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军家正在僵持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一辆吉普车借着夜幕驶过运河大桥悄悄的停在了县大院东边的路口。
车门打开，一个身着藏青色中山装的男人慢慢下了车，头发有些灰白，看着约莫五十左右。身材清瘦，但精神显得很充沛。站在路边，朝四周缓缓看了看。
似乎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一切都没变：还是那条街，还是那个影剧院，还是那个县大院！一切还都是十二年前的模样！和记忆深处一模一样……
然而他自己呢？是否还是当年雄姿英发的样貌？是否还有当年的凌云壮志？
想着想着不由长长的叹息一声，一切都过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杨书记，我帮您送过去。”司机将两件行李箱从车上拎了下来。
“我自己来吧……”
“太沉了杨书记，我给你送进去……”
“那走吧……”杨德辉没有再拒绝，和司机一人拎一个朝里走。
杨德辉边走边看，前面一片水杉林，他还记得这是他刚到中河县工作时在老书记的带领下栽的，二十多年了，都长成高挺直拔的大树了。水杉林后的五排瓦房便是县委家属院了。与县委家属院一墙之隔东边就是公安局家属院。围墙的也就一米八九不到两米的样子。两个院子的孩子不想绕路经常翻来翻去。想起女儿杨玲小时候爬到墙上不敢下来吓哭的模样，杨德辉嘴角浮出一丝笑意，眼角却渗出一滴泪珠……
“杨书记，哪一排？”司机问。
“第三排……”杨德辉答应着。
女儿在信中说过她还是一直住着原来的房子，就是只给她留了一间屋，其他都封了。他知道这是在李青华的力争下才留住的。现在自己回来了，李青华在电话中问他的意见，是不是换个院子。他说不用，还是住原来的房子，这里有他的回忆，更何况还和李青华邻居，生活工作都方便。李青华早已安排人将房子打扫整理好了。
不觉间已来到第二排，不知为何，杨德辉竟感到脚步越来越沉重了，十二年了，终于回来了……
“周磊，你快翻过来……唔……我不敢下……”
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孩声音传来，杨德辉猛然一抬头，顺着昏暗的路灯看过去，只见一个身穿碎花袄约莫十五六岁岁的女孩双腿骑在围墙上，双手也紧紧抱着围墙趴在那里呼喊。
“周磊？”杨德辉忽然有些恍惚……这女孩是谁？
“小姑娘别怕，抓住……”杨德辉忙喊。
语音还没落，一个矫健身影刷的翻过来。
“别怕，哥来了，”周磊站在围墙边伸手就把接秀花接了下来。
“周磊？厚杰的小子？”杨德辉看着周磊快赶上围墙的个头喃喃自语，“像，像……”
“秀花快走，见我爸可别乱说话……”周磊拉住秀花手就朝前走。
“你才乱说……”秀花一把甩开他手。
“小磊！”杨德辉忍不住喊了一声。
“谁？”周磊一转头。
“小磊，我是你杨叔叔……”杨德辉已来到他身边。
“杨……”周磊一愣，仔细看了看，终于想起，一下抱住杨德辉，“杨叔叔，你可回来了，杨玲都想死你了……走，我给你拎着……”
周磊接过行李。
“你瞎磨蹭什么，抓紧去找你爸啊……”秀花在一边着急。
“你喊什么，我们一路！杨叔叔，我爸和我妈都在李叔叔那等你呢……”周磊边走边说。
“他们怎么知道我回来？”杨德辉疑惑，他谁也没跟说啊。
“你净说瞎话！你爸是去找你的好不好！”秀花立刻揭穿。
杨德辉一笑看着秀花，“这，这是……”
“叔叔好，我叫秀花，我不是这大院的，我不认识他……”
杨德辉一愣。
“哦，我是说我刚刚才认识他……”秀花忙解释。
“奥，”杨德辉随口应着，“看样子你们有急事？你们快点走吧……”
“就是！周磊你快点，别出人命了……”秀花催道。
“这就到了！小催命鬼……”周磊说着带秀花一转弯。
进入巷子就看到爸妈正在李文静家门口和李青华夫妇说着话。
“爸……李叔……”周磊忙喊，“你们看谁来了……”
几人忙转头。
妈妈冯现英一下冲过来，啪啪就是两巴掌，“你个混小子跑哪去了这么晚不回家？玲玲文静呢？”
“妈，我有急事找爸！等会再说，你看谁来了？”
