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款克墨特明显的魂不守舍,她的工具和收获都让后面的助手携带着。学者看着她颓唐的靠着一节树桩坐下,身体蜷成轮状。她是怎么了?
“这事儿你们一直都知道么?”那轮状发言道。
“知道什么?”学者问她。
“我怀孕了。”
“助手昨晚才告诉我的——他也是那时才知道你腹中孕育着生命。”
“我不知道他还是个大夫。”
“他只是——稍微了解过这方面的事。”
款克墨特叹息一声,用双手把头发拨得凌乱。
“为什么难过呢?”助手安置好她的鱼和石矛,“这是你和你丈夫的孩子。”
“这是我和死人的孩子!”她抬起头怒斥助手,仿佛这过错他也脱不了干系,“我不愿意抚养死人的孩子!我不愿意孩子生下来没有父亲!我!不!愿!意!”到最后几乎是哭喊。
“没人会强迫你生下这个孩子。”学者朝助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附和她的话语,“既然孩子的生父已经不在,选择权自然完全归于你。”
“如果我生下他,你猜会发生什么?我不能加入任何部族,因为他们会因为孩子无父而百般刁难我们;我也不能找一个新丈夫,因为他再温柔体贴也会趁着夜色残杀不属于他的孩子……老天,仿佛背井离乡,流离失所还不够似的……还不够似的……”款克墨特陷入绝望的情绪一时难以自拔,旁若无人地喃喃自语。
某些久远的见历被这番话唤起。一时间助手确实想不到哪地有过丈夫善待妻子同其前夫产下的子女的先例。他看见款克墨特站了起来——姿态摇晃但眼神坚决。
“你要去哪儿?”
“找一种植物的块茎,乌黑呈花瓣状的。叫什么来着?哦,忘了。”款克墨特面色苍白,仿佛身体被谁偷割开了一个口子,放了一盆的血,“捣碎后含入,借热水冲饮下肚,胎儿一会儿就流失了。”
“不成。”助手这时却拦住了她,“那是危及性命的,而我们承诺要保证你的安全。”
“我年轻健康,死不掉的。”
“那也是大大折害健康的事——总之,别那么做。”
“你不打算做我丈夫,不是么?”款克墨特拿审讯的目光钉着他,然后排掌将他推开,“那就别命令我。”
没有眼力见的猫头鹰停在上方的枝杈上,“哦哦”的啸叫个不停,仿佛在嘲讽躺在地毯上的那个虚脱无力,望着天空发呆的女人。要是还有一丝力气,或者身体减一分疼痛,款克墨特早就抄起手边的石头砸向这个坏种。
听脚步声是学者回来了。她端着一碗热汤走到款克墨特身边,搀扶她坐起来,预备喂她喝汤。猫头鹰见状扑扇着翅膀,向别处飞去。
“助手去哪儿了?”款克墨特有气无力地低吟着。
“按照你的要求,他帮你把它深埋了。然后他说自己要四处逛逛。”
“汤很好喝。你煮的么?”
“助手煮的。他说这能帮你尽快恢复过来。”
“……替我谢谢他。”
“这话你自己去说。”
“不行。你的助手已经开始讨厌我了。”
“没关系。由于是你先开始讨厌他的,所以赢家依然是你。”
“嘿嘿,学者,嘿。”款克墨特对她的揶揄很是不满。
“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受伤时的款克墨特好奇心总是难以按捺。不过病人总是享有受包涵的福利,所以她觉得这也是大好的机遇。
“上下级关系。这不是明摆着的。”学者的神情镇定自若,不像在撒谎。
“真的?我觉得不止如此。你很喜欢他,他也很在乎你——这你敢否认么么?”
“倘若要长时间共事,彼此的关系最好还是融洽一点儿为好。”
“你在掩藏什么。”
“这你不需要知道。”
“唉……”款克墨特忍不住叹了口气,“看来我们的道路注定只是短暂的交叉而已。”
“款克墨特——你对助手——或者,我——有过什么不恰当的幻想么?”学者也打算趁这机会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
“没有——怎么会呢?你们只是暂时同行的过路人而已啊,我能抱有什么幻想?”
