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将军鹅如其名,昂首挺胸不可一世地看着叶孤行,见对方丝毫没有退避之意,不由大怒,脚下步伐越来越快,扑打着翅膀朝他飞奔而去。
气势汹汹的鹅将军明显来者不善,叶孤行觉得莫名其妙,疑惑地看向王右军。
王右军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平日乖巧听话的鹅将军为何一反常态,连忙喝止:“鹅将军,休得无礼!”
不料,鹅将军置若未闻,脖子一伸一缩地向叶孤行发起疾风骤雨般的攻击。
叶孤行的拳脚功夫在欧阳胜辉近半年的陪练下有了长足进步,对付一只大肥鹅自是轻而易举。
但鹅将军显然是王右军的爱宠,一个不慎容易伤了这只扁毛畜生,故一时之间,一人一鹅你来我往,打得不分上下。
鹅将军有恃无恐,嘴巴、翅膀、爪子无所不用其极。
反观叶孤行一直处于被动防守,被打得节节败退,不少鹅毛粘在脸上,样子好不狼狈。
最后,还是王右军这个主人有办法,从碟里抓了几颗花生米扔到鹅将军身上,大喝:“还不住手,信不信我炖了你!”
大肥鹅果然停下了攻击,脖子一伸一缩地寻找地上的花生米,也不知是听懂了主人的威胁还是被眼前美食给吸引住。
王右军尴尬地道:“小兄弟,真是抱歉!平日里鹅将军很乖巧的,今晚不知为何如此狂躁。”
叶孤行擦掉脸上的鹅毛,整理了下头发,笑道:“没关系,我自小就跟鹅打交道,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鹅,也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厉害的,它在鹅群中绝对是一等一的高手。”
鹅将军不知是否听懂了叶孤行的赞扬,有意无意地瞟了他一眼,后者连忙避开眼神。
王右军倒了杯水招呼道:“请坐!我要送给小友的并非什么贵重之物,就是之前提到过的天师山神秘丹方。”
随后,王右军拿出一张做工精细的黄麻纸,拿起毛笔道:“经小友点醒后,我对书法一道有了新的见解,现在试试能否把当初石碑上的意境临摹到纸上。”
叶孤行微笑答谢,然后目光立马被王右军手上的毛笔给吸引住。
毛笔并不出众,跟叶孤行白天使用的制式毛笔一模一样,但在王右军的手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笔杆挥动时如游龙摆尾,笔尖挥洒时如柔风细柳。
视线上移,书写中的王右军依然丰神俊逸,但专注的目光中增添了些许的威严,淡淡的笑容中流露出满满地自信,挺拔的身躯上散发出凛然的气势。
叶孤行恍惚间有种错觉,似乎眼前之人前一刻还是一位热情好客的书生,现在却化身为一名飘渺出尘的道士,前后对比判若两人。
最后目光落到黄麻纸上,叶孤行瞬间被纸上的笔墨夺走心神,不知不觉中站起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挥洒的毫毛。
从前叶孤行一直不懂书中描述书法时所说的铁画银钩、行云流水是什么样的境界,只当是作者的夸张比喻一笑而过,没想到今夜有幸亲眼目睹。
铁画银钩原来并不是一个抽象的形容词,柔软的毫毛时如鞭子抽打猎猎作响,时如猛虎下山一往无前,赋予文字钢筋铁骨的锐气。
行云流水也不一定是个漫长繁复的过程,一个“之”字可以在同样的笔意下变幻出多种形态,简简单单的“一”字在提按间可以变化莫测,行笔收笔间能留下绵长无尽的意境。
叶孤行感觉如此如醉,在如梦似幻的书法中迷失了自我,眼前的毛笔化作一位农民散播种子,灵动的墨迹绽放出争奇斗艳的似锦繁花,花朵虽出同源却形态各异,精彩纷呈。
梦境在王右军停笔后恍然破碎,叶孤行回神后久久不语,仍在回味刚才的意境。
王右军似乎见怪不怪,并未出言打扰。
“先生之书法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让小子大开眼界!”一盏茶过后,叶孤行感叹说道,称呼也由前辈改为先生。
“小友喜欢就好,实话实说,先前我还担心你会嫌弃我的薄礼,毕竟军营里喜欢字画的人并不多。”王右军看着未干的墨迹,感叹道:“当初我因这残缺丹方生起修仙之心,今日便以转赠丹方终结求仙痴念,修道数十载,回首一场空!”
叶孤行道:“先生此举有道法自然之妙,仙心飘渺但大道有痕,缘起缘灭虽有定数,但并非一场空。”
王右军大笑:“小友所言极是!先坐下来,咱们秉烛长谈。”
经提醒,叶孤行发觉自己在无意间竟俯视长辈对话,此举相当无礼,连忙道歉:“先生书法过于惊艳,小子一时失神,失礼了!”
话毕,他顺势欲坐。
不料,椅子被人鸠占鹊巢,侵略者正发出“鹅鹅鹅”的抗议。
屁股受到袭击被狠狠啄了一下,叶孤行无奈地回头,对鹅将军道:“鹅大人,能让一让吗?”
