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两天的赶路,在十一月十一日这天正午,我来到了秋泊城。
这个城市比白谷城要小上一大半,只相当白谷城内城;城内产业也乏善可陈,大多依托于卡洛斯河的航运。当梅洛蒂尔带我通过城门、走上硬土铺成的主干道时,街道两侧低矮的砖头房屋毫无动静、甚至懒得抖动砖瓦上的灰尘。
但路边稀疏的行人倒是很热情。他们似乎都认识梅洛蒂尔,看到她和一个陌生男子走在一起时,无不窃窃私语、偶尔发出轻笑。
“和白谷城真不一样。”我感叹道。
“是啊,我真是怀念王都。”梅洛蒂尔说道。
梅洛蒂尔带我在路边吃过午饭后,走了一小会,我们就来到了术务司前。她让我去报告幕布山的事,而她要先去治安署报告、下午就会回来接我去码头。
秋泊城的术务司也是个小小的一层砖头房屋。当我东张西望地走进去时,发现大堂空无一人。等我找了好一会,才在里侧的一个办公间看见了一个正打瞌睡的秃顶老头。我敲敲房门,没叫醒他;于是我直接走进去轻轻喊了几声,他才慢悠悠地醒了过来。
我简单自我介绍后,递上自己的术士铭牌、并把梅洛蒂尔的介绍信给他看了看,他才回过神来开始好好回应我。
“哦,是梅洛蒂尔小姐的朋友啊,您有什么事吗?”
于是我把幕布山的事情讲了一遍,不过稍稍略去了被梅洛蒂尔称之为奇幻白日梦的部分。我已经不指望有人相信我的遭遇了,只求他们能去幕布山搜查、把事情通知给白谷省。
“哦哦,好的好的,我们会尽快处理。”他频频点头,回应道,“如果没有其他事,就请您去大堂休息会再走吧。”
我本想再问问钦差巡查他们的事,不过既然下了逐客令,我也只能作罢。在大堂里,我找了个角落坐下,十一月清冷的晚秋阵风从门外的街道上吹来,还裹挟着淡淡的鱼腥味。
一时间,我有种回到了八月的白谷城的错觉。那时,在这么个格局相近的大堂里,我遇到了一个叫阿伦的家伙,在糅杂了和煦阳光的微风中我们详谈甚欢。他还和我感叹北方越来越冷了呢。
嗯,越来越冷。我琢磨着,说不定那些树魔就因为山里变冷了才跑到南边来了吧。如果以后还这么冷下去,不会有更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往南跑吧,那就头疼了……
思绪漫无目的地飞扬,我渐渐困倦起来,随后在空荡荡的大堂里毫无防备地睡着了。
突然,有个声音喊道:“小兄弟,你脑袋被人偷啦!”
我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慌张地左顾右盼:“什么?谁偷了?”
没有其他人。在我面前的是正微笑着看着我手舞足蹈的梅洛蒂尔,她又换了身麻布制的带兜帽长袖大衣,背上背了个棕色皮革包,手上还提了个小背包。
我镇定下来,摸了摸腰间口袋,安下了心。随后我撇撇嘴,说道:“不慌,我这不还有个备用脑袋吗。”
梅洛蒂尔哼了一声,说道:“以后小心点,你的那把匕首、那封信都不是什么便宜东西吧。”说着,她把手上的小背包递给我,“我从家里给你找了点男孩能穿的衣服,先将就下吧,毕竟盘缠有限。”
“您可真是人美心善。”我发自真心地感谢道,随后我问道:“治安署又有任务了?你也要出远门了吗?”
“啊,我已经不是治安官了。”她轻描淡写地说道。“我要去王都了,可以和你同路。”
“什么?”
