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日·晚·街道~
等千昭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跑到了不知何处的街道上。环境光已经降温成了灰蓝色。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记忆有点混乱。当他试图回想的时候,首先袭来的就是那股恶心的腥味,他忍不住又是一阵干呕。明明是春寒未祛的三月,豆大的汗珠却从他的头上一颗一颗地掉下。
他原地喘息了一会儿,开始借路灯的光辨认四周,琢磨回家的路。还好,他似乎是本能地往家的方向跑过去了,再沿着这个方向走不太远就到了。
~2009年3月16日·晨·勇盟小学2年A班~
星期一的早上千昭走进教室的时候,为他的所见所闻吃了一惊。
“你们听说了吗?那个宝月,她之前说的梦想,其实是成为法医!”一个女孩高声和她的朋友们分享着。“欸?解剖尸体的那个吗?好恶心——!”一个男孩说。“怪不得会穿白大褂,还知道血的事情!”另一个男孩也说。“对尸体感兴趣吗……太恶心了,我要吐了!”另一个女孩说话的时候仿佛真的要吐了似的。
怎……怎么会这样?千昭摸不着头脑。自己从未和人提起过茜的梦想的事情,为什么突然之间——
“!”千昭一个激灵。茜不知何时已经进了教室,她看上去非常沮丧。周围关于她的议论仍未停歇,她都听在耳朵里。她今天一如既往地穿着白大褂,可千昭却对这样的茜无比陌生。要说为什么的话——就是因为,她明显是前所未有地沮丧:脸上毫无神采,视线躲闪不可见,沮丧到了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的程度。
千昭想和她打个招呼,可是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他把目光躲开,茜也没有看他,低着头走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千昭的手在课桌下摩挲着什么。
——是那株塑料玫瑰花,立体拼图的最后一片。前天晚上,直到到家后被妈妈问起,千昭才发现自己竟一直把这个小零件攥在手里,完全无意识地。
千昭想把这块零件还给她,并且为周六晚上的不辞而别道歉。事实上,他昨天就冷静下来了。细细回想的话,其实没有发生任何值得害怕的事——千昭是这么认为的,因为他相信茜和她的姐姐,她们都是温柔而且善良的人。反而是,自己擅入了别人家中的隐私地带,而且还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从别人家跑走了,是自己比较失礼。他感到非常抱歉。
但是……
“喂——宝月,你家是不是堆满了尸体啊!”一个粗剌剌的声音响起。“真可怕,是个怪物!”“嗜血的家伙!”起哄的同学越来越多,有纸团砸在她头上。
……现在这个情况,他无论如何开不了口。
我没有跟别人说。我没有跟任何人说。
他在自己的座位上缩成一团。小茜被这样欺负,不是自己的错啊……
自第二天起,茜再也没有穿白大褂来过学校,也再也没和千昭说过话。
~2009年3月19日·晚·真存家~
这天晚饭后,门铃声响起的时候,千昭正在和爸爸一起看书。玄关处传来的人声很熟悉,他不由得向房间外望去。
“打扰了。实在是非常抱歉……”那人十分客气、带着几分生涩地对真存太太说,“那个,我叫宝月巴……请问千昭君是住在这里吗?”
是巴姐姐?!千昭连忙跑了出去。“啊,千昭啊……”真存太太回头看看跑来的儿子,从两人眼神的交汇中读出了只有认识的人之间才会有的默契,“嗯……不如进来说话吧?”
