑足了三十块作为奖金。我另外还买了个双肩包，是当时比较奢侈的东西，花了五块六吧。
庆功会在车间里举行，准备不是难事，到工会要了张红纸包了奖金，书包也先藏起来，到紧要关头搞个意外的效果，主题等最后再写到抄产量的黑板上，都不能事先公开，公开了也许就做不成了。难就难在怎么跟工友们说，许多人不理解，说给李龙大开会啊？我们都还想咬他一块肉呢！最难的是去请李龙大的女儿，派谁去？怎么说？怎么说了她才会来？这是重中之重，要做到万无一失，她不来，再好的会也没有主角，开起来没意思。说到给李龙大女儿开会，大家心里还是愿意的，就争先去做工作。大家是由衷地觉得这个女儿好、优秀、难得、不简单。
庆功会的气氛我一下子也表述不好，反正是又热闹又有点怪怪的。大家用掌声把李龙大女儿请上来，由主任把包了红纸的奖金颁给她，又变戏法一样让她打开面前的工具箱，一个双肩背书包！她一把抱在怀里，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在会上也说了几句话，很乖巧的样子，说话也很得体。她说，感谢大家的厚爱，我不会辜负大家的。感谢我的父母，他们在艰难的条件下为我吃了不少苦，为我付出了很多。说到这里，她抬头想看看她的父亲，找了一下没找到，她就接着说，我今天非常高兴，但我要说一句抱歉的话，我知道我父亲在厂里表现不好，做了一些对不起大家的事，大家还能这么包容他，我真的很感激，我替我父亲向大家鞠个躬，谢谢大家。
后面这段话大家没有想到，一下子都愣在了那里，掌也忘了鼓了。
李龙大那天和我坐在最后，他也没想到有这么一个会，会是在非常保密的情况下临时开的，我也是临时搭了他的肩过来，有那么点控制他“发飙”的意思。起先只想借这个会缓和一下大家的关系，会开成这样，开出了这么层意思，我也没有料到。李龙大自始至终低着头，手指在地上划来划去，像一个非常木讷老实的人，有一下他还用手捂住了脸，我想他一定是鼻子酸了。
接下来的事大家肯定都猜到了，李龙大像重新投了一次胎，换了一个人。值得一提的是，他持续很长时间不正不歪的嘴巴，突然的好了。许多人都说这件事和我有关，其实不是和我有关，是和江湖有关。有些事，放在规章和措施上，都是解决不好的，一旦染上了江湖的色彩，就不一样了，就有了另外一套程序，简单起来非常简单。
我母亲会经常地问起李龙大，这个人怎么样？你少给我和他来往啊！
我说，我不和他接触，我看见他敬而远之。
过了一段时间，母亲又会问起他，这人有四十边上了吧？在厂里还那么冲？
我说，他现在好多了，也许真的是年纪大了吧。
我母亲说，人其实也是老实人，是屋底大，窝里横，本质还是好的。
最后母亲还忘不了向我督促几句，你呢？你最近表现得怎么样？
我看了看母亲的白头发，中规中矩地回答，您放心，我懂得“猪肚吃多了会吃出屎来”的道理。
至于那些盟兄弟，就不用说了吧，有句话叫“擒什么什么王的”？所以，泥鳅根本就翻不起大浪。
[原载《收获》杂志2006年第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