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的后勤部最是热闹,这里的顾客多是军官或者奇人幢成员,不少人喜欢在一天的劳累后到这里买一些酒食跟友人谈天说地。
叶孤行绕过喧嚣的货品售卖区,来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那里是综合服务区。
一名身材肥胖的士兵正百无聊赖地翻着账本,他的面相娇憨、目光灵动,一身军服在他身上显得不伦不类,看上去没有半点军人的气质。
叶孤行上前打招呼:“这位大哥,我想寄信回家,可否代劳?”
肥胖士兵抬头看了叶孤行一眼,客气地道:“我叫金正思,大家都喊我金胖子。要寄到哪里?”
叶孤行拿出四封信递给金胖子,道:“寄到广州南海郡韶城。”
金胖子快速地检查过信封后微笑道:“到南海郡的信件价格是五十文钱,同一地点每封加收十文钱,一共要八十文钱。我看距离不远,要是装在一起可以省三十文钱哦!”
“第一次还是分开邮寄比较好。”叶孤行觉得金胖子为人不错,开玩笑道:“金兄你穿着军服却不像战士,肃杀的军装也无法遮盖满身的铜臭味!”
金胖子惊讶地道:“兄台好眼力,不瞒你说,我家世代经商,我从小就在商铺里长大。若非被人陷害,估计现在已经接手家族里的生意了。”
叶孤行感叹道:“我叫叶孤行,进来之前是在商铺做伙计的,同样是中了小人奸计才被困军营。难怪我第一眼看到金兄就有种莫名的亲切感,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
金胖子对同病相怜的叶孤行顿生好感,从柜台里拿出一把凳子邀请他坐下,见没有生意,干脆也坐下来一起聊天,道:“我也有这种感觉,第一眼就看出你跟其他军人不一样,这应该就是商人间的共鸣吧!”
叶孤行点点头道:“虽然身在军营,但金兄在后勤部可谓如鱼得水,一身本事总算没有埋没。接下来的这几年尽管难熬,但只要小心谨慎,肯定能安全回家的。”
“承你吉言,能分配到后勤部是我的福气,不然要我拖着一身肥肉在外面操练可受不了。我看叶孤兄穿的是奇人幢的军服,必定有一身好武功,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叶孤行苦笑:“我武功稀松平常,差点就被淘汰。为了进天工队连左手都搭上了,还好有朋友帮忙走关系,不然能否及格还说不定。”
“不论过程如何,只要进入了奇人幢就贵不可言,许多兵长挤破脑袋想要加入都被拒之门外。来这里采购的大多都是天工队成员,叶孤兄日后有生意还请多多关照小弟。”
“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些比较贵重的药物想要采购,但目前身上只有十两银子,也不知能买多少。”叶孤行随后列出几样比较昂贵的消肿良药,是用来加快左手恢复的,军医那里也有,但军官级别以上才有资格享用。
金胖子花了点时间在账本翻查价格,道:“这些药材不难找,但价格确实不便宜,我建议你按比例减量,能买多少是多少,同时最好留点银子以备不时之需。”
叶孤行点点头,拿出九两银子递给金胖子,道:“依你所言,这九两银子除去寄信的部分,剩下的都用来买药。药物多久能到?”
“下一个采购日在后天,如无意外,大后天可以过来拿药,请出示身份令牌进行登记。”
之后,叶孤行和金胖子就商业买卖的话题聊了起来,直到有其他顾客到来才结束了愉快的谈话。
跟金胖子道别后,叶孤行摸摸干瘪的口袋苦笑着摇摇头,来后勤部的本意是要尽情购物发泄一番的,现在只能作罢。
今夜天色很好,月光被乌云吞掉了大半,暗淡的余辉洒在身上让叶孤行十分享受,初秋的夜晚有些许凉意,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衣服。
天工队成员不算太多,依帐篷计算大约有两三百人,但占地面积不小,就算刨除紧挨着的广阔山林,也足有三四百亩地域。
左手有伤的叶孤行没有强行练功,绕着营地漫步,一边熟悉环境一边期待着与自己相似的夜行者邂逅。
一个多时辰过去,偶尔碰到的几个同僚皆是行色匆匆地擦身而过,可见就算在奇人异士聚居的天工队,钟爱夜行的人也不多。
叶孤行心里正感叹着知己难求,远处一位衣袂飘飘、袒胸露乳的高大男子提着一个酒壶往自己走来。
这名“坦荡”的男子年约四旬,身材微微有些发福,绸质薄衣在举手投足间鼓荡翻飞,其貌剑眉星目,气宇轩昂,披散的长发与整齐的长髯随风轻扬,如书画中描绘的仙人般飘逸出尘。
叶孤行如被梦魇,下意识地躬身礼拜:“见过仙长!”
