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他们三人忙了一晚上,才把东西分完。各家分得并不多,只有几块,但老人和孩子们都高兴坏了,托在手掌心里,舔一下舔一下的,舍不得大口吃。连女人们也高兴。这说明外头的人还想着家。尤其是天柱,更让大伙称颂不已。一向死气沉沉的草儿洼,这一晚到处充满了笑声。
方全林心情很好,对天云和飞毛说,你们快回家吧,住几天再回去,等走的时候,我送你们去县城!
事实上,天云和飞毛只在草儿洼住了两天就打点要走了,两人都还没有成亲,老人也都好好的,没啥牵挂,都急着回木城去。方全林只好由他们。收拾庄稼种子时,方全林说我准备了十几种种子。大约有一千斤,够用不够用?
飞毛说才一千斤呀?差得太远了!那么大木城,起码要几万斤种子。
方全林说不够用可以再弄,只是你们咋带呀?那么多。
天云说算了!意思意思就行了,一千斤总算是从咱们草儿洼带去的种子,是个象征。剩余的咱们到木城再买。
方全林说木城能买到种子?
天云说肯定能买得到,我在农贸市场上就看到过,啥粮食都有。实在不行,去找种子公司买,要多少有多少。
飞毛说那行,咱们先带上这一千斤种子,到木城再作打算!
方全林这才松一口气,说明儿我送你们到县城,办上托运再回来。
两人都说不用,方全林一定要送,说这可是件大事,咱们草儿洼的庄稼种子要去木城繁殖,和嫁女儿差不多,我一定要送!
第二天一大早,三人把种子装上一辆手扶拖拉机,还在麻袋上系上一根红绸带,显得很喜庆,由方全林开着一块直奔县城。上百里路,不到正午就到了,然后到长途汽车站办了托运,天云和飞毛随车走了。方全林这才转头往回赶。离开县城时,他在一家饭馆买了两碗大米饭,一碗羊肉汤。他在吃大米饭时,又想起住在蓝水河边的那个城里女人,心想哪天有空了,得当面找她问问,看她到底是干什么的,不能老让她这么不明不白地住着。草儿洼欢迎外来的客人,这也是个人气,说明白了住多久都没关系,但你得说一声是不是?
方全林开着手扶拖拉机回到草儿洼时,天已黑了。跑了一天有点累,他草草吃点东西,准备洗脚睡觉。方全林是个喜欢整洁的男人,多年的独身生活,让他养成很强的自理能力。他不仅每天把院子屋子打扫干净,而且会把床铺、衣物收拾得整整齐齐。天热的时候,男人会光着膀子干活串门,甚至连那些生了孩子的妇女也会敞怀乘凉。但方全林不会。再热的天,他都会穿着整齐,衣服脏了,当天就会换洗。身上出了汗,回家就会换洗干净。每天晚上睡觉前,泡一会儿脚是必做的事,不然就会觉得别扭。
方全林正坐在一张自制的靠背椅上泡脚的时候,刘玉芬突然敲门进来了,又是急急的,说全林哥你回来啦?
方全林一愣,说这么晚了,你有啥事?
刘玉芬说我的床坏了,床板塌了半边,不能睡了,你帮我修修吧。
方全林说咋这么多事?我今天累了,你凑合一晚,赶明儿再说吧。
刘玉芬并没有生气,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却卷卷袖口,突然蹲下身,说全林哥我帮你揉揉脚,活活血。
方全林吃一惊,忙把脚抽回,说这哪行?
刘玉芬抓住他的脚,又按到水盆里,说你怕啥?你这么辛苦,又帮我这么多忙,给你洗洗脚还不应该?
