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蔑儿乞人的战争胜利结束了,克烈部回师黑林,乞颜部和札答兰部这两支蒙古人的队伍一起撤回斡难河源头。铁木真和札木合这一对安答不想再分开了,他们表示愿意在一起放牧。
这场战争对铁木真来说还有两个意外的收获,头一个是他在死尸堆中拾到了一个头戴貂皮帽,脚穿鹿皮靴,身披貂皮衣的五岁的男孩儿,铁木真把他送给母亲做了养子;再一件就是孛儿帖在凯旋的路上生下了一个男孩儿。
在铁木真同札木合一起返回斡难河源头的路上,孛儿帖说肚子疼得厉害,铁木真让队伍停了下来。
诃额仑像个作战的总指挥那样吩咐着:“铁木真,你快将孛儿帖抱下车来;博儿术、者勒蔑,你们找人把蒙古包支起来;哈撒儿,你快去割一捆苇子做垫子;别勒古台,你削一把苇刀,用来割脐带。孛儿帖,你不要紧张,孩子只是想出来看看这个世界,不过,现在还不到时候。你别害怕,要放松,我生过五个孩子,托长生天的福,每次都顺顺当当的。”
人们都按她的吩咐做了。
豁阿黑臣从孛儿帖的身后将她抱住:“兀真说得对,我虽是没有下过羔儿的母羊,可我知道生孩子对于人来说,一点也不比母羊更难。”
不过,孛儿帖的孩子生得可比母羊下羔困难得多。从下午一直折腾到半夜,孩子还没生下来。铁木真十分焦急。札木合走近铁木真阴阴地说:“这个不速之客怕是不能给你带来好运。”铁木真愣了一下。
札木合说:“安答,我是札答兰人——我的祖先是抢来的怀孕的女人生下的儿子。到现在,不是还有人一直歧视我们吗?”
铁木真诧异地说:“可我的孛儿帖怀的是我的孩子。”
“她被抢到蔑儿乞人那里已经八九个月了。”
“可女人生孩子是要怀胎十月的!”
“小产呢?谁能保证说孛儿帖不是因为惊吓、颠簸而早产了呢?”
铁木真语塞。孛儿帖又在叫。札木合摇摇头,走开了。铁木真僵立在那里。
听了方才札木合挑拨性语言的者勒蔑走过来说:“铁木真首领,方才的那只鸟叫得可不好听!不像喜鹊,倒像是乌鸦!”铁木真没有留心者勒蔑的话,匆匆进了蒙古包。
孛儿帖蹲在苇子上,由两个女人架着。她满头大汗,见铁木真进来,无力地叫了一声:“铁木真!”把手伸向了他。
铁木真上前,握住她的手。孛儿帖头一低,伏在铁木真的肩膀上:“我要死了吗?”
诃额仑嗔道:“铁本真,你再等不及也不要进来嘛!”
铁木真不理会母亲,对孛儿帖说:“孛儿帖,这个术赤来得不是时候!”
“术赤?这是你给我们的第一个孩子起的名字吗?我多想能给你生下一个儿子来再死!”
“孛儿帖!这孩子让你受了多大的苦啊!”
“为了给你生个勇士,让他跟着你去征服草原,消灭金狗,我就是死了,也,也不怕!”说罢孛儿帖又尖叫一声。
诃额仑推着铁木真:“你出去吧!”
铁木真在离开包门的时候对豁阿黑臣说:“豁阿黑臣,你出来一下。”
豁阿黑臣跟着铁木真走出包外。铁木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孛儿帖跟那个蔑儿乞人……”他问这话有些艰难,但是终于还是说出了口,“跟那个该死的蔑儿乞人睡过觉吗?”
豁阿黑臣吃惊地看着铁木真:“你问些什么呀小主人?你是不是蒙古人?你的妻子被人抢走了是你的错,是你的耻辱。现在你把你的妻子又抢了回来,你应当高兴、骄傲!你却在责备一个蹲着撒尿的女人是不是给你保守贞节,即使那样也是你的无能!连这个都要让我一个老女奴教给你吗?”
者勒蔑在一旁笑了:“回答得好!这可比方才那只乌鸦叫得好听多了!”
铁木真抓住豁阿黑臣:“我是问你,这孩子是不是我的?是我的还是那个该死的蔑儿乞人的?”
