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一到,淮江府就开始下起闹人的雨,整日里漫空的阴云,难见放晴。
这一日,沿着官道而来一辆牛篷车,车轮粼粼,泥水飞溅,赶车的把式虽戴着斗笠,可身上的灰布短打早被雨水浸透。
篷车走得挺急,约末一柱香后,终于停在了一户人家前,门上早有婆子守着,见车停稳,忙撑着油纸伞上前。
“快紧着,奶奶早等急了。”
车帘撩起,一四十上下的妇人下了车,便顶着雨,脸上的笑却未散过,
“这雨来的急,耽搁了,望奶奶别见怪才是。”
那婆子显是不耐烦这些,催道:“少说了,进去吧。”
妇人是淮江府顶着名号的牙婆子,夫家姓王,娘家排行九,认识的都叫她一声王九娘。王九娘倒也不在意这婆子如何,只连声应了,朝车里喊了声,五六个十来岁的丫头紧挨着下了车。
这时雨越发急了,断线的珠子般,一溜人紧着廊下,饶是这样,衣服也湿了大半。那婆子似没瞧见,引着直到了上屋正房前,嘱着诸人门口仔细候着,自个撩帘进去回了话,方才领人谒见。
堂屋内陈设精巧,处处透着心思,正中锦榻上坐着一名头簪银丝发梳,身着白玉兰散花纱衣,下衬粉霞锦绶锻裙的女子,看年纪大约二十左右,模样生得极是妩媚,尤其眼角眉梢带着那股子风流劲儿,好似勾子似的挠得人心痒痒的。
“给奶奶请安。”王九娘不敢乱瞅,进屋就领着几个丫头跪了磕头,听着那女子让起了,这才爬将起来,道:“奶奶,这几个丫头都是月前替锦香园调养的,时日尚短,恐是不得用,但规矩倒是学全了,今儿一听奶奶要人,便紧着带过来请奶奶选看选看,瞧有没有合心意的。”
那女子未应,眼睛却是在这几个丫头身上过了一圈,见着最大的一个不过十四五,最小的看着也就十一二,虽说有王九娘调养了月余,可坏了底子,肤色暗黄,只可取模样还算周整。
女子看罢,心中有了计较,点了中间颜色最好的丫头问道:“叫什么名字?”
那丫头没料到主家上来就点到自己,吓了一哆嗦,扭着衣角偷瞄了眼王九娘,才懦懦道:“回奶奶,奴婢叫宝翠……”
王九娘人精似的,见女子眉间微动,料这是不满意,忙笑着解释,“这丫头年纪小,转过年才十二,又到的晚,还没来得及教养,奶奶莫怪,到是阮家秀娘端的稳妥伶俐些,许能入奶奶的贵眼不是。”边说,边推出身边那十四五的丫头。
这丫头比宝翠大着三岁,模样虽比不得宝翠,可性子远不是宝翠的木讷能比,知今次是自己的造化,若能留下,便是为奴为婢,到底脱了贱藉,不必去那锦香园子做以色侍人的行当,忙规矩的福了一礼,“回奶奶,婢子姓阮,名唤秀娘。”
阮秀娘声音婉转,吐字园润,一句寻常话,到了她的口中却别有一番滋味。女子眸光闪了闪,略一思索,朝身边婆子耳语了几句,便起身离去。
阮秀娘见主家走了,又无明示,心里头倍感失望,却未料忽的峰回路转,那婆子竟同王九娘要了自己的卖身契,只除了她,却还有那宝翠丫头,倒叫阮秀娘端的不解。
阮秀娘心中欢喜,却又不敢表露过堪,同宝翠一起谢了恩典,便被带去安置了。
头天来,上面倒也没给两人安排活计,阮秀娘比着宝翠多了个心眼儿,趁着去厨房用饭的时候倒把这宅子的主家打听了个仔细,却原来之前上房见过的女子根本不是什么正头奶奶,只不过是养在宅子里的外室,姓刘。阮秀娘一听心里不由打了个突儿,本以为自己攀上了富贵,却不想这是上贼船了!
这外室是什么?好听了叫声奶奶,实际上不过就是主人家兴起时的玩意儿,腻烦了还不是说丢就丢?主子尚且如此,自己这个当丫头又能落得什么好去?阮秀娘越想越后悔,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又听得原来这刘氏倒是个有手段的,虽是被养在外面,却极得主子爷的宠爱,一个月中倒有七八天是宿在这里,尤其最近正房那边又松了口,却是要接刘氏进府里享福去,自己和宝翠都是刘氏挑的陪嫁丫头。阮秀娘顿觉一松,料想不管刘氏先头如何,若真能进了正院那便是有名份的姨奶奶了,自己跟着刘氏,倒也不定就没出头之日。
阮秀娘暗自打算不提,与她同屋的宝翠却是整个人恹恹的,看不出分毫的喜气,只盯着桌上的油灯发呆。
想她薛明槿好好一个现代四有女青年,前一刻还和朋友在马尔代夫潜水,假期一过就等着升职外交官了,再睁眼怎地就成了个生死都不由自己的奴才秧子?想起那张薄薄的却主宰自己未来命运的卖身契,薛明槿的心就跟浇了碗滚烫的辣椒油似的。
“怎地饭都不吃?”门一响,阮秀娘进了来,把两个熟鸡蛋放到薛明槿面前,“瞧你那身子骨儿,回头如何侍候好奶奶,快别糟蹋自个儿了。”
看那两颗圆滚滚的煮鸡蛋,薛明槿心情更是复杂,想硬气点拒绝,可肚子却不争气的一通咕噜,登时闹了个大红脸。
阮秀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也不清楚宝翠闹个什么,只觉得这小丫头不祇是个闷子,还怪的很,阴着个一张脸,倒像是谁委屈了她似的。
阮秀娘搁了鸡蛋就坐在一旁缝补,也没理薛明槿,半晌才见她终是耐不住饿,动手剥了囫囵吃下。
第二天,刘氏也传唤阮秀娘和薛明槿二人,倒是先头领她们进门的赵婆子过来跟她们说了规矩,接着就是正房过来接人。
没有三媒六聘,没有鞭炮礼乐,只一乘粉轿就把人抬了去,再想出来恐没了年月。薛明槿默默的跟在轿旁,心里不是个滋味,也不知是替刘氏,还是替自己难受。阮秀娘说过,刘氏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娘子,可惜运道不济,家里败落,爹妈全死了,未婚夫家见势不好就上门退了亲,叔婶瞧她颜色不俗,就琢磨着把她卖到那下贱地方去。刘家虽是商户,可刘氏小时候也是家里千娇万宠出来的,不祇读书识字儿,也是个有主意的,听到风声即刻撺着庙里上香的机会,豁出脸面勾搭上了淮江府有名的富商贾五爷,并成了外室。薛明槿寻思,这刘氏大抵想是就算没名没份的跟着贾五爷,也断不让叔婶祸害了去。
薛明槿穿过来统共没几天,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更别提什么贾五爷了,只从阮秀娘口中听得一星半点儿的,道是在淮江府,提起贾五爷来没人不知道,手里掐着淮江府半数以上赚钱的行当不说,风闻在京里头也是有名号的勋贵子弟,可惜就是在女色方面极是放纵,家里妻妾虽说不多,可外面粉头、外室却置了不少,竞争如此激烈,想来刘氏此番能被抬进府里,料定也有些手段。总归,这姓贾的有钱有权,还附带了渣马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