“仙长”被来自黑暗里的声音吓了一跳,将手中美酒洒落了一半,醉意退减三分,待慢慢看清来人后,才愕然失笑道:“本人虽一心向道,奈何缘悭命蹇,无缘得窥仙门,只是一俗世醉客而已。”
叶孤行反应过来,自知冒失,连忙道歉:“小子凡才浅识,请前辈见谅。”
“醉客”洒然一笑,道:“小友不必拘谨,深夜相逢乃难得的缘分!我叫王右军,三横王,左右将军择其二的右军,小友如何称呼?”
叶孤行不知为何心生敬畏,恭谨答道:“小子复姓叶孤,单名行,行走坐卧的行。”
王右军抬头望天,问:“小友可信长生?可信世上真有仙人?”
叶孤行仔细思考了一会儿,认真答道:“不信长生不疑有仙!”
王右军对这个回答颇感意外,往前靠近几步,仔细打量着叶孤行道:“既信仙人,为何否定长生?”
叶孤行生硬地道:“世传有仙而不见,既已成仙当超脱凡人,乃不复再现。世求长生而不得,历代君王掌握天下终归埋骨黄土,可知长生岂可强求?小子若有失言请前辈见谅。”
王右军愣了一会儿,哈哈大笑道:“妙哉!小友年纪轻轻但见解独到,老子西出函关不现世间,佛语亦有曰不可见如来。世上确实不曾出现过长生的人,却传说有过消失的仙佛。”
叶孤行尴尬地道:“刚才所说只是复述一位好友的观点,我本人在这方面没有太多的研究。于我而言,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一切随缘。”
叶孤行口中的好友指的是徐婉婷,那个鬼灵精丫头喜欢研究仙神鬼怪传说,没少跟叶孤行谈仙论道。
“好一个一切随缘,是我着相了!我年轻时曾游历天师山,在一处隐秘的石龛发现了疑似张天师留下的碑文,碑上模糊地记载了其先祖留侯张良的丰功伟绩和一些修仙痕迹,最后还留下一张丹方。但岁月变迁,石碑多处磨损,丹方早已残缺,我这些年一直试求补全,以身试药,最终适得其反,身体每况日下。多谢小友今夜为我解惑。”
随后,王右军给叶孤行施了一礼。
叶孤行手足无措地道:“前辈莫要折煞小子!我很好奇,前辈今夜这番打扮有何讲究?”
王右军呵呵笑道:“这是当下文人墨客的一贯作风,服食五石散后,以美酒化开药力会浑身发热,宽衣散步有助发散体热。这在社会上十分普遍,青楼雅苑里更是屡见不鲜。你以前没有见过吗?”
叶孤行摇摇头又点点头:“可能见过,偶尔夜里会碰到一些衣衫不整的醉汉,但他们不像前辈这般丰神俊逸、头脑清醒。听闻五石散多食无益,服用不当有损身体,不知可有此事?”
王右军叹道:“确有此事!”
叶孤行犹豫了片刻,问:“那前辈为何还要服食五石散?而五石散又为何能在上流社会广泛流传?”
王右军对天长叹:“五石散能给人带来飘然欲仙的幻觉,是麻痹烦恼的极乐感受。晋朝自立国以来,常年动乱,人命如蝼蚁,朝不保夕下,既然无法延伸生命的长度那就拓展生命的宽度,勇敢地活出精彩。有人只求一时之欢而贪恋上瘾,有人怀才不遇而放逐形骸,也有为求避世而自甘堕落,更有仁人志士欲通过极乐的启发创造超凡脱俗的艺术。”
叶孤行道:“前辈当属后者。”
王右军摇摇头:“非也,我只是一名痴求仙道的迷途人。年少时,我偶得一页仙方,在发现五石散与其多有相通之处后欣喜若狂,从此沉迷炼药修道。殊不知此乃舍本逐末,反失道心,亲朋好友敬我怜我而不道破,今天幸得小友一语惊醒梦中人,我今后当以追求书道为目标。”
叶孤行从王右军的话语中听出了解脱欣喜之意,不由为之高兴。
王右军哈哈大笑,往嘴里倒了一口酒,把酒壶递给叶孤行。
叶孤行依样往嘴里倒酒,不料酒甚烈,被呛得咳嗽不止,把酒壶还给王右军后,尴尬地道:“让前辈见笑,我不会喝酒。”
王右军笑得更豪放:“痛快!小友真乃妙人!请随我来,我有一物要赠与小友,万莫推辞。”
所谓无功不受禄,叶孤行不愿无故收礼,又不忍打扰王右军的兴致,于是默默地跟在后面决定先看看礼物的轻重,见机行事。
两人来到了一个大帐篷前,里面点着微弱的油灯,中间摆放了一张很大很厚重的花梨木桌,桌上放着几盘下酒的小菜。
此时,一只肥硕的大白鹅正对着盘中小菜大快朵颐。
王右军苦笑道:“鹅将军你又偷吃了!快快退下!”
大白鹅瞟了王右军一眼,乖巧地退下,临走时不忘叼走几颗毛豆。
叶孤行惊讶于大白鹅通人性,好奇地多看了它几眼。
大白鹅也向叶孤行看来,两双眼睛不期而遇地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