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库莱恩很纠结。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纠结过了。
卡洛德说的是事实,在把话全部挑明了说的情况下,他不得不直面自己内心的裂痕。
他渴望知识,而他很清楚地明白即使再过几百年他也难以再更进一步。过去的千年里他已经翻阅了无数古籍,那是远超常人理解范畴的数量。
阿库莱恩并非一个才华横溢的人,或者说,他不是什么天才,甚至连中规中矩都没法去形容他那糟糕透顶的成绩。年轻的他只是沉迷于摄取“智慧”所带来的异样快感而已。
在他刚刚进入三塔学院之时他便已经想的清清楚楚,就以他对待学习的态度,是完全无法达到毕业的水准的。他单纯地被三塔储存的巨量书本所吸引才来到这个法师圣地。
他甚至已经想好,在他无所事事七八年后,他就会被丢出三塔,在没有出路的现实打压下最终加入佣兵商会,成为一个为雇主卖命的小法师一直到自己攒够了安度晚年的零钱或是死在一次兽潮之中。
不过他的确遇到了一个大人物的赏识。
前任三塔塔主召见了这位对魔法毫无敬畏之心的法师。
与他一同被唤入三塔的还有几位真正可被称为天纵之才的学徒法师。
三塔的塔主邀请他们与自己共同享用晚餐,宴席上的美食丰盛得像是给将死之人们享受的最后一餐一般,不过没人发现这一点,就像没人会怀疑三塔之主会亲手杀死属于自己学院的学徒那样。
晚宴之后,他们被稀里糊涂地关入一个黑暗的屋中。
那是一间位于三塔中心的小屋,除了堆叠在地上的古书和阴影之外一无所有。
年轻的学徒们并不知道这汪粘稠如同液体的阴影来自幽影界,这些源于世界彼岸的纯粹黑暗有着同化主物质界一切生灵的力量,它们自三塔最深处的位面裂隙涌出,被困于这个不属于它们的世界与那些年代久远到无法计量的古书一起腐烂。
也许是暗元素的浓度过高,又或者是因为他们本身就象征着幽影界对主物质界的侵蚀意志,总之,不该在现实世界拥有形态的阴影们在这个房间里产生了诡异的实体,以至于在涌动的黑潮漫过学徒们的脚踝时,他们能清楚地感受到凉水拂过皮肤所带来的冰凉触感,细腻而又令人憎恶。
法师们在这片终日无光的房中忍着饥饿的折磨,却忘记吸入的过量暗元素有着致命的腐蚀效果。最终崩溃的他们拖着咳血的羸弱病躯像是殉道一般毅然决然地一头扎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第一个呛咳着起身离去的法师被黑暗吞没后再也没有回来,没人知道黑暗中那让人牙酸咀嚼声到底来自于什么,但自那以后,不断地有学徒加入这条通向死亡的诡异道路。
阿库莱恩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然后拖着被阴影啃啮的身躯坐在了高如城墙的古书之前。
他随手抽出书本,赶走书页中溢出的怪诞触肢,不顾身下阴影的咆哮,自顾自地读了起来。
学徒们理所当然地忘记了这个必死的法师,却至死也没能发觉自己走的才是真正的必死之路。天才们一向自负,却在最后将自己的灵魂和血肉赠与那些毫无生命的黑暗,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天大的讽刺。
只有阿库莱恩这个庸才活了下来——他不仅活了下来,甚至在无边的黑暗之中成为了唯一一个不再惧怕阴影的法师。
他通过了这场考验。
他成为了一名与上一任塔主相同的,不害怕幽影界侵蚀的法师。
于是他顺理成章地继承了三塔历代塔主的遗志,以“知识”这种虚无缥缈而又真实存在的事物对抗真实存在却又虚无缥缈的世界暗面。
在上一任塔主的悉心培养下,阿库莱恩凭借着这些异质的“知识”在日复一日的训练中掌握了驱逐阴影生命的技巧,却在最终犹豫了。
他很清楚自己需要什么,更明白获得三塔的掌控权意味着什么。他将会日复一日地失去自己珍视的知识,只是为了镇压三塔中心的那道裂缝。
三塔能将知识转化为某种抑制阴影“生长”的奇特力量,并阻挡幽影界对主物质界的侵蚀。
阿库莱恩并没有那么崇高而又宏大的理想,他至始至终都只是一个自私的读书人,他渴望获得知识,仅此而已。
没人知道前任塔主对阿库莱恩允诺了什么,最初追随三塔之主的法师们目送着那个老人逐渐远去的身影,随即向着阿库莱恩表达自己最崇高的敬意。
总之,阿库莱恩以一种绝对无法被称作虔敬的姿态成为了三塔的下一任主人,也是这座塔最后一位主人。
望着三塔之下的学院,阿库莱恩感受着背后传来刺耳的低鸣,悄悄下了决心。
粘腻的阴影像黑色的水泛出油滑的憎恶光芒,它们用无法被一般语言描述的触手攀上三塔那华美的长廊和高拱地穹顶,一点点吞噬着一切可被称作“光”的事物。
它们刮挠着墙面,发出野兽磨爪子时的骇人摩擦声,令人牙酸。
阿库莱恩只是静静地站着。
“简直是可笑的义务。”他像是在对着自己说话。
……
阴影中。
卡洛德半撑在炼金桌上,他的脚下全是被摔碎的水晶试管,每一块残破的碎片上都泛着异质的、如同彩虹一般的油画色彩。他的手指正在像树枝抽芽一般从他的手掌上缓慢生长,并不断地发出哔哔啵啵的玻璃破碎声,随着手指的长出,一片片半透明的碎块从他的手上脱落,摔落在铺有地毯的木制地板上,却发出了难以言明的叮咚声。
斯林德姆完美镜影术……已经达到“神迹”的程度了……?
听着自己身下发出的动听声音,卡洛德却没有丝毫愉悦的神色。
在他的耳中,这些诡异的碎片正在以一种奇特的韵律向他传递着某些他明显无法认知的“信息”,就像他觐见地狱之主阿方索时听到的声音一般奇异而又骇人。
好在阿方索允许两人的对话以恶魔语的方式进行,不然卡洛德也许会因为聆听神明的低语而彻底变成一个疯子。
“真是见了鬼了……安法利亚先生的挚友绝对不只是一个半神……”恶魔低头看着质感如同水晶的碎片正在对着自己歌唱,不由得冒起了冷汗。
“下次回到议会,一定得问问安法利亚先生了。”
卡洛德用完好的手弹出响指,凭空摄来一团沾着黑色气息的火焰,挥手将地上的不明物质连同那些水晶试管一同烧了个干干净净,随后将这团变得浑浊不堪的火球丢进了一旁的炼金火炉。
他顺手抄起悬浮在一旁的法杖,走出炼金室。
“要走了?”
“是的,导师,您的高塔已经修复完成了。”
“去哪里?”
“目的地很多……您以后不要再通过高塔使用超环法术了。”
“哪些帝国?”,
“离三塔最近的三个……暂时是。”
“嗯……小心一点。”
“谨遵您的意志,导师。”
卡洛德回身郑重地行礼,然后穿过回廊进入了传送门。
年迈的导师并没有回礼,他只是迈着步子走向墙壁,镶着秘银的灰墙自动闪起微光,向前开拓出一个小小的阳台。修斯特缓步站在阳台之上,低头看向背对着月光远去的恶魔。
直到恶魔的身影淹没在地平线的尽头,修斯特才转身走回了高塔。
他看见炼金室的门口,一张信纸被卡洛德故意留在了门把手旁,与之一起被留下来的,还有卡洛德拇指上的一枚炼金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