“那就……打扰了。十分冒昧。”
~同日·晚·真存家~
“是姐姐吗。小茜的事情,我也听千昭说过呢。”真存太太为客人沏着茶道,“我们家孩子给您添麻烦了吧。”
“啊?不不不。要说添麻烦的话,也是我们这边……”巴有些局促地把一侧的长发顺到耳后去。千昭和时端正地坐在巴对面的沙发上,时把这句话当成了普通的客套,还在心里猜测自己家孩子是闯了什么祸让人家的姐姐都找上门来了。虽然养了千昭八年但他还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内心其实十分紧张。
“这次确实是为了茜的事情来的……千昭君,”巴把目光投向千昭,和以前不一样,今天那双漂亮的瞳仁里充满了忧虑,“最近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千昭把头一垂,但还是把事情都如实告诉了巴,包括同学们是怎么欺负茜的。
“对、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千昭的声音有些哽咽。“不会啊。千昭君并没有把茜的事情告诉别人。”“不、不是。我是说……”
“那个时候,我应该站出来保护小茜的。”千昭笨拙地稳住自己的声音,“但是,我却光想着这不是我的错,然后躲开了……我应该站出来保护她的。让她受到欺负都是我不对。”
他是真的已经为这件事自责好几天了。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站出来保护小茜呢?而且,之后他们再对她恶语相向的时候,他也没有站出来替她说话。他是个多么软弱的人啊!
巴陷入沉默。她不是在责备千昭,正相反,她在苦恼于该怎么向这个已经很自责的小男孩提出自己的请求。可是她别无选择。她必须保护好茜,这是在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没有任何事能与之相比拟。
“……千昭君,你听我说。”她看着千昭的眼睛说,“你做得已经很好了。作为茜的朋友,你真的做得很棒。我也……非常感谢你。”
“不,我……”“千昭君。”巴用柔和但坚定的声音打断了他,“你是个很棒的孩子、是个出色的朋友。所以……我有事想拜托你。千昭君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帮忙?千昭露出意外的神色。巴从包里拿出什么东西:“这个……请你无论如何让茜重新穿上。”
递给千昭的,是一件叠放整齐的白大褂。千昭呆呆地把它接过来。
“这件事情……只有千昭君能够做到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时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因为……千昭君是茜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唯一的?”时显然对这个说法大感意外。因为从以前儿子对茜的描述来看,茜不像是个内向、不善交往的孩子,倒不如说还挺开朗聪敏的。这样的孩子怎么会没有千昭以外的朋友呢?
“是……这样的。其实……”这个话题似乎也触及了巴的什么软肋,她的眼神微微有些躲闪,“其实茜她,并不是转学进入千昭君他们班的。她只是个插班生。在进入勇盟小学之前,她没有上过学。”
“啊?!”千昭惊呆了。“是的。她一直呆在家里。”“可是,我完全不觉得她的功课比其他同学差呀……她认的汉字比我还多,算术也很快!”
“她在家中学习。那孩子是很聪明的。”“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时问。“这个嘛……发生了很多事。”巴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总而言之,因为一直呆在家里,所以茜没有外界的朋友。后来进了千昭君所在的班级,融入新集体也花了好一阵子……毕竟大家都已经在一起一年多了,茜是个生人嘛。所以,终于她能交到千昭君这样的朋友了,我真的很开心。”
原来如此……怪不得那天的生日聚会只有他一个人。千昭现在可以理解了。
“所以,千昭君,可以帮我这个忙吗?”巴说,“只有千昭君能做到了。因为你是她唯一的朋友啊。”
千昭呆呆地看着手中的白大褂。“唔。在能做到的范围内,我们十分愿意帮忙——可是,巴小姐。”时说,“虽然关于茜被同学欺负的事情,我也感到很难过,可如果要商量的话,应该有更合适的人吧?比如学校的老师之类的。我们也好千昭也好,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吧?”
