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黎明时,安中华爬起身,他知道自己该走了,趁村里人都还没醒。更重要的是他怕自己再呆下去会后悔。
安中华去了方全林的房间,想去告别一下。方全林正坐在床上抽烟,看了安中华一眼,说要回去?
安中华点点头,眼睛红肿着。
方全林知道他哭了一夜,可他一点也不怜惜。说,走吧。并没有要送的意思。
安中华犹豫着转回身,说村长,请你……多照顾……玉芬。
村长说,你放心吧。说不定我会娶她。
安中华一愣,一股血涌上来,就想扑上去掐死他。
方全林看着他,慢慢吐出一口轻烟。
安中华呆了呆,转身跑走了。
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村长的对手。
方全林扛着梯子来到刘玉芬住处时,刘玉芬已经和好泥,准备好麦草。为了干活利索,她打了赤脚,两腿踩得全是泥,头上也沾了许多草,头发也有些蓬乱。她还换了一身旧衣裳,腰里扎了一根带子,把腰系得很细,胸脯就高高地鼓起来。刘玉芬平时可不是这样,这是一个干净的女人,总把自己收拾得很整洁,头发也一丝不乱。她不像村里那些有孩子的女人,一生了孩子就敞皮露肉,守着人也敢掀起衣裳给孩子喂奶。刘玉芬没有孩子,就有时间收拾自己,更没有随便敞怀的理由。又因为长相好,皮肤白,看上去仍像个成熟的未婚女子。她平日不和人笑闹,总是有些忧郁的样子,不声不响的。方全林和许多女人都开过一些很不雅的玩笑,但和刘玉芬没有。因为她过分整洁的穿戴和神情,总有一种距离感。他在她面前,更多充当的是一个长辈至少也是个大哥的角色。
那天方全林对安中华说,说不定会娶刘玉芬,是故意气安中华的。他只是脱口而出。这小子太猖狂,在木城当着那么多人敢顶撞他,还大喊大叫着要告他,很让他下不来台。你告我什么?我说你鸡巴不行,难道错了吗?也许真像刘玉芬说的,问题就出在他身上。刘玉芬说,只要有个好男人,我照样生孩子。说不定真是这样。
方全林竖好梯子,爬上屋顶,很快找到破损漏雨的地方。刘玉芬的房子还是草房,只在屋檐搭了两层瓦,要经常维修才行。以前安中华长年不在家,刘玉芬一个女人家又不会弄,没少为难。方全林心想,这下好,两人一离婚,以后啥事都放我身上了。
方全林斜跨在屋顶上,放下一根绳子,刘玉芬把杀好的麦草一捆捆拴好,往上喊一声:“拉!”方全林慢慢把草拉上去,一层层取开,铺在屋顶破漏处,然后又把和好的泥拉上来糊上压住。
不到两个小时,房屋就修好了。这时天也快黑了。
方全林沿梯子下来,一抬头,发现刘玉芬正用异样的目光看自己。这时她一脸都是汗水,头发上沾了许多麦草,领口敞开着,露出一截雪白的胸脯,胸脯上还沾着泥点。方全林心里一动,忙掩饰地转身扛起梯子,说你打扫打扫吧,我得回去了。刘玉芬一把扯住他,说全林哥,我熬好了一锅鸡汤,你就在这里吃晚饭吧。方全林从没在别人家吃过饭,这次当然也不能破例。而且他预感到,留下吃饭会出点什么事。就拿开她的手,板着脸说,你该叫我村长!扛起梯子走了。
刘玉芬突然在后头颤声喊:全林哥!
方全林没敢回头。
但没过几天,方全林又去了刘玉芬家,原因是刘玉芬的锅灶坏了,烟囱也倒了。刘玉芬一连找他两趟,说全林哥我没法吃饭了,你得帮我垒上。方全林只好去了,提个瓦刀,吭哧吭哧干了半天,才给她鼓捣好。
这一次,刘玉芬没拉扯他。但在方全林离开时,他看到了她哀怜的目光和挂在腮边的两滴泪水。
方全林的心乱了。
他相信这个无助的女人心里很苦。
方全林不怕人给他来硬的,但他怕人向他示弱,何况是一个被抛弃的女人。
这个女人已向他明白地传递出某种信息,一个眼神,两滴泪水,亲切的称谓,这些已经够了,他明白这其中的意味。他相信,只要自己愿意,刘玉芬是愿意嫁给他的。这让方全林热血沸腾又有些慌乱。他对安中华说过,说不定会娶刘玉芬,那是一句气话。但现在看来,那也许是在他心里埋藏很深的一个念头,深得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却在那天脱口而出。
自己真想再婚了吗?
