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静下来想想,你那个念头并不是一时冲动,尽管你喜欢冲动,是个动不动就可能冲动的家伙,但这回不是,不是冲动,竟可说是萦绕在你心底的一种念想了。事实上,你已经预谋了许久,或者说早就有着这种征兆了。
说不清缘由,近几年来,我总想到山上生活一段时间(是去生活,而不是去游玩),无论它是哪座山,什么样的山,只要是山就行。我就是想离开所谓繁华的都市,想离开那些热闹和喧嚣,离开那么多的污染和垃圾,离开那么多的楼群和人群,当然也是想离开自己那隐隐作怪的浮躁和焦虑,我就是想要静:清静,安静,宁静。先前,我也就是这么想一想,时常这么想一想。当你做不到,或者未去做的时候,就只能是想一想。可是想一想,想一想不也是挺好的吗?说到底,我还是愿意过那种蛰居的生活,我喜欢待在自己的房间,耽于想象和虚构。而浮云山,正好是能够满足你这种想象的一个好地方。虽说它不是巍峨的大山,也并非那种人迹罕至的深山,但山所具有的东西它一点也不少,这就足够了。
这就得说感谢了,感谢那位叫做石敏言的朋友。其人也是个作家,那种吃体制饭的专业作家,只要他愿意,就能跟另外一两个同行结伴住进浮云山,用他的话说就是边玩边写作,痛快得很。于是,石柱便成了他们的房东,他们就像派来蹲点的工作队一样,每年春秋两季,都要去山里住上些天,跟石柱家熟络得很,甚至跟石柱的哥哥铁锤成了干亲家,后者的二公子认了石敏言为干爹。铁锤是那种很能干的山里人,人厚道,够哥们儿,也见过些世面的,他前些年曾与南方人做硅石生意,赚下了一笔钱,请风水先生选了片向阳坡地,在半山腰处盖了座两层小楼,和弟弟石柱上下各分一半。另外,他还在风景区雪花岩路口上筑了个水上餐厅,兼私人旅店,又是上下两层,一家人吃住就在这儿,半山腰那边的房子,就只住了石柱一家三口,两边都兼做小客店。但事实上,来浮云山上的游客并不多,此山非名山,也无太多的风景名胜可看,即使来了些人,也大多不会在此住宿,它距离周边的城市都不算远,游客们多是当日来回,即使住下了,最多也就是一两夜的光景。再说啦,浮云山上所谓的农家小旅店好多呢。因此,石柱家总是空着好几间房子,每年春秋两季来山上写作的石敏言们,自然也就是石柱兄弟家的贵客了。
以上这些情况,我最近才知道,那还是在一个朋友的婚礼上,闲聊时听石敏言说起的,当时说者无意,而听者有心,我当即就动了心思,当晚就给石敏言打了电话,详细问起浮云山和石柱家那边的情况,石敏言在真实的基础上,动用相当文学化的抒情言语夸赞了一番,这就弄得我有点坐不住了,石敏言趁机诱惑道:哥们儿,要是你愿意也有时间的话,可以到山上去住些天嘛,就住到石柱家好啦,等我这几天解决了手头上的稿子,我陪你先到山上看一下。
好啊!我兴奋地接应了,恨不得星夜就驰向浮云山,考虑到这不太现实,便退了一步说,要不,我们这两天就先去山上看一下吧?石敏言很够朋友的,他只是犹豫了片刻,便答应了。
第二天上午,妻子的表弟、青风汽车维修店老板孙鹏当司机,石敏言做引路人兼导游,我们一行三人,用了大约两个小时,来到了浮云山上。一下车,我便被它征服了,就喜欢上它了。从大环境上看,四面全是青翠的山峦,随处可闻淙淙溪流,尽是青绿,树木,野草,山花,庄稼;小环境也一样可人,那绿荫掩映的房舍,那木篱笆围成的院墙,那房前绿油油的菜地,那一大片枝叶摇曳的竹林,那厚道而热情的房东石柱,看上去很像那么回事儿的房间(里外套间式的,新床单新铺盖),哦,这浮云山果真是个养眼、养心、养性,适宜生活和写作的好地方啊。就是这儿啦,我就要住到这里来了。实话说,能居住到这种地方,简直可以说是你的一种福气。那你还等什么呢,就赶快过来住吧。