“先去赶船,我们路上说。”她走出大堂,在阳光下向我挥手喊道。
我们来到码头时已经是傍晚,但梅洛蒂尔还是很快就找好了她父亲的熟人运营的一艘小船、载上我们前去卡洛斯城。现在,船借着夜晚的秋风划开漆黑的河水,在不时传来吆喝声的两岸之间漂流。
船夫在前面看着水路。而船篷下,我和梅洛蒂尔围着放了一盏油灯的小桌子、小声交谈。梅洛蒂尔告诉了很多关于秋泊城的事。
秋泊城因卡洛斯周边的航运而建立,因为地偏人少又不是总督驻地,当地实际上由自马丁时代延续下来的贵族们统治。其中,紫鸢尾家是治安署的管理者,而梅洛蒂尔·秋泊·紫鸢尾即是家族旁支一系中的大女儿。
当她告诉我这些时,我差点手滑把正在吃的麦秆烧捅到鼻孔里。
梅洛蒂尔小时候就盼望着做治安官,等她成年后,她立刻就从父亲手中要到了治安署的职务,尽管她那时甚至不是预备术士。
不过,这样的日子不可能长久。因为家业的继承权在她两个即将成年的弟弟手中,所以家长们似乎对梅洛蒂尔并没有多加管教,反而支持拥有天赋的她离开秋泊去修习法术。
而这正合她意,于是梅洛蒂尔在一个星期前就辞去了治安官职务,经由父亲的关系从卡洛斯城拿到了一个预备术士名额,恰好就在我们这一批预备术士之中。
对无比怀念王都的她来说,前路无异于是光明大道。
“如果我生在秋泊城,我大概也会呆不下去。”我回忆起自己在白谷省的时光;就算是白谷城这种繁华的水陆四通之地,似乎都没能让如今的我怀念,更别说秋泊城了。
“不过话说回来,我也不确定那时我会怎么想。”我接着说道,“您看,我离家有一个多月了,路上还饥寒交迫、差点被人杀;甚至被迫杀了人、杀了头怪物。”
我说这些时,丝毫没有骄傲自豪的意思,“但第二天一到,吃饱睡饱后,我就像没事人一样了,甚至连自己的老家都没想过一次,这……”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有点控制不住倾述的欲望,赶紧转过话头:“啊,对不起,我跑题了。”
梅洛蒂尔讲完自己的事后,一直在安静地听我胡扯。这会,她睁大眼睛盯着我,显得饶有兴趣:“嗯……你在幕布镇杀那头野兽时我就觉得不一般……我说,搞不好你是什么大人物转世,前世见得多了,所以现在见怪不怪了。”
“法神信仰也有转世这种说法吗?”
“当然有,无论是汉诺尔人、法彻尔人还是波尔人,都有‘灵魂’这种说法;有灵魂,自然就有人会鼓捣投胎转世、上天堂下地狱这一套。只不过我们法彻尔人把这种灵魂循环的说法看作是异端,我也不信啦。”
这当然是个玩笑,我也从未拥有过信仰。只不过近来发生的事过于奇幻诡异,而我又找不到答案,所以也变得有些神神叨叨了。
我暗暗告诫自己:要保持清醒,正如某位知名大人物所言:表面上的不合理必然有其隐藏的合理之处。
这时我又想到了一些事,于是问道:“我有点不明白,您既然早就辞去了治安官职务,为什么又来幕布镇处理那头野兽了?”
“因为治安署不派人。”她咧咧嘴,说道,“十一月十五日是法神节,他们忙着筹备祭典的事情呢。我只能自己喊了家里两个亲卫过去了。”
“您确实是位爱民心切的好治安官……”我回想起那头熊一般大的树魔,不禁捏了把汗。
“没必要奉承,我知道自己有多蠢。”她低下了头,眼睛看着摇曳的油灯火焰,“如果不是某位大英雄,我不知道自己会葬送掉几个好小伙,会不会把自己也搭进去。”
虽然被这样一位漂亮的女士这样称赞确实会让人心神澎湃,不过现在我确实没什么心情。从傍晚时的谈话开始,我们之间就被一种混杂着不舍、迷惘、自责的忧郁所笼罩。此时这种忧郁达到了最浓郁的时刻,我几乎能闻到空气中的酸涩味。
“我很高兴能帮上忙。”沉默片刻后,我说道。
“多谢。”梅洛蒂尔抬头看着我,说道,“还有,我已经不是什么秋泊城的小姐了,我和你一样是一个预备术士,不要拿什么‘您’来装模作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