鹅将军并无反应,叶孤行只好抱着它放下椅子。
不料叶孤行刚坐好,鹅将军就拍打着翅膀跳到他的腿上,雄纠纠气昂昂地面朝王右军坐了下来,怎么赶也不走。
王右军惊讶道:“看来鹅将军很喜欢你,平时它很认生的。”
“养猫养狗常见,但养鹅做宠物的我还是头一回遇到,不知有何讲究?”
王右军宠溺地看着鹅将军,道:“鹅,天性高贵,行止优雅,吾常借其形而入字画,每每有所得。不过鹅将军并非宠物,而是我的客人。”
“此中有何故事?”
王右军笑道:“大概两个月前的一天中午,鹅将军从天而降不请自来,后面还跟着两个火头兵。我好奇打听,原来大白鹅是从山林误入军营,被火头兵逮住后又从厨房逃走,几经辗转来到我的营帐。我觉得它与我有缘,就出面把它留下。”
“我看鹅将军颇懂人性,不像野生动物。”
王右军点点头:“鹅将军体型奇大、毛色光鲜乃我平生仅见,它走路大摇大摆不避行人相当霸道,所以我为其取名鹅将军。它自通人性,虽偶尔有些顽皮但适可而止,大小便时会自觉到外面去,从不用我操心,我也觉得它是有人豢养的。”
叶孤行不禁多看了鹅将军几眼,道:“这里除了军营,附近应该没有乡村人家,难道是军营中人所豢养?”
王右军摇摇头:“我吩咐人打听过,也出示过公告,但一直没人认领,久而久之,大家都以为是我的宠物。”
叶孤行没有在鹅将军的话题上继续讨论,问:“我刚才观先生书法,毛笔如臂使指,墨迹龙飞凤舞,比我见识过的外境高手似乎更加高明,不知先生是什么境界?”
王右军一愣,缓缓起身走到帐外,仰望漆黑的夜空,叹道:“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书道一途不像武功境界般泾渭分明。我觉得书道承载了一片星空,眼光越是长远,世界越是广阔!而我只是仰望星空的一介凡人,哪有资格谈论境界!”
叶孤行沉思片晌,赞道:“星空点缀了先生的风景,而先生照亮了小子的人生。道可道,非常道。但先生的书法能沟通天人,让我等凡夫俗子也有机会感受到虚无缥缈的道韵。我有预感,这种道韵对我日后的修炼至关重要。”
王右军风轻云淡地笑道:“小友谬赞!只要功夫到位,一切自会水到渠成。丹方墨迹已干,请小友收下。”
叶孤行恭谨地接过丹方,仔细查看想要从中寻找福至心灵的一丝道韵,不料大吃一惊。
前一刻铁画银钩、行云流水的文字眨眼间变成了一堆天花乱坠的涂鸦,除了寥寥几字能勉强辨认外,大部分都看得一头雾水。
王右军看着叶孤行目瞪口呆的样子,问:“怎么了?”
叶孤行结结巴巴地道:“这、这是、刚才的、墨宝?”
王右军奇怪地看着叶孤行反问:“不然呢?”
叶孤行反复仔细查看墨宝,发现其中很多笔画确实能与记忆重合,但先前看得明明白白的文字在脱离意境指引后竟然会变成一个个奇怪的字符,不由惊讶地道:“太神奇了,您先前写字时我明明都能看懂是什么字,如今回过头来竟然看不懂。真是怪了?”
王右军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也想不明白原因,过了好一会儿道:“你看不明白很正常,这是我融入道家符篆文笔意后创出的狂草体,需要一定的书法造诣和符道功底才能阅读。倒是你说之前能看明白这点比较奇怪,大概是在笔画带动下会比较通俗易懂吧!”
叶孤行再三思考后,尴尬地道:“小子才疏学浅,读不懂丹方,辜负先生的一番好意,真是抱歉。”
王右军哈哈大笑:“非也,我之所以选择狂草,除了要尽量还原石碑上的意境,也有隐藏丹方的意思。丹方残缺不全,若是执意拼凑怕会步入我的后尘。这丹方的主要成分与五石散相似,而五石散若使用不当,不但会损伤身体,还会上瘾,让人沉沦不可自拔。丹方埋没固然可惜,但随意流传更加可悲。小友若要使用必须多加小心。”
叶孤行释然,认真地道:“先生放心,比起丹方的内容,我更在意书法的意境。至于以后会不会用到丹方,就看机缘吧!机缘不到,仙缘来了也无福消受。”
王右军感慨道:“小友年纪不大,但所述观点每每有独到之处,让人豁然开朗,与你清谈获益良多!这次军旅之行有小友作为结尾,总算得以圆满结束,实在痛快!”
叶孤行听出对方很快要离开军营,依依不舍地道:“刚认识到先生就要分别,不能多加聆听先生教诲,真乃人生憾事!”
王右军安慰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相别未必是坏事。朝夕相处分歧生,亲朋好友背叛多。尤其是在乱世中,你我相识虽不久,但今夜会铭刻在我心间,永远都记得有一位忘年交的好友,名叫叶孤行!”
夜越来越冷,天越来越黑,但营帐的微弱油灯今夜格外温暖明亮。
直到快要天亮,叶孤行才依依惜别王右军,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营帐。
王右军站在营帐门口目送小友,直至其身形完全融入到黑暗中仍久久伫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