方全林还要挣扎,说别别别!刘玉芬使劲按住,做出生气的样子,说你这人真是的,咋就不知道让人心疼!这么多年,你在外头当村长,在家又当爹又当娘的,光管着别人的事,有人心疼过你吗?我疼你一回还不行啊!说着说着,眼睛竟湿润了。
方全林呆了呆,不再乱动了。是呀,玉芬说得也对啊。他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顿时感到一丝丝暖意拂过心头。在草儿洼,妻子给丈夫洗脚是很正常的事,但方全林真的没享过这个福。就是因为他自己太勤快了,而妻子身体一直不好,他从没让她给自己洗过脚,倒是他经常给妻子洗脚,给妻子擦身子。妻子病了几年,他一直伺候得好好的,直到她死。
他习惯了没有女人伺候的日子,现在这女人要给自己洗脚,除了不习惯,就是极大的震动。他忽然感到一丝委屈和脆弱,低头看看只顾为他洗脚的刘玉芬,闭上眼往后一仰,不再挣扎。
女人的手就是不一样,轻轻的,软软的,洗了脚面洗脚心,洗了后跟洗前头,她把手指伸进他的脚趾里,慢慢揉搓。洗完一只。又洗另一只,也不说话,就是低了头洗,却让你感到她心里埋着千言万语,一切都在不言中了。
方全林也不说话,就是微闭着眼,静静享受她的温柔和体贴,这种感觉是遥远的、陌生的、温暖的。
刘玉芬为他洗好脚,擦干净,又拉个小板凳坐好,把他两只脚放到自己膝盖上,用掌心为他轻轻按摩。方全林没动。他有点动不了了,他感到自己瘫软得没有力气了。
不知过了多久,刘玉芬拿一件衣服盖在他身上。她要走了。走前,附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全林哥,你今天累了,明天我在家等你。”说完用牙齿轻轻咬了一下他的耳朵,然后悄悄出门去。
方全林一直闭着眼。但他并没有睡着。他知道她为自己盖衣服,知道她悄悄咬了他的耳朵。听到了她说的话,也听到了她依次帮他关好屋门和院门的声音。可他没有睁开眼,也一直没动。
似乎突然之间,自己到了一个人生的十字路口。看来,这件事得认真想一想了。他没想到,自己气安中华的一句话,会一语成谶。
自己真的会娶刘玉芬?
自己真的会再组合一个家庭?
当初妻子临死前,他曾抓着她的手说过,你放心走吧,我不会再娶第二个女人,我要一个人把玉宝拉扯大。现在,玉宝已经大了,已经大学毕业,有了自己的家庭,这个承诺还有必要再坚守吗?
现在明摆着刘玉芬想嫁给自己,只要自己同意,一切都没有问题了。但方全林依然不能确定,再婚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好像自己还没有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娶了她,就是重组一个家庭,而原先的那个旧家,也就意味着消失了。他想起远方的儿子媳妇和即将出生的孙子,想起死去的结发妻子和曾经的诺言,他有些伤感。
但方全林知道,虽然自己一直在理性地坚守着诺言,甚至已经习惯了独身的生活,但心里早就乱了。他的压抑了多年的欲望,一到晚上就会燃烧,说不定哪天就会做出对不起大伙的事。他需要一个女人。有了一个女人,自己也许就会平静下来,就连村里的女人们也会死了心。不然,这双方的诱惑,迟早会弄出事情来。
方全林躺在椅子上想了半夜,终于想清楚了,一切还是顺其自然吧。他已经对得起妻子,也对得起儿子了。他对自己说,该有个女人了,日子还得过下去。
后半夜,他走出草儿洼,来到妻子坟前,为她烧了一炷香。然后在坟前坐了很久。四周一片黑暗,他感到一点凄凉,感到一点人生的无常。他对妻子说,我死后会和你合葬。可现在我得找个伴了,我太孤单了。
第二天早饭后,方全林扛着他的工具箱,背着锯走出家门。他要去刘玉芬家为她修床。在家收拾工具的时候,苦笑了一下,心想这也是多此一举,她的床还用得着修吗?倒是应当修一修自己的床了。但他还是得去一趟,毕竟一些话都还没有挑明,就差一层窗户纸了。他得和刘玉芬好好谈一下,把这层窗户纸捅破,然后好好合计一下今后的生活。
草儿洼很安静。
草儿洼一直都这么安静,安静得有点死气沉沉。村子里没有了年轻人,就没有了生气。老人们都很孤独,平时都是呆在家里。有时也坐在门前,几个老人挪动着凑到谁家门前,或者路口,就那么坐着,不说什么,也不抱怨,只是沉默着。偶尔向村口那条路张望一眼,那是一条通向远方的路。那条路上空荡荡的,连个人影也不见。老人们就瘪瘪嘴,转过脸来,互相对望一眼,很空茫的样子。
但他们依然不说什么,也不抱怨。
方全林每次看到都很难受,他希望他们发发脾气,大骂一通,起码也发出点什么声音。可他们不。
他们很安静。
一个村子都静悄悄的。
方全林在经过一个路口时,又看到七八个老人,他们大都坐在一棵枯木上,像小学生坐排排凳。只有一个老太太拄着拐杖站在那里,脚下卧着一条黄狗。
方全林微笑着冲他们点点头,老人们木然看着他,没有任何表示。
方全林快步走了过去,有点心虚的感觉,仿佛老人们已经窥见了他心中的秘密。
刘玉芬的床并没有什么大毛病,方全林到了后砸下几枚钉子就修好了。
这次他没有匆忙走开,坐在堂屋,喝着刘玉芬给他泡好的梨花茶,一股清香在唇齿间含着,他等她出口。
他知道刘玉芬该出口了。
刘玉芬今天穿得很漂亮,一身蓝印花布做的衣服,清爽而随意,袖口有点肥大,不时露出藕节样白生生的胳膊。显然她有点慌乱。还有点害羞,毫无必要地忙这忙那。
方全林笑笑,说玉芬你坐吧。
刘玉芬坐下了,看了方全林一眼,脸红红地低下头去。
方全林又笑笑,说玉芬有话就说吧。
刘玉芬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突然眼圈红了,忙用手捂住嘴,又一次低下头去。
方全林有点心疼了,说玉芬啊,不好意思了吧?算了,还是我来说吧。你——想嫁给我对不对?