“你自己都不知道吗?还要来问我,糊涂的男人!”
铁木真还要问,他们身后响起了诃额仑的声音:“铁木真!”
铁木真松开豁阿黑臣,豁阿黑臣走进了蒙古包。诃额仑对铁木真说:“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孛儿帖是被那个蔑儿乞人强暴过,可是她一直爱的是你。她和豁阿黑臣被关在土坑里,天天盼着你能把她救出来,好回到你的身边。她一个女人还能做什么?打仗、报仇是你们男人的事,你自己没有保护好自己的爱妻,让她被人抢去受苦,受凌辱,应该道歉的是你!”,铁木真低下了头。诃额仑继续说,“至于这个孩子,是你的,因为孛儿帖在被抢走之前就怀了他。我知道这事,德薛禅夫人和小帖木仑都知道这件事。”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我还没有告诉你,她就被蔑儿乞人抢走了。”
“事后您为什么一直不说?”
“我怕更给你多添一份担心!这有什么不对吗?”诃额仑说:“你以为我怎么样?”
“母亲!”
“不是作为母亲,是作为一个女人!”
“您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优秀、最值得敬重的女人?”
“真话?”
铁木真指着东方出现的鱼肚白说:“我对着就要升起的太阳发誓。”
诃额仑冷冷地说:“我就是你说的那个该死的蔑儿乞人的哥哥的妻子,被你父亲抢来,生下了你们四个兄弟!”诃额仑说罢走回蒙古包。在包门口她又站住,回身对铁木真说,“记住,儿子,我是个女人,凭这个我有理由告诉你,对你的孛儿帖,今后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永远也不要向她问起她同那个蔑儿乞男子之间发生的事,提都不要提!”她转身进了包门。
铁木真怔怔地站在那里。者勒蔑过来说:“怎么样首领?这回你想明白了吧?可有一件事我不大明白,你的那个安答为什么在那孩子还没有出生的时候说那样的话?”
铁木真还是按照自己的思路想着:“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妻子,是我的错。我会像以前——不,我要尽量比以前对她还好!可是,这孩子是不是真像母亲说的那样,真是我的孩子呢?”
者勒蔑一笑说:“那得看你自己了?”
“看我自己?”
“看你是不是能把他调教得像一匹草原的骏马,而不让他成为羔羊和豺虎。”
这时有人喊了一声:“太阳出来了!”
铁木真和者勒蔑扭头向着东方——那里已经是一片红光。豁阿黑臣从蒙古包里跑出来:“铁木真——”
铁木真回头急问:“怎么了?孛儿帖怎么了?”
在铁木真往包门跑的时候,里边传出了婴儿的啼哭声,哭声是那么响亮。铁木真大步进了蒙古包:“孛儿帖——”
孛儿帖满头大汗,甜甜地笑着:“术赤,术赤。”
铁木真不解:“什么?”
“你的儿子,整整折磨了我一夜,太阳出来他才降生,是太阳神送给我们俩的客人——术赤!”
铁木真泪光闪闪地说:“你为他受了多少苦啊!”
“不,是为了你!”
“孛儿帖,我是个没用的男人,可我以后要做得好些,再也不让任何人欺负你!”铁木真猛然站了起来,跑出蒙古包。身后是婴儿的啼哭声。
者勒蔑走过来问:“是个挤牛奶的,还是个骑马的?”
铁木真说:“是个骑马的。”
者勒蔑大声呼喊道:“铁木真首领有儿子了——有了一个骑士了!”