不……千昭凝视着那件白大褂。巴姐姐这么做,一定是她认为让茜重新穿上这件白大褂是比单纯阻止那些人欺负小茜更重要的事情。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巴姐姐,我有一个问题。”
“是什么呢?千昭君。”
“如果我忘记这个梦想的话,我会变得很可怕的。”——这句话伴随着黄昏的色调回响在千昭的脑海里。
“——小茜如果不穿这件白大褂的话,会变得怎样呢?”千昭问。
巴的眼帘一下子垂了下来。
四个人沉默许久。真存太太起身为客人添茶。
“……我是不想对第一次见面的人说这些事的……”巴咬着大拇指的指甲说。看得出她十分动摇。
“没关系哦。”真存太太温柔地冲她笑着,泛着枯绿色的水随着她的动作从壶嘴汩汩而出,“巴小姐如果觉得说出来能够让我们更好地帮助小茜的话,就不妨说出来。毕竟千昭也说过,小茜是个特别棒的孩子啊。我们会很开心能能帮到她。如果说出来会令巴小姐烦恼的话,那就不必说了。巴小姐在这里无需多虑,自行决断就好。”
真是一个……语言和笑容都能让人放松下来的人。巴打量了一番真存太太和她身上那套薄绿色的家居服,轻轻出了一口气,整理了下思绪。
“……那么,我就说了。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同日·晚·真存家~
“我们的双亲在茜5岁那年去世了。是车祸。”
真存夫妇表情凝重地听她讲述。虽然内心早已有了一定的负面预期,但故事还是意料之外地沉重。
“事故似乎是在送茜去幼儿园的路上发生的,我并不在场。双亲驾驶着轿车正常行驶,却遭遇了对向车道一辆大货车的侧翻。货车因为急刹造成车身转向,其运输的钢卷在侧翻过程中正好向我的家人所在的车辆砸来……”
“……其中一个,20多吨重的钢卷,刚好砸中了轿车的前部。坐在驾驶座和副驾驶座的两人当场毙命,只有后座的茜安然无恙……不,也不能说是安然无恙。”巴又开始咬指甲,痛苦的细纹攀上她的眉间和鼻侧。
“我后来向警察要求事故现场的照片的时候,他们拒绝向我提供。原因是‘为了保护我的感受’,因为我当时也未成年。所以我不知道茜究竟目击了怎样的景象,但那恐怕……不单单是‘惨烈’两个字能形容得了的、地狱一般的场景。”巴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着,“据当时处理现场的警察说,他们把茜从已经变形的车里解救出来的时候,她满头满脸都是双亲喷溅的鲜血……连头发都被血液粘在了一起。她完全失去了理智,整个人都疯了。”
“……”真存太太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捂住脸。
“……在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茜都没法与人交流。也就是医学上说的,失语症。”巴继续说道,“不仅如此,她还出现了很多不正常的行为。比如,她会捕捉小动物——比如外面的流浪猫或者鸽子——然后进行虐杀。”
“虐杀……!”
“是的……但是她并不从中获得快感,她见到血以后非常恐慌。会尖叫,会崩溃大哭,但她还是反复进行那种残忍的行为,那是一种……完全病态的行为。”巴说,“那段时间我四处奔波,为茜找了很多的心理医生,藏起家里所有的刀具,试图阻止她这种行为,可是效果却都不明显……”
“虽然当时也可以把茜托付给别的亲戚,但我还是决意把她留在身边……总之,这种状态大概持续了一年多……后来,我在大学里认识的一位心理学教授跟我说,茜需要的可能并不是‘阻止’,而是‘正确的引导’。”
“引导?”“嗯。所谓‘宜疏不宜堵’。”巴说,“正好我在法学院念书,也有接触一些刑侦方面的人,于是就把自己道听途说来的一点法医学知识,现学现卖地讲给茜听。”