于是便筹划,做了一系列的准备工作。当我自认为准备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就离开了妻子,离开了我那个深居简出的书房,离开了我所熟悉的那些人与事,携带着那么多的想象和实物,来到了这远离尘嚣的浮云山上。
上山来的时候,我就像是搬了一回家,弄得动静挺大的,看上去很有些夸张,带来了这么一大堆东西:台式电脑,漫步者音箱(要在山上听肖邦、贝多芬们),春夏两季衣装十几件,床单和被罩两套,衣撑十二个,鞋子五双(皮鞋、慢跑鞋、布拖鞋、塑料拖鞋),锅碗瓢勺,盆儿碟儿,油盐酱醋,辣椒酱、芝麻酱,牙刷,牙膏,浴液,洗发水,润肤露,淘菜筐,废纸篓,垃圾袋,瑞士军刀,包了皮把的铁锤子,手电筒,灭害灵,六神花露水,灭蚊灯,蒙牛鲜奶,瓶装雀巢咖啡及其伴侣,袋装咖啡,收音机,CD,VCD,DVD,照相机,创可贴,常用药品,书籍,红塔山香烟,维达牌卫生纸,心相印纸巾,等等。这么说吧,用得着的,可能用得着的,或许根本就用不着的,凡是临行前能想到的东西,都带到山上来了。我显然是有备而来的,甚至准备得有些过于充分了。这些东西可真没少费我精力,花掉的人民币就不说了吧。早已习惯了我那些怪异生活方式的妻子戏笑道,呵呵,你搞得是不是有一点点夸张了?其实不必这么周到,到时候我还会去看你的,你需要什么,我再给你带去嘛。
我却一脸正经说,去山上生活,我也不想凑合,不能一副临时或者马上还要走的样子。你说夸张,那就算是夸张吧,我就愿意这样。
而我如此的阵势和铺张,让热情迎接并跑上跑下帮我搬东西的房东赵石柱直咂舌头:哟嗬!这么多东西,这么多包啊!敏言哥他们每次来就只带一两个包。
对于房东如此的感叹,我并没接茬儿,只是微微一笑,我想这么说,我跟他们不一样,他们只是来写作的,而我是要结结实实地住下来,在这里生活上一段时间的。
就这么安顿下来了。山上的这个小套间,有点像是我的家的样子了。打量着这个新居,我想起了多年前看过的一部抗美援朝老电影,一位志愿军将军住进那大山深处潮湿的坑道时,发出了一阵革命乐观主义者的爽朗笑声:呵呵,看来我们要在这儿住上一段日子啦。是啊,现在,我就是要在这浮云山住上一段日子啦。
而我真正成为山民石柱家的房客,已是暮春时节了。此前,我还有些懊悔来得晚了些,住到山里头才知晓,其实现在正好是时候,你不能来得太早,早春和仲春的浮云山,还是很有些寒冷的。虽说到了暮春,可石柱家院墙上那一蓬蓬迎春花才刚凋谢,而遍地的山花开得正旺。
在春暖花开时节,住进这空气鲜、景色美的浮云山,开始分娩那孕育了整整一个冬天的胎儿——写一部小说,在我个人生活的历史上,应该算是一桩值得纪念的事件,我想,至少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吧。或许,这小子(作品)会成为一个有点出息,不太难看的好孩子呢。有点意思啊,你的小说是写城市生活的,现在却远离喧闹的都市,一头扎进了山里边,跟那些日日住在城市,夜夜埋头苦干写农村故事的作家相比较,不是很有点意思吗?不,我跟他们比什么呢?他们做他们的工作,我干我的事情,原本就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嘛。现在,只要你觉得自己的生活还算有趣,自由,快乐,而且美妙,那就足够了。
事实上也是如此。我想要的就是这个,就是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