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那具有标志性的山门,豁然觉得天地更开阔了,尽管我才刚走到山脚下。感觉着,山的气息还亲密陪伴着你,回首望去,大山的形象似乎还在紧跟着你,但眼前已是一派平原的气象了,接下来的地貌,便是极熟悉的了。现在我意识到,刚才所走过的那么远的路,其实是在游,是在浮云山上漫游,是在雨中山道上很有些抒情意味的漫游,而作为一个长途跋涉者,想象中那种真正意义上的行走,不过是才刚刚开始呢。
这时候我注意到,在山门的这边和那边,有人走进来,有人走出去,或三五成群,或两人成伴,或像我一样独行,有的嬉闹着,有的跳跃着,有的勾肩搭背,有的手拉手,或有说有笑,或不声不响,看上去他们都是些很可爱的孩子,应该是在口渡镇上学的初中生,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或只在胳肢窝里夹着课本,或干脆就空着两只手。朝着山门这边走来的,显然是从学校那边回来了;从山门这边走出去的,显然是要到学校那边去的。那些走进来的,跟走出去的招呼道,别去学校啦,已经放假啦,而那些朝外走的,回应着朝里走的,放假了也得再到学校去一趟,因为他们的书包还在学校里呢。他们说着很地道的山里话,说着山区普通话,我看着他们去的去、回的回。
看着这些活泼的孩子,猛然意识到你早就不是孩子了,他们真的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啊,而你自己呢,一时还找不出个像样的比喻来,倒是不知所以地想起了那个遥远的意大利人但丁。想起了但丁,是因为想到了他的《神曲》,想起了《神曲》,是因为想到它开篇上的那句话:在我人生旅程的中途,我迷失在一座昏暗的森林里。看着这些山区里的孩子,我想到了当年那个大平原上的中学生的小模样儿。那时候,你也像他们一样在去学校的路上嬉闹着,玩耍着吗?你是与小伙伴勾肩搭背、手拉手,还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呢?记不太清楚了。哦,已是放暑假的时候了。一个应该是很快乐的暑假,在等待着这些山里的孩子吧。我有点想知道,这些山里的孩子,是否像我读初中时那样盼望着下课,盼望着放学,盼望着一个长长的假期。我这样看着那一张张毛茸茸的脸,想着他们的学习生活,注意着他们走路的姿态和说话的声音,但这些孩子显然没有谁注意到我,他们并不在乎我这个旅行者,甚至似乎无人多看我一眼,这让我觉得有点难过,有点悲哀。为什么会这样,说不太清楚。看着一张张毛茸茸的脸眼下,我很想跟这些从身边过往的山里孩子搭下话儿,哪怕只是打个招呼也行,可一时又不知该跟他们说什么,也不知该如何招呼他们才合适,称呼他们什么呢?孩子?朋友?小朋友?小同学?小男孩儿?小女孩儿?小兄弟?小妹妹?如上,哪种称呼更恰当些呢,一时决定不了。除了这些,还有别的称呼吗?反正不能用喂或哎之类的招呼他们吧。几次与他们错过身子或迎头照面时,我都想跟他们说句话,或打个招呼,甚至嘴巴都已经张开了,但最后还是合上了。
其实,与他们打个招呼说说话这种念头,在出山门之前就萌生了,是一个走在我前边的女孩子,让我有了这种念头的。那女孩子,马尾辫儿上扎着绿色蝴蝶结,红衫衣,蓝裤子,白旅游鞋,这些亮闪闪的色彩,像山上的野花那样招眼,我是拐过一道弯时看见她的,她扭回头看我时,我看到其胸脯像那已抽穗了的小麦,很成型了,有点饱满的模样了,大约有十五六岁吧,身材像个很懂事的姑娘了,刚看见她时,她走得不快不慢,当我想赶上她打个招呼,或者想超过她,然后再回过头来跟她说话时,她像是脑后长了眼睛,就加快了步伐,她快,我也快,就是想赶上她,或者想超过她,但她就是不让我追赶上,开始小跑起来,我便迈开了大步,还是想赶上去,可我就是赶不上她,两个人像是在竞走,我总不能跟她来个赛跑吧,那样很可能把她吓得快跑的,没准儿她还会喊救命呢。那可就太好玩啦,呵呵,那就太不好玩啦。我不过是想与她并肩同行走一段路,跟她说会儿话,想问一问她学习成绩怎么样,记不记日记,喜欢不喜欢写作文,想不想考上大学到城市里去,如果将来考不上学了,会不会到城市里去打工,等等,可结果呢,我到底没能追赶上她,这让我有点沮丧。
不但未能跟这女孩子搭上话儿,那些从身旁走过的孩子们,我也一一错过了招呼,没有一句发出声音的对话,而只是用那种关怀的目光,喜欢的目光,盼望与之交流的目光,迎接着他们,目送着他们。我的目光追赶着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过来、走过去。这时候,我能够感觉到,看着他们的时候,我的神态一定是微笑着的,而这微笑应该是甜蜜的、自然的,同时也是茫然的,甚至是有点忧伤的。
那就让他们走他们的路,我还走我自己的路吧。我微笑着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