“谁？这是谁？”冯现英上下打量着秀花，又看看周磊一身泥水，心里咯嘣一下，完了，这臭小子肯定跟人小姑娘……天啊，还带行李……冯现英头脑一晕就要朝后倒。
周磊一把扶住。
“你个混蛋小子！”冯现英使劲锤周磊。
周磊这才意识到妈妈误会了，忙一闪身，“妈，我是让你看后边谁来了……”
“后……后面，”冯现英一看，果然后边有两个人拐了进来，其中一个有些面熟，忙揉了揉眼睛，“呀！德辉……”
又一转身，“厚杰……青华……茹萍，快，德辉来了，德辉回来了！”
几人一听赶忙迎上来，德辉德辉的喊着拥抱着……
周磊摸摸被扇的通红的脸唉声叹气。
秀花则狠狠的瞪他，突然大声喊，“我们的事还没说呢！”
周磊这才一拍头，可看着正在热情寒暄的几个长辈又不知怎么开口。
杨德辉听到了秀花的声音，忙说，“厚杰，这个小姑娘找你有急事，你们先说！我们待会慢慢叙……”
周厚杰这才转脸看秀花，“小姑娘，你找我？”
“嗯！”秀花使劲点头，“你快点让人去中河大队，马上要出人命了！”
“怎么回事？别着急！你没去派出所？”
“我怎么不急？我去派出所了，他们不派人……”秀花赶忙把事情说清楚。
听完后，周厚杰看了看杨德辉和李青华，“你们怎么看？”
“德辉，你说……”李青华道。
“还是你说吧，现在是你主持工作，我还没上任……”杨德辉笑了笑。
“你呀你！”李青华摇了摇头，“这样吧，村里的事咱明天再说，现在当务之急是抓紧去制止，防止出现群殴流血事件，厚杰，你立刻去我家给中河派出所打电话，让立即派人过去……”
周厚杰一听就要去打电话。
“等一下厚杰，”杨德辉叫住他，“派出所不也没车吗？我看这样，正好现在我这有车，我们俩一起去现场……”
“我自己去就行！你刚回来……”
“你们到底去不去啊……”秀花直跺脚，都要急哭了。
“小姑娘，这就去啊……”杨德辉看周厚杰，“就这样定了，青华，你和茹萍、现英在家准备两个菜，我们回来喝几杯……”
说着拉起秀花手，“秀花对吧，咱们走……”
秀花这才高兴起来。
周磊忙跟上。
杨德辉却又对忽然一回头李青华说，“青华，你回家就给派出所打电话，让抓紧派人去中河大队！我另有安排……”
几个人上了车，杨德辉说周厚杰块头大让他做副驾驶，自己和秀花周磊在后面坐着。
秀花倒是第一次做汽车，非要坐中间，说怕坐两边摔下去，兴奋的四处看。周磊差点没笑出来，想调侃几句，可看着前面坐着的爸爸，终于没敢。
“德辉，你又安排派出所过去干什么？有什么打算？”周厚杰转过头。
“我是在想，现在联产承包责任制刚刚搞不久，现在公社和大队的干部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工作状态，这对今后的工作有很大的帮助。我这次回来，可是带着任务来的，这个等回去再跟你和青华说。”杨德辉顿了一顿，“我刚才也是临时想到，如果今天不让他们抓人，过后恐怕还是个问题……”
“啊，你们也要抓人，那我们不去了，我什么都没说……”秀花一听急了。
“秀花，听叔叔说完，”杨德辉摸了摸秀花头，又对周厚杰说，“我是想借题发挥，把事态扩大化，把村里现实存在的问题给逼出来！看看那些胡作非为的大队干部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明天不是要开批判大会吗？不抓人明天怎么开？”
“你们还要批判！啊……”秀花叫起来，周磊忙一把捂住她嘴。
“秀花你放心，我让派出所过来人就是保护你那两个亲戚的……小磊，你放开她……”
周磊一松手，秀花趴他胳膊就咬一口，疼得周磊嗷嗷叫。
“这小丫头可一点不吃亏哦，”杨德辉笑了笑，“秀花你放心，明天批判大会我们也过来……”
“你保证？”
“我保证！”杨德辉捏了捏她鼻子，“不过你得答应我，不能跟任何人提起我的身份……”
“身份？你什么身份？”秀花歪着脑袋。
杨德辉也看不出来她是真没听出来还是装糊涂，爽朗的笑了笑，“那你不知道就更好！反正别跟人提起……能做到吗？”
“当然能了！你放心，我跟你保证！……唉，开慢点，前面一拐弯就到了……”秀花指挥着。
“前面就停吧，那个，小夏，你跟周局长过去，”杨德辉说，“厚杰，我就不下去了……”
“我知道，”周厚杰说着下了车。
周磊也拉着秀花下了车，又回头，“杨叔叔，我让杨玲过来找你……”
“别！你别跟她说我回来了，听话啊……”杨德辉叮嘱着。