从四面八方响起了部众的欢呼:“呼瑞——呼瑞——”
东方露出了一束红光,萨满击响了祭太阳的鼓声。铁木真向着太阳跪下。四面八方响起了部众的欢呼:“呼瑞——呼瑞——”
太阳升起了。人们跳起了环舞,唱着祭太阳歌。
铁木真对着太阳无比折服地祷告道:“太阳神,既然这孩子是您送来的客人,那么无论他以后给我带来什么样的命运,我都只有默默地承受了!”他也像别人一样地匍匐在地上。
札木合从高处望去,在他眼里,此刻的铁木真是那么渺小。
二
不久,凯旋的队伍路过忽勒答合儿山崖。被金国钉在木驴上的先可汗俺巴孩汗的墓碑就树在这里。按风俗,打了这样大的胜仗是理应到山上拜祭的。
那石碑有九尺高,上边有铁木真的岳父德薛禅书写并镌刻的契丹文碑文。
铁木真、札木合居前;额里真妃、诃额仑;蒙力克、阿勒坛、术赤台;撒察别乞、哈撒儿、别勒古台、合赤温、帖木格、帖木仑、孛儿帖、绐察儿、忽察儿、不里孛阔、豁儿赤;博儿术、者勒蔑、速不台、忽必来等依照长幼尊卑先后在碑前站好。答里台捧着摆了三碗酒的托盘走到碑前,转过身来面朝铁木真和札木合,二人同时伸手去接,答里台却将托盘递向铁木真。札木合愣了一下,由尴尬羞愧渐渐变成妒忌,他的脸色非常难看。他的表情被答里台看见了,大家都站在他的后面,没有看见他的这个变化。
仪式照常进行。铁木真在碑前洒了酒,然后朗朗致辞:“伟大的俺巴孩汗,英雄的俺巴孩汗,您是蒙古部落的骄傲,黄金家族的象征!您松林称汗,挥师南征,金人丧胆,族人振缨!命运多艰,蒙古离散,几代冤仇,至今未清。我等后人,托您威灵,重振祖业,威震宇中!”
铁木真叩头,他的表情是庄严的。
札木合也叩头,他的表情是愤愤不平的。
时光又过去了将近两年,铁木真二十岁了。大草原上,春草萌发,万物复苏。过冬的营地里人们正在收起帐篷,装车,准备移往夏天的营地。
绐察儿提着马鞭走近自己的哥哥札木合,看着远处的铁木真的营地说:“哥哥,我们同铁木真在一起放牧已经一年多了,你还打算继续跟你的那位黄金家族的安答一起放牧吗?”
“哦?绐察儿,你好像有不同的想法?”
“我是觉得,野鸭和天鹅是不能长久地飞在一起的。”
“照你看来,你哥哥是天鹅呢,还是野鸭呢?”
“我?在我的心里,从来就觉得,我们的先祖同铁木真的先祖一样的高贵!可是……”绐察儿冷冷地笑了笑,“难道你没看出来吗?在乞颜部人的眼里,我们始终是异族血统人的后代!”
“不!我们血管里流的血,同铁木真的一样高贵!”
“那要看什么时候!他的老婆被抢走了,我们出兵一万帮他复仇,他当然可以推举你为三部联军的总首领。可是仗刚刚打完,在俺巴孩汗墓碑前的祭礼上,他们马上就把你主持祭奠的资格毫无道理地剥夺了。”
“那是他叔叔答里台干的。”
“哼,算了吧,铁木真连半点谦让的意思都没有!你可真是找了一个好安答!”
札木合生气地吼了一声:“你不要说了!”
“好,我不说这个。你的这个好安答,为什么不去跟他那个脱斡邻父亲一起放牧,非要跟你在一起呢?”
“你说为什么?”
“很明显,因为我们的部众里有许多是原来乞颜部的部众。像蒙力克和术赤台都是也速该生前最好的朋友。铁木真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广施仁义,邀买人心,他可没怎么闲着。”
札木合心烦意乱地说:“你,你走!”
“好,我走,我走!到时候你可别后悔!”绐察儿走了。
札木合心里很乱,其实弟弟的这些话他不知道已在心里重复过多少遍了。是啊,不能再同铁木真一起放牧了,可是怎么向铁木真开口呢?他们毕竟是安答,三次结拜的好安答呀!
移营的路上,同往常一样,铁木真与札木合还是同车共载。后边移营的队伍浩浩荡荡,队伍排成两列,一列车队的后边跟着马群、牛群或是羊群、驼群,牧人的衣着也要好得多——不用问,那是札答兰部的;而另一列车队的后边跟着的大牲畜比较少,更多的是羊群,人们的衣着也要破旧得多——不用问,那是乞颜部的。
札木合坐在车上长久地不说话。铁木真发觉他有些异样,问:“安答,你今天怎么了?总是闷闷不乐的样子?”
札木合说:“我可是正为眼前的事发愁呢!”