“……很好。那样我们每个人都能省下不少麻烦。”
听完这话的款克墨特突然冷的打了个哆嗦。学者见状又拿汤匙朝她嘴里送了一勺汤。
夜幕逐渐笼罩峡谷,助手兜转了许久后终于回到了他们的营地。事实上,在他还未进入营地时,就被款克墨特截堵住了。她请他吃不知从哪里摘下的柿子。
“你便无恙了么?”助手接过一颗柿子,握在手心里。
“是的,多亏了你们——我是来道谢的。”
“不必客气。”助手打算饶过她继续前进。
“我为白天说的话道歉——如果你还生气的话。”款克墨特叫住他。
“我没听到触怒我的话语,所以你不必道歉。”
“你撒谎。我还记得你失望的表情呢。”
“那只是在思考事情的表情。”
“那你为何显得如此悲伤呢。”
“因为思考确实是件容易引起悲伤的事。”
款克墨特不吭声了。助手以为她的话讲完了,提腿就又要走。
“你反感我了不是?好呀!反正最多一天我们就走出去了,从此分道扬镳,再也不会遇见了,再也——”助手是很诧异一个人能被自己的话语惹哭的。他做手势希望她停止哭泣,因为里边学者可能还在工作。
“也对呀……反正就此隔绝,我才不在乎你怎么看我呢……”款克墨特费力地抑制哭泣,可泪水不听话的堵挤越多,越遮越落。
“我从未对你起过反感的。事实反而是经过这几日的同行,我对你的好感反而要超过一些认识了许久的……朋友。”
“哪怕我刚堕去同丈夫的胎儿?”
“我知道那是艰难的决定。但如你所见,我和学者最终都选择了不干涉……但,我有个问题,你可以选择不回答。”
“问我吧。”今天貌似好奇心的音符撩拨着每个人的心思。
“如果你不是孤身一人。”助手抬头望望上空的皎白月亮,“如果你找到了一个新的聚落,新的丈夫,且他们愿意接纳亲父已逝的那个胎儿,接纳怀着那个孩子的你……你会留下它么?”
“……那样的好事只可能发生在梦里。”
“美梦也许会成真的。款克墨特,人类的女子,保管好这个。”助手拉过款克墨特的手腕,将刚才她交给他的那颗柿子又塞给了她。
“你这是——哦……”原本以为是匪夷所思的莫名之举,但手心的异样立刻打消了这一想法。那颗柿子居然发着光,显示出一个袖珍的胚胎的形状。款克墨特终于意识到了这是什么。她瞠目结舌的抬头望着助手。
“我把原本你丢弃的再度交还于你。或丢弃或火煮或藏匿,选择权依然全在于你。但——但你要想让它开花结果,就在笃定稳妥的日子里,把它播种于土里,悉心照料直到第九天。千万别拒绝从豁裂的果实中冲出来拥抱你的生命。”
“神啊……这是神明才能——哦——不——”款克墨特死死地用双手封堵口舌,以预防心脏立马要窜进喉里。
“嘘,别再那么大声了。”助手紧张的摆出制止的手势,“你不会想让我的上司听见这些的。”
睡梦中,款克墨特在浓雾笼罩的山间小径里独自前行。山下朦胧的深渊,四周鬼叫的枭鸟,杂乱穿梭着的阵阵阴风,都让她害怕急了。她愈发不想挪动了——干脆坠下山崖,干脆堕入云谷,干脆小姐于浓雾,她不想再受这番煎熬了。然而有火光燃起,从她的手心。那火苗越烧越旺,驱散了周围的雾气,吓退了一切魍魉的嘲叫。如此温暖,这般明亮。款克墨特露出了笑容。她鼓起了十足的勇气,朝着未知的远方继续前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