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从前练习剑术、学习如何一击斩断麦秆捆时,老朗格曾给我说过一个侩子手的故事:
相比在汉诺尔流行的绞刑,在波尔人中,枭首是更普遍的处决方式。而有个高岩的波尔人刽子手,有一把家传的削铁如泥的宝刀,宝刀锋利到快速挥舞时甚至能切碎空气,让空气分解为原始的魔素(当然这是文学修辞手法)。
刽子手靠着宝刀能一击切断任何人的脖子,干脆利落极具观赏性,由此出了名;于是名利双收的刽子手停止了锻炼、停止了日复一日的挥砍练习。终于有一天,国王从死牢取出十个犯杀人罪的法彻尔人死囚(老朗格特地强调是法彻尔人),让刽子手一次性处决他们,价钱也是十倍。
于是刽子手欣然应允。砍第一个时,他很轻松;第二个时,手腕稍微酸了点;第三个时,他感觉手指有些僵硬;如此到了第十个,此时,刽子手感觉手掌已经握不住刀了,“但就最后一个了还是坚持下吧”,他想着,挥刀砍下,结果手滑让刀脱了手,刀撞到地面反弹回来,轻松切断了刽子手的脖子。
这对当时的我来说是个恐怖故事,这个故事不仅没勉励我勤奋锻炼,反而让我好一阵子不敢大力挥剑。为此我挨了老朗格不少打。
现在,我再次体会到了曾经自己对“锋利”这一概念的恐惧。树魔那萦绕在爪间的雾气陡然凝聚在爪子上,让它们变长变粗了近一半,爪子内侧变成了尤其锋利的刃面。
当我凝聚出一人长的黑色长枪刺向对方的胸膛时,树魔轻挥右爪,金属长枪立刻在轻微的咔啦声中断为两截。
我立刻就清醒了过来,周围的梅洛蒂尔他们也清醒了过来。这个伏击不是胜券在握的猎杀,而是艰难危险的豪赌。这个树魔个体的法术能力已经成长到能做到真正的削铁如泥了,我们的木杆长枪现在就是一根根的麦秆。
你他妈就是那个刽子手转世吗。我想道。
下一瞬间,树魔嘶吼着挥爪拍向我,我险之又险地躲开了攻击,只能尝试着用尽魔素在右手上凝聚出一面厚厚的盾牌、同时把我的手臂包裹住确保它不会被打掉;大量魔素凝聚而成的厚铁板很重,但也有效抵挡住了接下来饱含怒意的连续爪击。只不过铁板被刮地越来越薄。
“转过来!”梅洛蒂尔大喊道。
就这么片刻间,我的手臂已经被震麻痹,难以抵挡面前这头愈发愤怒的野兽。还好它接下来用了个大动作挥砍,让我抓住机会闪躲过去,并趁机溜到了梅洛蒂尔那边。野兽跟着我的移动转过了身,面向了梅洛蒂尔。
接着,一束强光直直射到了树魔的脸上。它大吼一声,在四周胡乱地舞动爪子,背向了我。我在左手上已经凝聚了不少云,本来是想换手防御的,不过见此机会,我立刻冲了上去、用左手压在它的背上。
接下来就是熟练的操作了。我激发魔素、将魔素艰难地推进了对方的身体。随着一声饱含真情实感的哀嚎,树魔砸在了地面上。因为个头太大,我甚至没看到有尖刺从它皮肉里刺出。
在完成打斗的数十秒间,其余人就像在看戏一样停在原地不敢上前。我觉得这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普通人对术士的看法。
半空中的光球消散了,四下又陷入了黑暗。众人点亮火把,沉默着看着野兽和我。这时梅洛蒂尔举着火把走上前来。
“蠢货。”她狠狠说道,“我也是蠢货。”
继左手被绷带包裹到近乎窒息后,我的右手又被夹板死死咬住动弹不得。医生说它在手腕处有些损伤,但好在不太严重。
“你应该更爱惜你的左右手,不仅是作为一个术士,更是作为一个男孩。”在前往秋泊城的马车上,梅洛蒂尔对我说道。她换下了严实的皮革护甲,穿着一套朴素宽松的外套和长裤。事情已经结束,而那头树魔尸体也交给莫德斯先生处理了。
“我成年了。”我更正道。
“噢,对不起。”她有些惊讶地说道,用紫色的大眼睛上下打量我,“不过看你的言谈举止,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小伙了。”
“多谢夸奖。”我被她盯得有点难为情,干巴巴地笑了笑。
在旷野间的大道上行进时,我只能百无聊赖地把玩我的怀表和金币,那把匕首很精美,但我觉得可能不太适合拿出来把玩。
有时梅洛蒂尔会打瞌睡,她窝在座椅里低着头,淡紫色的马尾随着马车的摇晃而四散开来,宛如花朵般绽开。
有次她被颠簸醒了,正好看到我在盯着她的头发。
“你好奇它的颜色吗?”她微笑着说道。
我点点头。原谅我这个乡下人,我见过金黄的、浅棕的、褐色黑色的、以及我自己的灰色头发,但这么惹眼的紫色确实从没见过。
“这叫染发。”她解释道:“用特殊的染料可以把头发染成娘胎里没有的颜色。汉诺尔那边我不清楚,不过在西边这是一种时尚。”
我大感好奇,问道:“染料是用什么做的?”