没想到刘玉芬却慌乱地摇起头来。
方全林本来靠着桌子坐的,身体有点后仰,这时吃惊地坐直了,说你……不是……那你是个啥意思?
刘玉芬忸怩了一阵,终于说出一番话。她说得十分吃力十分弯曲十分脸红,但方全林还是听懂了。当确信听懂她的话之后,方全林的脸都白了。
原来刘玉芬并没有打算嫁给他!她说她本想赌气嫁给他的,但是感觉他老了一点,并且深表歉意。可她愿意并且十分希望和他睡一觉或睡几觉,直到她怀孕为止,她特别想通过他怀一个孩子。她说她一直不相信自己不能生孩子,她一直认为是安中华有毛病,她为此受了十几年的冤枉,她太委屈了,弄得她在全村人面前抬不起头。现在,她要证明自己是个健全的女人。最后她对方全林说,全林哥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如果真的怀了孕,我不会告诉别人是你的孩子,我也不打算把孩子生下来,我只要大伙看到我的大肚子,知道我能怀孕就行了。然后我就去引产,然后我就外出打工,我才三十岁,我的日子还长呢。刘玉芬说着说着就解开了她的蓝印布褂子,里头居然什么也没穿,两个雪白的奶子若隐若现地探出头来。刘玉芬说全林哥,我这里很僻静,从来没有人串门,床也修好了,咱们现在就开始吧……
方全林感到一阵窒息,头上冒出一层汗珠子。他古怪地盯着刘玉芬眨巴眨巴眼,一句话也说不出,起身扛起他的工具箱走了。走出门的时候,他两条腿直抖。
三天后,刘玉芬离开草儿洼。外出打工去了。她对方全林很失望。她甚至没给他打一声招呼,更没说让他照看房子。
刘玉芬在院门上上了一把大锁。
就在刘玉芬离开草儿洼的当天,方全林去了蓝水河边。
方全林这次去蓝水河边的森林,不再有好奇和喜悦,而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他准备赶走那个女人。
不管她是谁!
这是草儿洼的领地,不经过允许,居然堂而皇之地住在林子里,也太不把村长当一回事了。他已经不在乎什么人气,什么三十多岁的女人了。草儿洼连自己的年轻女人都留不住了,你还指望一个外来人吗?草儿洼该败就败吧,活该。我已经尽力了。
刘玉芬把他气昏了头。
他做出一个具有历史性的庄严的决定,准备娶她做老婆,可那个女人忸怩半天,却说只是想让他当一回人种,就像公猪公狗一样。村长管给人看屋,管给人修房子,管给老人看病送葬,还管给人当人种吗?这也太作践人了!
方全林在家闷了三天都没有出门,这是他此生遭受的最大侮辱。一股怒气没能撒出来,越想越觉得窝囊。他必须找个对象发泄发泄,冷丁想起蓝水河边那个陌生的女人,对,就是她了!
方全林这次不再躲躲藏藏,而是直奔那口隐蔽的小屋。他要叫她滚蛋!
可是小屋里没人。
但她显然没有走,屋里东西还在,箱子、衣物、炊具。小屋里没有床,当年罗爷睡的那张小床早就烂了扔了。女人在墙角搭了一个厚厚的草铺,上头铺着花褥子,褥子上叠放着一方薄花被。草铺上方的墙上有用枯树枝自制的衣架,上头挂着洗过的衣服、三角裤和奶罩,一屋子散发着淡淡的女人的香味。方全林深吸一口气,眼睛盯住奶罩,伸出手去想摸一摸,就在手指要摸到的时候,却突然翻转手腕,只用手背碰了一下,又碰了一下,是个壳,软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