“当茜再次杀死小动物、并且为血液感到惊慌失措的时候,我就给她讲血液是怎么回事、血管又是怎么回事。它们都是怎么工作的,有什么功能。”巴一边回忆一边说,“令人吃惊的是,这个方法竟然奏效了……她很快地冷静了下来,并且开始向我提出问题。我当时都惊呆了……因为那是一年零一个月以来,她第一次开口说话。”
“……于是我就更进一步,跟她讲更多的事情。比如神经系统是怎么回事,小动物会感觉到疼,之类的。”她说,“其实我很怀疑她究竟能听懂多少。但后来,每一次她再残害小动物的时候,我都不再一味地阻止她,而是和她一起,教她怎么‘正确地’切割尸体……是的,其实就是所谓的‘解剖’。说实话,一开始我也受不太了,为此我从学校图书馆借阅了很多法医学的书籍来自学,还向法医学专业的朋友问了很多,渐渐地也更加理解了法医们的工作……每次都是我们一边解剖,我一边告诉她各个器官的名字、功能,告诉她我们为什么能活着,死亡又是怎么一回事。我们为什么不该夺去他人的生命,生命的存在是多么地难能可贵……就这样过去了好久好久,我发现茜残杀小动物的频率越来越少了。大概过了半年左右,她就完全不再做那样的事情了。与之相反地,她的话变得越来越多,举止也越来越像个正常的孩子了。”
“用理性的思考战胜了感性的恐慌……吗。”时低语道。
“您能做出这样的理解我真的不胜感激。是的,我想,她大概是更适合这样的思维方式的孩子。”巴说,“而且,更令我惊喜的是,那孩子竟然对法医学发生了兴趣。我借来的书她会好奇地翻看,虽然她看不懂上面的字,但是会对着图画向我提出问题。我觉得这样也不坏,于是向她介绍了‘法医’这样一种工作。身着白衣的正义使者,在侦查过程中进行尸检,找到死者死亡的真相,帮助警察把坏人缉拿归案——她是可以做这么有价值的事的。您知道吗?我从未见过茜那么容光焕发的样子,在听说这一切的时候,她非常确定地告诉我,她将来要成为一名法医。”
“您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姐姐。”时认真地说。
“谢谢您……请允许我继续。之后,又过了八个月左右的时间,我觉得她已经完全准备好了,才送她去了学校。”巴说,“但其实,那孩子的内心深处,一直非常不安。”“不安?”
“是的。她一直在害怕……虽然她似乎已经变得像从前一样开朗了,但她一直在害怕那个会残杀小动物、会坠入对鲜血的恐慌的那个曾经的自己。更何况,她现在已经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了,她就更加不能接受那样的自己。她很害怕,害怕自己什么时候会一不小心变回那个样子。”
“所以前一段时间,我为她搞来了一件白大褂。”巴把目光落在千昭的手中,“怎么说呢……我希望那个梦想能将她保护起来。如果能一直注视着那个闪闪发光的梦想的话,如果能一直用理性的思维去思考的话,她就能战胜一切,就不会再迷失于黑暗中了……我是这么想的。”
“………………”
深邃的沉默。
“巴姐姐想的……”千昭开口道,“一定是对的。我觉得。”
巴冲他微微一笑。虽然有些勉强,但这也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第一次露出笑容。“嗯,好像是这样。”她说,“上周,就是她生日那天,她突然抱着一只浑身是血的猫出现了。我当时都吓坏了,以为她又在……结果她告诉我说,她是在二楼的阳台看到这只猫被车撞了,于是跑出去把它救了回来,还给它包扎了伤口。不可思议吧?那个茜她,竟然会救猫了呢!”
原来……是这样啊。千昭回想那天的事情,他一直在一楼的各个房间专心致志地寻找着丢失的拼图,根本就没注意到这期间茜曾经跑出了房子。
“所以,我就放心了。茜她已经懂得了关爱其它的生命,而这种东西一旦学会,是不会再忘记的。”巴的表情舒缓了下来。时问道:“那么现在,您担心的是什么呢?”