“放心吧叔叔，我给你盯着他……”秀花没等周磊说话就接口。又伸手摸了摸吉普车。
其实从吉普车一转弯车灯照射过来的时候，刘家军家围着的人群就突然寂静了一些，都纷纷猜测这么晚了是谁会过来。派出所也没车啊！
不过有一点他们可以肯定，能做吉普车来的一定是个大人物！
“你们别跟我走一块，”周厚杰对周磊和秀花说。
说完大踏步的和小夏走向人群。
“大家伙都让一让，周局长来了……”小夏大声喊着让村民让路。
人群立刻让开一条路。
周厚杰走进院子。
王振云和刘家军都同时一愣，不知道怎么回事。
杨玲和李文静倒是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要不是王海平带着民兵在中间挡着，刚才就已经开打了！
李文静正要喊周厚杰，周厚杰却向她摇头。
李文静立刻会意，赶忙退后一步，交代几人装不认识。其实除了她和杨玲其他同学也不认识。她是重点说给刘伟听的。这家伙的碎嘴实在让她不放心。
“周局长！你好你好！怎么把您惊动了！”王振云忙跑上去握手，“我是中河大队副支书兼大队长王振云……”
“哦……”周厚杰应付的点头打着招呼，“这是怎么回事？都舞刀弄枪的干什么？”
“周局长，没人跟您汇报？”王振云小心的问。
“汇报什么？我这刚从地区开会回来，从堰上就看到这边乱哄哄吵吵闹闹的，就过来看看怎么回事。”周厚杰应付道。
王振云真心的松了一口气，他就担心有人暗中给他使绊子，看来不是。其实他一直很小心，虽然对李文静几人骂骂咧咧的，不过从他们几人的衣着他能看出来肯定不是普通人家孩子，在没有搞清楚之前他可不会贸然动手。
王振云脑子飞快的运转着，“是这样的周局长，我们大队社员刘家军在社员大会上公然辱骂共产党，反对社会主义同时还违反国家计划生育政策，是典型的反党反社会的危险分子，因此大队决定对他采取强制措施，对这种危险反动思想进行批判教育！可是你看他，执迷不悟死不悔改，还公然聚集反动分子与民兵对抗……”
“你放屁……”刘家军气骂道。
“对，周局长，他胡说！”李文静也气道。
“你们又是什么人？也是中河大队的？”周厚杰看着李文静递眼色。
“不是，我们就是路过，见他们乱抓人还要打人，我们看不下去就过来评评理，谁知道他们连我们也要一起抓一起打……”
“哦，有这种事？”周厚杰看向王振云。
“没有的事，”王振云忙说，“我们看他们都是学生，怕误伤到她们，是劝他们离开……”
“这个样子啊！”周厚杰又看文静，“这样你们这几个孩子就不懂事了，人家是关心爱护你们怕你们受伤害，你们是误会了！行了，都别解释了，你们回去吧，人家大队的事人家自己解决……”
李文静一愣，没想到周伯伯会这样说，还没想好怎么回，钱卉又是一把抱住她胳膊，不让她走，都快流泪了。李文静硬着头皮，“不行，他们不走我们也不走……”
周厚杰也没想到她竟然不配合，气的使劲瞪她。
这时秀花挤了进来，拉钱卉朝后退，“小卉，听那个周叔叔的，我们都商量好了的，回头跟你说……”
“真的？”
“嗯！你不相信我！”
“我信！”钱卉又凑文静跟前，“姐，要不咱撤吧，秀花说是商量好的！”
“那你别怪我啊……”李文静也松了一口气。
“你们几个小孩子，周局长都发话了，还不走？”王振云在对面指着他们。
“哼！要你管？有本事你来抓我们啊？”李文静朝他挥了挥拳头，“这次看周局长的面子就饶了你！别不知好歹……”
周厚杰在一旁不由笑了，这丫头就是嘴不饶人。
李文静跟钱进杨玲说去外边。钱卉也拉着哥哥钱峰跟着。
“周局长，那个人不能走！他叫钱峰，是刘家军外甥，他们是一伙的！”王振云指着钱峰。
“老子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抓我外甥算什么！”刘家军气道。
“你现在也别说话，我来处理，”周厚杰说了他一句，又一指钱峰，“那个，你先留下，配合我们调查……”
“你去吧，放心没事！”李文静对钱峰说。
“本来我也没打算跑……”钱峰嘀咕一句，周磊刚刚已经在后边跟他说了，让他一定要配合他爸爸安排：……怎么安排怎么做。
转身来到刘家军身边。
李文静气的瞪他，“典型的过河拆桥，不知好歹……”
杨玲忙拉她走出院子。
这时派出所的民警终于到了，朱所长亲自带着三个个民警来了。
“哼！刚刚我去不说没人吗？哼！现在又有人了！哼！”秀花站在自家门口叉着腰哼哼着。
周磊看她这样不由笑了。