方全林真的没想过这件事。独身二十年,已是他生活的常态,让他以为日子本来就是这样的,并没有感到缺少了什么。当他想女人的时候,可以在夜间躺在床上做梦,那时他可以拥有许多女人,想和谁上床就和谁上床。而白天,他照样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好村长。这样很好。
他真的没想过再娶一个女人。
这个决心,最初源于他当初对妻子也是对自己的一个誓言。
妻子死的时候,儿子玉宝才六岁。妻子临死前,曾对方全林说,你如果再娶,一定要找个对玉宝好的女人。但方全林对妻子说,你放心走吧,我不会再娶女人,我要一个人把玉宝拉扯大。妻子有点不相信他的话,方全林就给她讲了自己小时候的经历。方全林也是自幼丧母,后来他的爹方家远又娶了一个女人。那女人是远近闻名的贤妻良母,连走路都没有声音。方家远当村长,她自己从不抛头露面,只专心伺候丈夫,侍弄土地,疼爱方全林。她出门时,不是牵着一只羊,就是牵着方全林,或者一只手牵羊,一只手牵方全林。但只有方全林知道,那个女人其实很坏。她并不敢打骂他,因为任何打骂都会引起方家远的干涉,方家远是十分疼爱他这个儿子的。那个女人从不打骂他,但经常会在没人的时候,把唾沫吐在方全林脸上,什么也不说,什么原因也没有,冲他脸上:“噗!”就是一口。好像成了习惯,她每天都要吐很多次,方全林老是擦不干净,躲又躲不掉。这种一点一滴的伤害,让方全林终生都不能忘记。但他从来都没有说过,连爹都没有告诉过。所以直到方家远去世,都认为这个女人是个贤妻良母,当然全村人也都这么认为。只有方全林知道,这个后母在他童年和少年的记忆中,留下的全是噩梦。
方全林决不允许自己的儿子再受这样的委屈。妻子相信了他的话,临死前她拉着方全林的手说,就是委屈你了。
方全林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他要做个好村长,也要做个好父亲。他本来就是个心灵手巧的人,不仅会木匠、泥瓦匠,还学会了缝补衣裳,学会了做饭,既当爹又当娘。玉宝在慈爱中长大,直到考上大学。
现在玉宝已经大学毕业,在另一座大城市工作了,并且已经结婚。玉宝给他来信说,媳妇已经怀孕,种种迹象表明,可能是个孙子,希望他不要干这个村长了,去他们那里帮助照料孩子。玉宝说这个破村长实在没什么当头,草儿洼不值得留恋,草儿洼要败了。总有一天,草儿洼要在大地上消失。
儿子的来信让方全林不舒服。
他没想到儿子会变成这样,对草儿洼一点感情也没有了。
他知道草儿洼在衰败,但他不相信草儿洼会在地球上消失,他不能接受这个预言。
这些天,方全林心里乱糟糟的。
他几乎天天去蓝水河边,就是想散散心。那些生机勃勃的树木,能改变他的心情。
当然,他也想看看那个外来的女子走了没有,如果没走,她又在干什么。方全林并不是个好奇的人,但这样一个城里女子,来到荒僻的草儿洼,来到蓝水河边住下来,作为村长,无论如何都不能佯装不知。
方全林意外发现,那女子还没有走。不仅没走,还过得挺滋润。
经过一连数日的偷偷观察,他发现这女子每天都起得很晚,直到中午才起床,起来也是懒洋洋的。然后去蓝水河提一小桶水回来,刷牙洗脸,接着做饭吃。当小屋里冒出袅袅炊烟时,方全林真想走进去看看。他想看看她做了什么饭。但他到底没去,只躲在灌木丛后头悄悄观察,他怕吓着她。方全林很快闻到了大米饭的清香。草儿洼是杂粮区,不产水稻,但方全林以前在县城开三级干部会时吃过米饭,一次能吃三大碗,非常好吃。去木城时在天柱那儿也吃过,还是刚出锅的大米饭,就是现在闻到的这种味道。方全林咂咂舌头。过一会儿又闻到野菜的香味,这是他熟悉的。果然不大会儿,那女子穿一件浅荷色睡衣,把一碗米饭、一小盆汤、一碟小菜端了出来。没有肉。可她吃得很香。有几只小鸟飞过来,落在距她不远的树枝上。女人看到了,显然很高兴这些小客人的到来。她把碗里的大米饭拨到地上一些,引得几只小鸟歪起头看,好像在观察有没有陷阱。当它们确信没有危险后,一只只扑棱扑棱飞了下来,捡拾地上的米饭。女人索性不吃了,只转脸看着小鸟吃,十分欢喜的样子。
方全林看得心里很安静,他感到那女人一脸都是慈爱。
吃完饭收拾好碗筷,女人换上一身休闲装,或白色,或栗色,去林中散步。有时手里还提一只小竹篮,拿一只小铲子,在林间挖一些野菜。有时看到一棵小树倒了,她还会蹲下身为小树培土,培得牢了再离开。
方全林悄悄跟踪,看了有点感动,又有点疑惑,这女子真是拿自己不当外人了,似乎有点占林为王的意思。难道她准备长期住下去?
