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勇
授奖辞:
月光下的水烟壶,那是一幅关乎乡村关乎童年的画。
画中有山下的村,村里的房,房里的老藤椅和小板凳。
月光下的水烟壶,也是一首关乎时光和爱情的诗。
诗里有燃烟的火媒,有挂在厢房里的烤瓷碳素画像,有水烟壶的火光照不到的悲伤。
月光下的水烟壶,更是一座雕花的坟,爱抽水烟壶的老姑婆在里面,一个经常清洗着水烟壶的童年在里面,一个忧愁、寂寞的诗化的昨日乡村也在里面。
一把月光下的水烟壶,成为作者慧眼和才情的见证。
月光下一把白铜的水烟壶。袅袅燃尽的烟丝,已是一壶过眼云烟。
水烟壶在邓山岭的高处,四野莽荡,月光跃过山岭的芦茅,一蓬蓬黄金的焰火,燃起远山的暗影。
水烟壶里一定灌满了辣烫的眼泪,水烟壶里的女人缓身穿过叶簇荫翳的山林,她的姓氏是林间芸芸的蕨草,随着月光碎银的步履去往阡陌尽处的村庄。
烛火被一只夜猫蹿亮厅堂的横梁,惊起梁上燕声呢喃。左侧厢房的门被几声轻咳缓缓推开,烛火亮处,厅堂正中的八仙桌陷入幽深的紫褐。水烟壶“咝咝”响起,落寞厅堂守着一壶漫漫长夜。
她总能从白铜倾泻而出的光晕里找到我,轻轻唤我过去。就着烛光,我小心翼翼地吹旺纸媒头,烟窝里火光透亮,她干瘪的唇早已将烟嘴衔住,壶中串响的“咕咕”声让她浑浊的眼神有了些许微光。
我竟然在随后的许久时日迷恋上那悦耳的“咕咕”声,仿佛一股水流绕过身体驱使着我试图走进这把烟壶。
那时我只是个五六岁光景的山野小子,暑期无所事事地晃荡于乡里的田间地头。晌午或是傍晚时分,外婆唤我吃饭,我就能在厅堂里遇见那把拴着细长链子的水烟壶。大多数时间那把磨得发亮的水烟壶都抱在这个女人的怀里,我管这个嗜烟的女人叫老姑婆。
印象中的老姑婆总是侧襟蓝布衣衫,一身上下干净清爽,银白的发丝有条不紊地在脑后挽着髻。虽说年事已高,但她的厢房总是自个收拾得停当有序。从厅堂去灶火房要转过一条窄窄的过道,也必定要经过老姑婆的厢房。有一回经过她的厢房门口,目光冷不丁地与屋里案摆上的一幅男人的烤瓷碳画像打了个照面,那个男人看上去竟是那样的年轻。
平时老姑婆并不出门,大多时间只是靠在厅堂的藤椅上潜心安养,要出门也是手杖相扶,在庭前的楝树下蹒跚地转悠几圈。我闲来无事也会寻着一只小板凳,貌似安静地翻看小人书,其实我的目光里总有水烟壶好看的白铜色。只要保持一小会儿的耐心,我就能凑到她的跟前吹纸媒,听好听的咕嘟声。
好一阵子我都“尾随”着老姑婆,乐此不疲地给她点烟。只是那把水烟壶总是与老姑婆形影不离,看上去我心里的小算盘打在老姑婆身上已没什么指望。正当我彻底放弃尝试着去吸食水烟壶的念头时,她给了我一个清洗烟壶的“好差事”。
水烟壶总是要隔三差五地清洗,只是每次清洗都有劳于外婆,我估摸着外婆那会正好去后院侍弄她的菜地了。我从老姑婆手里接过沉沉的水烟壶,整个壶身通亮饱满,折射着一股深邃的宁静光泽,壶面上镂雕着两萍圆荷,淡然素雅。
我小心谨慎地将烟窝中的灰烬剔除干净,换了盛水器中的水。用外婆预先碾好精心筛过的瓦灰将壶身细细地擦拭几遍之后,我惊叹于晶莹雪白的壶身上那两片盈盈荷叶,恍若众水之上伸展的舞裙,裙袂之间水声活活,而壶水之内烟云深处的那个无从触到的灵魂,是水深火热中的独自歌唱也是风平浪静后一轮怅然的落日。
一次小小的劳动换来我斗胆向老姑婆索要吸食一口水烟壶的央求。其实我只是想要那串作响的“咕嘟”声,在老姑婆的默许下,我满心欢喜地接过烟壶。许是盛水器里的水上得不够,生辣的烟草味呛得我泪水涟涟,呛得我的老姑婆脸上有了难得一见的笑逐颜开。
那终究是我生平仅此一次触摸过的水烟壶。
猛辣的烟草味将我对水烟壶的好奇心呛得烟消云散。我把更多的好奇心给了楝树上啄食苦楝子的几羽白头翁,给了邻家华子手里那把用茶油浸泡过的杪木弹弓。我的老姑婆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们玩耍,有时她也唤我过去吹纸媒,但次数较之前少了许多。
夜月的清辉给了邓山岭一抹空蒙的幽静,从村口穿过一道阡陌便可抵达山岭的南麓。掌灯时分,晚风轻挽着大舅、外婆和老姑婆三人相互搀扶的背影,那把月光下白铜的水烟壶要上哪儿?一壶晶莹雪白的光晕牵引着我跟上去,远远地落在他们后面。田垄旁的水渠中月色潺潺,水淋淋的几声蛙鸣顺着我零乱的脚步向泥壤的更远处徐徐散开。
我有些小紧张,想掉头回去,又想尽快跟上他们,却又怕他们发现我的行踪,踩着一紧一慢的小碎步穿过一小片树林,我终于看见他们停在了一座坟茔跟前。找了一簇隐蔽的草丛,我屏着呼吸把自己藏在了他们的眼皮底下。
我从未见过老姑婆如此忧伤的表情,水烟壶从她那双干枯的老手中摆脱出来。那时那刻,月光下的水烟壶仿佛邓山岭上一团化不开的云雾。
坟冢之下一定有人在静静地聆听老姑婆低泣的倾诉。林鸟惊起,裱纸和香烛照亮陌路上游弋的魂灵,照见斑驳墓碑上转身已去多年的名字。而在当时,我懵懂的记忆中突然闪过老姑婆厢房里的那张烤瓷碳画像。
下山的路在老姑婆的悲伤情绪中拉得很长。远远看去,在大舅和外婆的努力搀扶下,老姑婆愈发瘦小的身子佝偻得像个无从得解的问号。
而在多年之后,我终于得知那座坟茔之下的人正是老姑婆厢房里的画像中人,是已逝多年的老姑爷。记忆中那个让我惊魂未定的月夜也正是老姑爷的祭日,而那座老姑婆年年祭拜的墓地只是老姑爷的衣冠冢。
在我十一岁那年仲夏,老姑婆撒手人寰。我从此再也没见那把闪亮的水烟壶。我猜想那把水烟壶一定是随了老姑婆长眠于云烟缭绕的邓山岭。
我童年里最深的记忆注定给了月光下那把白铜的水烟壶,给了水烟壶里寂寞而愁怨的老姑婆。
获奖感言:《月光下的水烟壶》是关于我老姑婆的一篇回忆录。在我的童年映像中,一把水烟壶和一位女人的晚年命运被紧紧地拴在了一起,它像是投射在乡村记忆深处的一抹阴郁的月光。尽管我对乡村的认识是肤浅的,但我总在用心地去感受乡村,竭尽全力地去靠近一个在文字中孤独转身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