辘辘的马车声碾着呼啸,悠然驶过迎接的家丁,将赵府的烫金匾额甩在后面。
辰王那天听了他的话后也被带偏了思绪,不断追问赵长宴说的话,最终正事也没谈下去,于是另约了今日去望春楼谈。
马车突然停住,小厮弯腰对着车门,毕恭毕敬的禀报:“主子,王大人拦车。”
那两扇紧闭的镂花木门里穿出一声清朗的男音:“叫他过来说话。”
车夫和随从见状便明白他又要当街谈公事了,自家大人未至而立便荣登三品,成为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大理寺卿,最近不管走到哪都有人拦下套近乎,哪怕是今日大人想独自去酒楼过个生辰都不能清净。
他们自觉的退避三舍,躲到一边墙角等着。
远远的看着王大人站在马车前卑躬屈膝,姿态与他们这帮奴才无二,之前的李大人好歹还被请进马车里,今天这位只有弯着腰在外边说话的份。
“六山,你说这回王大人找咱们主子什么事?”
“你不晓得前阵子进大狱的陈家公子吗,就是这位王大人的外甥。”六山撇撇嘴朝那边看了一眼:“当我们大人是九品县官吗这种事也来求。”
这场公事谈的有点久,冻的他们俩将双手对着插进袖口里,冷得直吸气,脚掌在地上摩擦了两下想缓解僵硬,偏偏又怕惊扰了自家主子,连脚都不敢跺。
他们说着说着猜起了主子的心思。
车夫:“我觉得能成,这件事对咱们大人来说就是一句话的事,王大人仕途正顺,肯定能得咱们大人一个人情。”
六山反驳:“不会的,我跟主子这么久我最了解他,主子四两拨千斤的功夫最拿手了,既不办事也能不落埋怨,等着瞧吧。”
终于看见王大人灰溜溜的走了,他们赶紧趁机跺跺冻麻的脚,小跑两步到马车跟前。
“大人,还去望春楼吗?”
男人冷漠干脆:“不必了。”他已经从王大人那知道辰王想同他说什么了,吩咐道:“回府后找人给辰王递个话。”
“是。”
回去的路上,六山眼尖的瞧见了家中丫鬟的一方衣角,拍拍车夫,“你看那个像不像夫人身边的阿稚?”
赵长宴阖着眼在车中打盹,解决了王大人这一桩心事可算能安心休息了。
在晃晃悠悠的节奏中渐渐意识淡薄,隐隐听到外面蚊蝇般交头接耳的声音,似乎在谈论阿稚。
阿稚,阿稚......
无人知亡妻名讳,只有他听了这个名字会有所反应。
第一次听时,心揪起来疼。
马车再回到赵府门前,门口的家丁已经退到后面,迎在最前面的,是过门刚满一年的赵夫人。
赵长宴端坐在车里,听见自己身边的人叫了声夫人。
赵长宴曾做过一个梦,那是他第一次梦到她。
他清楚的记得她在梦里笑得温柔,精神也比从前好了,她还讲了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他想一字一句连她说话的神情都记住。
可醒来时却只记得她求他娶妻......
她难得有事相求,他不舍她失望。
遂娶了妻。
赵夫人孟心莲身着狐裘披风,立在这腊月天中也不免感到刺骨的严寒,她牙齿轻微打颤,连带着头上的金叶步摇也沙沙细响。
她朝赵长宴福了福身,温顺的唤了一声夫君。
他点头,细长的眸子里波澜不惊,只路过她时瞧了她一眼,好似这已经是他能给的最大的体面。
她疾步跟上赵长宴的步伐,当着下人的面,试图找回一点正派娘子的存在感。
笑容得体,仪态端庄,用和善的温声细语道:“夫君,生辰宴已经安排下去了,您看是摆在您那边还是摆在妾身房里?”