每天的半下午,这女子会下到蓝水河里游泳,穿着极短的内裤,上身也就巴掌大两块包布包住奶子,美人鱼一样钻入河里,溅起一簇水花,然后就挥臂畅游起来。
这女子胆子不小!
蓝水河是条古河,比黄河还要古老。当年黄河流经这里时,它早就在了。黄河改道走了,它还在这里。黄河决口时,黄水泥汤一样流得漫天漫地,可蓝水河还是蓝的,黄河可以覆盖蓝水河,却不能浸染它。黄水一旦过去,蓝水河又立即恢复了它地老天荒般的蓝色。
蓝水河的形状很怪,河床宽宽窄窄,像一条巨大的远古的蜥蜴,伏卧在大地上,没人知道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它已经在大地上爬行了千百万年,它爬行得很慢,也许一万年才能爬行一寸。但它活着,只是因为太过古老才行动迟缓。蓝水河深不可测。据老辈人说它是通到海底的。在这条河里,有很多稀奇古怪的鱼类和水兽。在方全林的记忆中,除了天易,草儿洼没人敢下到河里游泳洗澡。
现在这个女人居然敢。
这女子的游泳技术确实好,一条白白的身子在河里翻滚,一时沉下去,一时钻出来,一时奋臂疾游,一时又仰躺水上漂浮不动,看得方全林惊叹不已。过去只听说过浪里白条,今天算是见到了,而且还是个女子,世上还真有水性这么好的人,这女子近乎赤裸的身子,让他耳热心跳。他当然不敢靠近,只躲在河边的树林里,远远地观望。这女子身材实在是好,高挑细长,却并不显得瘦弱,胸前和屁股都饱饱的,动作起来十分疯狂有力,浮在水面时像个睡美人。
女人在河里游泳大约个把钟点,然后上岸,披一件长而大的粉红浴巾,款款穿越树林,又回到小屋去。换好衣服后,拿一本书坐在门外看,十分专注。接着晚上烧点饭吃,早早就睡了。几乎天天如此,生活极有规律。
方全林就很纳闷,这女子也不嫌冷清,一个人快活得很呢。这么想着的时候,又有点不爽,你怎么也该问问这林子是谁的,也该给我这个村长打个招呼吧?
那天傍晚,方全林带着一丝不快回到村子里,意外发现天云和飞毛从木城回来了,正在满村子找他。方全林顿时高兴起来,在村道上迎着他们,说你们咋回来啦?
天云说柱子哥派我俩来的,他说那次让你准备一些粮食种子的,让我俩运回去。
飞毛说村长你准备好没有?
方全林笑道,这点事还不好办?我早准备好放在家里了。你们还真要在木城种庄稼?
飞毛说那当然!天柱哥把这计划一说,大伙都高兴死了,这太好了!你想有一天,木城到处都长出庄稼来,还不把人笑死!天柱哥真是邪门,他居然想出这么个主意来。
方全林说你们高兴了,城里人能接受吗?天云说管他接受不接受,就算给木城开个玩笑吧!
三人一路说笑着来到方全林家。方全林发现他们带来几大箱糕点,已经放在院子里了,就吃了一惊,说你们买这么多点心干啥?
天云说,柱子哥说买给村里老人孩子们吃的,让他们都尝尝木城的点心,让你给各家分一下。
飞毛说这都是木城最好的点心,我俩本想多带一点的,就是太沉了。如果老人们爱吃,下次就多带一些来。
方全林高兴了,点点头说,东西不在多少,你们有这份心就够了。来!咱们现在就分,给各家各户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