“虽然应该是不会再做出残害小动物的事情了,但我还是担心她的……心理状态。”巴说,“您知道,这件白大褂,这个梦想,一直以来都是她最珍视的东西。当我发现她不再穿白大褂去上学的时候,我就觉得或许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再加上,她这两天的状态非常差,我担心她的心理再次出现什么问题,于是就……像这样贸然来访了。真是十分抱歉。”
千昭非常理解巴的心情。这几天茜的样子他也都看在眼里,如果他能做什么来帮到茜的话他会非常愿意,而且他心中的愧疚感也将得以缓解。
“我知道了,巴姐姐。”小男孩用和他爸爸一个模子出来的认真口气说道,“这件事情,就请交给我吧。”
~同日·夜·真存家~
“真是位了不起的女孩啊。”送走巴后,时感慨着。“你也这么觉得吗?”真存太太微笑地看着丈夫。
“是啊。双亲猝然离世的时候,她也一定备受打击吧。可是她不仅没有被击垮,还在那么困难的情况下扛起了照顾妹妹的重任。而且,显而易见,她做得非常好。明明这么年轻。”
时把一只手搭在千昭的肩上。千昭仍凝视着那件白大褂,他知道爸爸的这个动作是在表示对他的支持。他在考虑明天该怎么做。
~次日·上午·勇盟小学2年A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孩子对任何事情的热衷都只能持续一会儿功夫,今天班里对茜的恶言似乎变少了一点。千昭盯着她穿制服的身影,不可思议地觉得,他竟然更习惯看她穿着白大褂的样子。明明茜的那个打扮只持续了一个半月的时间,可是千昭却觉得,那样的打扮才更适合小茜。
他琢磨了好久该什么时间去和她搭话,终于在茜经过他座位旁的时候叫住了她。可是茜惊慌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啪嗒啪嗒地跑掉了。千昭感到很失落。
一直等到下一个课间,千昭才鼓起勇气走到茜的桌边。
“小茜!请不要跑……我,我有事情想问你。”
正欲躲开的茜听了他的话,停下了动作,但依然有些害怕地瞟着他,用极小的声音说:“是……什么事呢?”
她没有像以往一样叫他“千昭君”,但千昭已经决定把想好的话说出来。
“……猫……”千昭说,“猫……后来还好吗?”
“!”茜的表情露出几分愕然。她大概没有想到千昭会突然问猫的事情。
“还好。那天他真的出了好多血啊,我当时可担心了。还好及时止住了血,我们赶紧把他送到宠物医院去了——我和姐姐一起。”
茜的声音失去了以往的跃动,不过还是说了很多话。千昭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他的骨头被撞断了,断骨刺破了大静脉,所以才会流那么多血。不过去了医院,医生给他做了手术,说多亏止血及时,没有什么大问题。真是太好了……”
“这多亏了小茜吧?”
“……”茜没有对此作出反应,反而声音变得更小了,“千昭君……”
“那天……把千昭君吓到了吧?在二楼的房间里。”
这个……千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没法否认自己确实被吓到了这个事实。准确来说,直接吓跑了。
“对不起……我可以拦住千昭君的。但当时,确实是小舟的事情比较着急,所以……”“小舟?”
“啊,就是那只猫的名字。术后休养了几天之后,我们就把他接回家去了。现在也在我们家里。”
“原来是这样。我理解了。”千昭点点头,“总之,小舟没事真是太好了。那,小茜,不让我进那个房间就是因为小舟在里面吗?”
“咦?不是的。发现小舟被车撞,是在找玫瑰花墙的碎片时的事。在那之前……”茜慢慢低下头去,“那是因为,那个房间是,去世的爸爸妈妈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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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茜的名字,是一种颜色哦。”
记忆中的妈妈,手总是凉凉的。凉凉的、又很温和,轻轻地贴上女孩的小肉脸的时候,一切都可以温柔地安定下来。
“妈妈,那是什么样的颜色呢——”
“是从一种叫做‘茜草’的植物里来的、非常漂亮的红色哦。鲜明但却不刺目,强烈而又厚重的,漂亮的深红色。这就是‘茜’哦。”
——还是听不懂啊,那是怎样的颜色呢。
“……来画画吧!”