赵长宴愣了一下,生辰。
他当年娶阿稚,也选了生辰那天。
岂料成了她的忌日。
自那以后他便没再过生辰了,但眼前的女人无辜,没必要驳她的面子。
“摆你那吧。”
孟心莲喜笑颜开,朱唇上扬,规规矩矩地应了一声后引着人往承欢院走。
府中上下皆知赵长宴性子寡淡,不喜热闹,一路上丫鬟仆役见了他都是无声行礼,到他跟前时恨不得踮起脚尖走路。
太冷清了,孟心莲挂着笑容,心里盘算着该让府上添点人气了。
进了她的承欢院,自有她的丫鬟帮他解开大氅,换下官服。
这种事每个月丫鬟们都要经手几次,早已熟能生巧了,可今日不知怎的接连出错,先是打翻了赵长宴的官帽,又是系歪了常服的腰带,孟心莲正张罗下人布菜,从外间都听到了里面的动静。
她柔荑轻拂帷幔,微微垂头走了进来。
见自己夫君木头般的脸已经露出了些许的不耐,连忙招招手把丫鬟遣出去,“夫君可是嫌她们伺候的不顺心了?”她眼睛不错珠的盯着他脸上的表情。
那丝清浅的焦躁淡下去,赵长宴又恢复了让人无处探知的样子:“无妨。”
孟心莲想顺势提出给他添两房妾室的话被他的“无妨”堵了回去,只好讪讪的合上嘴,伸手帮他整理袖口以缓解尴尬。
宽大的绸料刚落到手里便被抽走。
赵长宴看了她一眼,自己两下整好。
她的手艺还还没刚才那帮丫鬟强呢。
到了桌上赵长宴才真真切切感受到屋里的变化,他挨个打量了一遍旁边服侍的丫鬟,将那片没剔干净刺的鱼肉放回碗碟,缓缓开口:“夫人,你房里怎么少了个丫头,平时那个怎么没在?”他凝神片刻,想起随从在马车上提起的名字,“阿稚。”
赵夫人微愣,夫君向来对家里的琐事不甚关心,对仆从更是从来不闻不问,府上用了十几年的老仆都叫不上名来,怎么今天会突然提起阿稚。
她谨慎询问:“夫君识得阿稚?”
赵长宴眉头轻佻,这话从何问起。
整日里嘻嘻哈哈在院子里闹腾的小丫头,别人都是严实的捂紧铃铛般的笑声,偏她一个人整天把那喉咙铃铛摇啊摇的,声音不大,且都避开了他,可时候多了他还是听到过几回。说她顽皮不守规矩,她却礼数样样周全,做事也妥当。
还有她的名字。
再有数月前她的屡屡出丑。
更有,那是他曾在街上买回来的。
这样一个特例,他为何会不识得?
他的表情被孟心莲读出了另一种意味,眼神不自觉的深邃起来,面上依旧笑着,让人挑不出一丝不妥,重新夹了块鱼肉,将刺一根根用筷子捏出来,回答道:“阿稚去给家中寄信了,夫君可是想让她伺候用饭?”
她口中的“伺候”可不止是用饭,她想以此试探赵长宴对阿稚的想法,赵长宴却又不答了。
直叫她干生闷气。
他吃了没几筷子就放下了,孟心莲的亲信嬷嬷在一旁紧使眼色。
孟心莲心里吸了口气。
母亲催的厉害,她的两个庶妹已过了及笄礼,再拖不得。
“夫君。”孟心莲也放下筷子,招手让人上了杯清茶给他。“夫君难道不觉得家里太过冷清了吗,夫君公务繁重无暇踏足后院,妾身整日里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赵长宴不接招:“递帖子邀些官眷。”
孟心莲面露难色,“那些人终究不能一直陪着妾身啊,夫君,家中有两个庶妹,生得标致......”
话还没说完,赵长宴忽的展开袖子起身,撂下句“你安排”后大步走了出去。
他前脚踏出承欢院,后脚里面便摔出来几只碗。
“京城谁人不知夫君不贪女色,每每提起纳妾他都要烦我!别家人巴巴的想往院子里塞人也就算了,母亲居然也要来为难我,怎么她们都以为这里的日子风光无限吗!”
钱嬷嬷上前安慰道:“夫人莫动气,大人他是因为顾全你的颜面才不乐意纳妾的,就这份夫君在意的荣耀谁家能比的上啊,就算两位小姐过来了也撼动不了您的地位,她们行事轻佻,大人定不会喜欢那样的,既然大人已经松了口,咱们就体体面面的把人迎进来,适时人人都会敬您宽宏大量呢。”
孟心莲抚抚胸口,气的口干舌燥的,抄起赵长宴没喝的茶就灌了下去。
“罢了罢了,谁叫我没福气怀上个孩子呢。”说完放下杯子,一瞬间想到什么,忙拉住钱嬷嬷的手:“嬷嬷,孩子!”
钱嬷嬷挥挥手叫人都下去,目光与自家小姐对上,心意相通:“夫人的意思是......”
“庶妹们平日里对我恭敬有加,但进了一个院子就说不准了,万一......钱嬷嬷,你务必要帮我去办一件事。”
钱嬷嬷附耳过去,听完之后若有所思,最终还是点了头:“不过夫人,这样做着实太冒险了些,老奴倒有个周全的法子。”
“什么法子?”
“夫人觉得阿稚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