“这个我怎么知道,大概是法彻尔独产的什么玩意,肯定是工匠们的机密啦。”她听到我问这个似乎有些生气。“不说这个,我问你,你在白谷城或者什么地方没有心上人?”
被突然这么问到,我愣了一下。然后我皱起眉头粗略想了想,果断答道:“没有。”
梅洛蒂尔一脸不可思议,仿佛活见鬼了一般。“看来你也是个武痴啊。”
“我是被迫的,而且还不太用功。”我赶紧摇头说道。
她接着似乎是对我所说的有些好奇,犹豫了一下,最后说道:“不管怎么样,王都是很繁华的,你会过着和从前天差地别的生活,会有女孩接近你,你要好好回应,多了解她们感兴趣的话题——比如染发有什么色彩搭配,适合什么发式之类的……而不是这染料是用什么做的。”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我苦笑着说道,“再说,我到王都,是去学习的,不是去玩乐的。”我想起了我对特使大人许下的誓言。
“那等着瞧。”她笑出了声。
当天傍晚,我们赶到了一个驿站过夜。驿站还提供伙食。我随便要了份听上去很怪的“马蹄饼”和“麦秆烧”;我以为是马蹄、麦秆状的某种面食,结果吃到嘴里发现是和马蹄一样硬的饼、以及和麦秆一样扎嘴的烤面条。幸好,梅洛蒂尔告诉我虽然这些是青溪的特色食物,但这里的只是“驿站特色”,算不得大众口味。
驿站也有其他旅客,他们见到梅洛蒂尔都毫无例外地被她的头发所震惊,以至于在一旁窃窃私语。
“看来时尚之风还没有惠泽青溪。”她在桌前边嚼着马蹄饼边自言自语道。
我有点想问她原来是什么发色、是否考虑过把发色换回去;但我觉得她可能会不高兴,还是没说出口。
随即,我又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看周围没人靠近,我问道:“梅洛蒂尔小姐,你的见识肯定比我广的多,你听说过什么法术能控制、或者说影响人的思考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应该听说过我在幕布山里的遭遇吧,那些兽群像是被人控制了一样;而且在我杀死那个术士时,他双手握住我的头,就好像念咒语一样对我说:‘去死’,然后我就糊里糊涂地往山上跑,要不是中途掉进水坑里清醒了,我可能就跳崖了。”
“嗯……老实说,你说的这些很诡异,就像奇幻小说里的情节。”
“还有昨天晚上,你们看到我突然冲上去肯定被吓了一跳吧?其实我也被吓了一跳。当时有个声音在我耳边催促我赶紧去杀死那只树魔,我居然就照着他的命令去做了。”
“他?”
“我在幕布山杀死的那个术士。在我脑子里说话的就是他的声音。”
听我说完,梅洛蒂尔停止吃饼,沉默着思考。片刻后,她又重新开始咀嚼,一口咽下嘴里的东西后,她开口道:“我在王都时听说过,有些神秘的地下教团或者学会有在研究催眠、改变人格之类的把戏,催眠是什么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
“但我从来不信这些,我听说他们就是给你一笔钱、给你看看色情图画之类的,让你加入他们,帮他们继续骗更多的人。我见过一个人顽固起来可以到什么地步,所以我觉得用语言或者动作这么简单的办法绝对不可能控制人的思考。”
“所以如果是法术呢?”
“你知道‘次转法术’的原理吗。”
我当然知道。千百年来,奥莫的术士们开发出了繁多的法术,但它们基本都共用一个原理:将魔素激发至某种状态——大部分魔素转化为“伪元素”、伪元素构成法术释放的物质——少部分魔素转化为能量驱动物质——伪元素构成的物质重新衰变为魔素。
只有四类法术超脱于此,它们即是次转法术。但即使是最强大的次转法术也依托于魔素的转变,只不过魔素并非转化为伪元素、而是转化为影响世间万物四种基本性质的“次元素”:重素、雷素、燃素、灵素。
“在这个世界,次转法术就是人类能掌握的最强力量了,可四类次转法术里都没有和精神啊、灵魂啊这些东西相关的东西。”她接着说道。
“嗯……”我不知道说什么反驳,反而开始有点怀疑那时自己的感受了,“会不会……是某种新的、还没被王家学会发现的次转法术?”
梅洛蒂尔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我:“有这个可能。就给这种法术起名‘我看了太多奇幻小说结果做了白日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