妈妈买来了蜡笔。
“我们来画个圆圆的月亮。”
茜色的蜡笔攥在女孩的小手中,可是她却怎么都画不圆。
微凉的手指攀上小手,轻轻握住那一团娇柔,在画纸上缓缓移动。
妈妈。
“看,是茜色的月亮哦。”
“茜色的、月亮……?宝月、茜……”
“嗯,就是小茜哦。”
是吗……
女孩画着。画着一个又一个,深红色的圆。
那是代表茜色的月亮、代表她自己的,再无这以上深意的符号。
爸爸妈妈把她的画张贴在了房间中。
风从阳台吹来时,画纸沙沙作响。那是一家四口宁静的日常里,细碎的温暖的背景音。
~2009年3月20日·上午·勇盟小学2年A班~
“……”
茜无声地把笔袋中的那张画用纸铺展开,清澈的液体啪嗒啪嗒地滴了上去。
那是她和妈妈的回忆,是她最珍惜的,一轮又一轮的茜色之月。
类似的画,千昭其实在别的地方也见到过。茜父母房间的墙壁上也贴着一些。那不是什么飞溅的血迹,数量其实也没有多到到处都是,那不过是千昭在恐慌中产生的错觉。
房间里的血腥味是真的,但那是因为小舟。
“我怕小舟的样子吓到千昭君,才特地把他抱进爸爸妈妈的房间处理伤口。”茜擦干眼泪说,“可是我忘记把门关严了……对不起,你吓坏了吧?都是我不好……”
“……”千昭看着她的样子,几乎是脱口而出,“小茜你,太温柔了。”
“……?”茜抬起泪眼困惑地看着他。
千昭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的眼神。毕竟他还太小,有些话还不会讲。如果他再长大个十岁,这种情况下一定会说“你为他人考虑得太多了”“可以不用一个人消化这些事的”之类的话吧。但他现在还不会组织这样的语言。他只会直抒胸臆地说,小茜太过温柔了。
但是,即便是小孩子,也会做一件事。
甚至,小孩可能比大人更擅长做这件事。
千昭拥抱了茜。
在语言表达上他陷入了困顿,但是单纯表达“爱”的意思,他还知道这样一种表达方式。
简单,纯粹,不掺杂任何多余情感的“我爱你”。
“对不起。”千昭终于能够道歉了,“小茜被欺负的时候,我没有站出来,对不起。”
当他松开双手,再次看着茜的脸时,她早已泪水涟涟了。
“大概是我太软弱了,我保护不好小茜……”千昭说,“但是,我知道有一个人她一定可以。”
他从书包里拿出那件叠放整齐的白大褂。
“她一直都在保护小茜。保护得比谁都好。”
“姐姐……”眼泪根本停不下来。她胡乱地抹着脸,制服的袖口湿了一大片,千昭递来的白大褂在她的眼里幻化成一片流动的白光。
~同日·上午·勇盟小学2年A班~
看着茜穿上白大褂,巴交给千昭的任务其实已经算完成了。但是,千昭自己还有一件无论如何都想解决的事。
“小茜,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白色更适合她的肤色,茜的脸上显得比刚才多了几分神采。
千昭问道:“小茜的梦想是成为法医这件事……除了我,还告诉过其他人吗?”
他必须得抓出把茜的秘密泄露出去的“真凶”是谁。
“这个嘛……”茜歪头想了一会,“我还告诉过瑠美。”
“瑠美?!”千昭几乎是喊了出来。又是间田吗!
茜点点头:“瑠美她很好哦。上次那堂美术课下课之后,她拉着我问了好多问题。聊着聊着,我就把梦想的事告诉她了。”
千昭简直都能想象出瑠美扯着她的尖尖嗓说“欸——!宝月同学知道得可真多呀——!”然后招架不住她的热情的茜一个顺嘴就说出了“这个……因为我一直想当法医……”这样的话的情景了。
~同日·下午·勇盟小学2年A班~
“什——么?原来给小茜造成了那么大的困扰啊!”