“笑什么笑？傻大个！”秀花瞪他。
周磊忙转过头，看着手上两排血红的牙印，心想可不能招惹这小丫头，这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
杨玲文静等人也都没走，都在秀花家院子里站着。
王振云看朱所长来了，脸上堆满笑正要上前打招呼，朱所长却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局长，我们来了，怎么处理？”朱所长站在周厚杰身边问。
“这样吧，村里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吧……”周厚杰又看向王振云，“人在这里了，怎么处理你们自己决定……”
王振云一听，满心欢喜，立刻指着刘家军和钱峰，“快过来把他们两个绑起来……”
刘家军一听就要挣扎反抗，钱峰忙拉住他，“抓就抓呗！我看你能定我们什么罪！”
几个民兵过来要绑人。
周厚杰却摆了摆手，“怎么还搞那一套！？我看人就不用绑了，这么多人还能跑了不成？我看这样，派出所这边留下两个民警帮助民兵同志看管他们两个，都要注意一点工作方式，不许动手打人，该睡觉让睡觉该吃饭让吃饭，至于怎么处理等你们开社员大会商量后决定！王大队，你看怎么样？”
王振云张了张嘴，终于点头说，“都听周局长安排！来人，把他们两个带大队部去好好看着……”
民兵走过来将刘家军和钱峰带走了。朱所长也让两个民警跟着，一再嘱咐不能让人动手打骂……”
围观村民和对峙的两方都议论纷纷。
“时候不早了，大家都散了吧……周厚杰喊了一声，随即与小夏朝外走。
“我送送你们……”王振云跟着。
“不用了！你去忙你的去吧……”周厚杰招了招手。
望着离去的吉普车，人群也渐渐散去。朱所长狠狠地拍了一下王振云，“老王啊老王，你这次可给我招大麻烦了！”
“怎么了？”
朱所长深深看了他一眼，突然想起李青华电话中的要求，想了想，“没什么，你想想，局长都知道了，我才刚刚到，合适吗？”
“哎呀老朱，周局长不是碰巧路过吗？别想太多，过两天咱哥俩聚聚喝两盅！”王振云笑着说。
朱所长又深深看了看他，打两句哈哈便带人去回了。
“周磊，这么晚了周伯伯从哪调的车？”李文静有些疑虑。
“还不是……”周磊随口要说。
“咳……咳咳……”秀花一个劲的干咳，瞪他。
周磊立刻改口，“我怎么知道？要不你回去问问？”
“切……”李文静白了他一眼。
“周磊，到底怎么回事？周伯伯为什么让抓人？”杨玲看出钱进钱卉等人目光中的担心。
“这个……这个我不能说，反正我保证他们没事就行了，明天等你们开完会一定会放人！钱进，你让家里人都放心！”周磊说道。
“秀花……”钱卉喊。
“小卉你也别问我……我也保证过不说的！这个傻大个说的对，保证没事……”秀花红着脸。
周磊瞪她，竟然又敢喊他傻大个！
杨玲见问不出来什么，便说，“既然是周伯伯这样安排，肯定有他的用意，咱们别问了，我看时间都不早了，都回去吧。”
“对，你们都回去吧，今天谢谢你们了……”钱进开口道。
“我说班长，这样说就太见外了吧，都是自己同学，客气什么？都是应该的应该的……”刘伟在一旁接话。
又惹几人白眼。
“小卉，你跟大爷回家去吧……”
“钱卉今晚跟我住……”秀花一拉钱卉。
“随便你们吧，”钱进又看杨玲几人，“咱们走吧，我再去医院看一下，正好顺路一起……”
几人边走边说着话。李文静今晚感到特兴奋，一个劲的直呼刺激、过瘾！用周磊的话来说，她就是一好战分子……
“钱进，那你明天还去上课吗？要不要给你请假？”杨玲问。
“我回去再说吧，要是我明天早读没到，你就给我请假……”
“好！”杨玲答应着。
很快到了中河师范路口，张志高说他直接从这边走回宿舍了。
其他人也基本都是一路，只有杜文莹一个落单。
“杜文莹同学，天色已晚，为了你的安全考虑，我看还是由我护送你回家吧……”刘伟看着杜文莹。
“滚！谁让你送！跟你走才不安全呢！”文莹瞅他一眼，又对杨玲等人说，“我自己走没事，你们放心吧……”
张志高见状，“那你跟我从学校这边走近一些，正好还能送你一段……”
“行，就这样定了！”李文静开口道。
望着杜文莹和张志高离开的背影，刘伟气的咬牙切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