意料之中地,瑠美完全没有否认自己就是罪魁祸首的意思——倒不如说,她完完全全地,没有察觉到有任何的“罪”或者“祸”曾经发生过。
……唔,是不是每个人都会认识那么一两个有点缺根筋的人呢?啊,没有攻击任何人的意思。
“这种事情早说不就得了!”瑠美愤愤地站起身来,“我这就去跟那群人把话说明白!太过分了!”
“等等,瑠美……”就算这么跑过去说也不会有什么效果吧!千昭想拦住她。
“快看快看,那个怪物又在干什么呢!”不知谁说了一句,周围的同学又开始起哄了。千昭循声望去,茜瑟缩在自己的位置上,身边又落了几个纸球。她显然什么也没干,这些人就是想找茬。
“她又穿上白大褂啦!”“真可怕,她一定是要把我们都杀了解剖!”“不能让她得逞!”在一个微胖的男生的带领下,好几个学生开始向她投掷东西。“你们住手!”千昭喊道。“哟,怪物还学会拉帮结伙啦。”带头的男生笑嘻嘻道,“你这家伙也喜欢死尸吗?”“真恶心……”“怎么会有这种变态啊!”
千昭站出来挡在他们和茜之间,他这次已经决意不再退缩了。
“你这家伙给我让开,不然我揍你!”胖男生威胁道。“没错!揍扁你!”周围几个同学跟着附和。
“我说你们这帮人,就知道仗势欺人!”瑠美把昨天刚学会的成语搬出来骂道,“不许欺负小茜!”
“哦?如果我就要欺负她呢?”男生越过千昭,抢过茜课桌上的书本,然后朝远处丢去。
“把这个怪物赶出A班!”“对!赶出A班!”周围的同学欢叫起来。带头的男生变本加厉,扯住桌洞里露出的书包带,要把茜的书包也丢掉。
“你这家伙……!”千昭拉住书包,和胖男生僵持不下。胖男生和他拉扯了一会儿,逮住一个空隙,又向茜的桌面伸出手去。在那里,放着茜的笔袋。
——唯独那个,不行!
千昭松开抓着书包的手,向笔袋扑过去。可他还是晚了一步。男生已经抓起了笔袋,高高地甩了起来。
“怪物的恶心东西,我要把它扔得远远的——”
千昭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粉色的笔袋向空中飞去,啪地一声撞到对面的墙上,然后径直掉了下来,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又有一个男生冲上来抢茜的书包,里面的书呀,笔记本呀,全都抖落了出来,然后被踩满了黑脚印。刚才的胖男生则得意洋洋地看着千昭,仿佛在炫耀胜利的成果。
“这样的怪物,还是去死吧!”
千昭瞪着那男生口中肆无忌惮地喷出越发恶毒的语言,愤怒却又无可奈何。就在这时——
“你——这——家——伙——!”随着一声大叫,只见瑠美抄起身边的一张课椅直朝那胖男生当头抡去。
千昭惊了。他身后的茜也吓呆了。
围观的所有同学全部呆住了。
课椅划出一道笨拙的弧线,胖男生应声而倒。
椅子咣啷一声落在一旁,瑠美却并不罢休。她骑到倒地的男生身上,先是给了他两拳,然后一手撕扯他的耳朵,一手掐着他的脸。“小茜她才不是怪物呢!你这欺负人的混蛋!”她的声音因为愤怒变得更尖利了。
欺负茜的跟班里有一个想上去帮忙,千昭从后面抱住他的腰阻止了他。胖男生的右耳都被瑠美扯出了血,在地板上扭动着、痛叫着。周围的同学看这架势,无一敢上前干预。
“住手!!”老师的声音响起,“你们在干什么?!”
“又是你吗,瑠美!”
~2009年3月23日·傍晚·勇盟小学校园~
围绕着宝月茜发生的一系列风波终于落下了帷幕。从打架事件的相关者那里,老师了解到了茜受到欺负的事实,然后花了一个周末的时间和各方家长做了深入的交流。还好那把课椅对瑠美来说还是太重了,没能抡到那个男生的头,不然事情可能要比这严重多了。最终那个男生受的伤只有耳朵上的一点而已,他在妈妈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深刻反省了自己的错误。
老师在周一的课堂上专门为大家介绍了什么是法医。法医不仅仅是解剖尸体而已,法医的工作是科学搜查中的重要一环,是帮助人们发现真相的可敬的职业。孩子们听得入了迷,有好几个同学甚至说将来也想成为法医。老师笑眯眯地说同学们如果有问题可以向茜请教,果真有人下课跑到茜的桌边来问问题。
“搞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放学的路上,茜双颊微红地对千昭说。她今天格外地容光焕发,千昭开心地笑了。
“这不是很好吗?多亏了小茜,同学们才能学到这些知识。”
“我自己也是。很多事情我也第一次听到,比如‘科学搜查官’。”茜说。
“欸?小茜打算成为科学搜查官了吗?”“这个嘛……那样的话我可要学更多东西了。”茜歪头想着说,“不过,听上去也挺有趣的。”而且说出来也不会把别人吓跑,她在心里想。
千昭微笑着看她。她的白大褂又被夕阳染成金色了。啊啊,这叫什么来着,“金黄的日暮”——
“对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我放在白大褂口袋里的东西,小茜看了吗?”
“欸?”茜一愣,“没、没有!”
口袋里还有东西?她完全没注意。她伸手进去,发现左边和右边口袋各有一个硬硬的东西。她把左手掏出来,发现是一株小小的玫瑰花。
“啊!这是立体拼图的……最后一块!你把它找到了呀!”
“嘻嘻……你再看看另一个口袋。”
茜把右手掏出来的时候,深深地吃了一惊。
“哈哈哈!小茜的表情真棒呢!”千昭大声地笑着,“没错,这就是‘惊讶徽章’的力量了!让人看了就能觉得惊讶的徽章!我没骗你吧?”
“没、没骗我……”茜愕然地说。这个徽章她早已见过了,再见到同样的东西自然不会惊讶成这样,关键是——
这个徽章上,被千昭画了画儿!!
“哈哈哈,我用红色的马克笔给它画了眼珠和鼻子。怎么样?它现在看上去是不是更惊讶了?”
“确、确实够惊讶的……”看着这张惊讶得有点搞笑的脸,茜惊讶得都快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它上面原本的图案只是三个红色圆圈而已。
“这个……其实是给小茜的生日礼物。”千昭的笑容里掺了几分尴尬,“其实在小茜生日那天就带去了,结果非常丢人地被吓跑了,礼物也忘了给你,就这样被我又带回了家……”
“现在把它补上!虽然晚了很久。”他搔着后脑勺,“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拆解的东西!很有纪念意义吧?”
“嗯。谢谢你,千昭君。”茜说着把徽章别在了白大褂的前襟上,“我会一直戴着它的。”
“嗯!我和小茜要做永远的朋友哦!”
“对了,说到生日——”茜把一根手指放在肉嘟嘟的下巴上,“千昭君那天没有吃晚餐就跑走了呢。改天再来一趟我家,把那顿饭补上吧!没有吃过我姐姐做的土豆炖肉可是人生的遗憾啊!”
“呃,真是不好意思……”被茜吓得逃跑已经成为千昭的黑历史了,“那,我就改天再去吧!正好我也想见见小舟。”
夕阳斜照,樱花盛开,茜的笑颜粲若染井吉野。春假到来了,又再度开学,很快又迎来暑假。孩子们的友情也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安宁中继续着。
可是,这样安宁的日子,却没持续多久。
在那之后只过了一年多的时间,千昭的父亲真存时,就在自己的家中,被人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