“愁什么?”铁木真问。
札木合字斟句酌地说:“这次移营,如果傍山设营,牧马者和马群可以在蒙古包附近活动,当然方便多了;如果临涧傍水设营呢?牧羊者和羊群便利。究竟在什么地方设营,铁木真安答,你拿个主意吧?”
铁木真笑笑说:“安答既然说了,一定是早有主张了?你就说吧!”
札木合大笑:“不,我就是没有什么两全的办法,才问安答的嘛。安答是黄金家族的后裔,又是草原众望所归的射雕英雄,还是你拿主意吧!”
铁木真“嗯”了一声陷入了沉思。札木合说:“啊,快晌午了,让大家休息野炊吧。”
铁木真答应一声,让跟在车后的者勒蔑传令休息,自己走到诃额仑的车前。孛儿帖正逗着术赤呀呀学语,帖木格、帖木仑领着小曲出——那个从蔑儿乞营地拾来的孩子围着双目失明的豁阿黑臣跑着笑着在捉迷藏。铁木真对诃额仑说:“母亲,方才札木合安答说,这次移营方向未定,让我拿主意。”
“他怎么说的?”诃额仑问。
铁木真把札木合的话复述了一遍说:“我不知道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所以来问问母亲。”
诃额仑听后陷入了沉思,她早就看出札木合是个只可以同患难,却不能同富贵的人,他可以帮助弱者,却不愿看到别人比他强。他的话意思很明显——札答兰部牛马成群非常富足;而铁木真的部众要穷困得多,许多人只有羊群。便对铁木真说:“羊马不能同牧,贫富不能合群,札木合是嫌弃我们了。还有,他的祖先是孛端察儿始祖抢来的孕妇所生,是异族人的遗腹子。那么札木合这个异族血统的后裔,尽管有卓越的才能,按蒙古人的古训,也没有资格当选蒙古部的可汗,而你却是名副其实的黄金家族的后代。前年秋天祭奠俺巴孩可汗时,答里台叔叔说过,札木合对你主持祭祀颇有不快之意。二雄不能并立,札木合今天的话就是要和我们分道扬镳了。”
铁木真嘘了一口气说:“好吧!我们走!”
札木合吃喝过后,躺在皮褥子上跷着二郎腿,看着天上的云彩在剔牙。豁儿赤跑过来说:“哥哥,铁木真领着自己的部众走了!”札木合并不惊讶,还在认真地剔牙。
豁儿赤急问:“怎么办哪,你说呀?”
札木合拔出嘴里的草棍上了马,用鞭梢指着另一个方向对他的弟弟绐察儿说:“让我们的人走这条路!”
塔里忽台接到快马急报,铁木真的两万人离开札木合往自己营地这边来了。塔里忽台颓丧地想,铁木真已经不是六年前被自己抓住过的铁木真了,自己现在反而成了弱者,只有逃走,以躲避铁木真的锋芒。可是茫茫草原,往哪里去呢?脱斡邻汗是铁木真父亲的安答,塔塔儿人和蔑儿乞人是蒙古人的世敌。他还记得当年他送信给塔塔儿人说也速该去弘吉刺部给儿子求亲必然经过塔塔儿营地的时候,塔塔儿人还传话给他,要同他在战场上见,这条路是走不通的;弘吉刺部是铁木真的老丈人家,更不会收留他;乃蛮部又离得太远,而且一向没有交往。想来想去就只有投奔札木合了。有人提醒他,札木合是铁木真的安答。塔里忽台笑了——铁木真和札木合都想当蒙古部的可汗,将来他们就是仇人!自己去投札木合,好让他们快点儿斗起来。无论谁死了对我塔里忽台都是好事!于是,他命令部众赶快移营去投奔札木合。
接到移营命令的锁儿罕失刺父子把蒙古包拆下来装在车上。已经出嫁了的合答安从羊栏里把羊赶出来。她的丈夫傻骆驼驱赶着牛群和几匹骆驼。合答安丈夫个子很高大,有一把子蛮力气,就是有点儿缺心眼儿,傻吃傻睡傻干活,对合答安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合答安对这门亲事无所谓愿意,也无所谓不愿意。她一个奴隶,还有选择丈夫的权利吗?婚后的生活对她来说不喜不悲,不好不坏,其他奴隶家的女人怎么过,她也怎么过。只是有一点儿不同,她心中暗暗燃烧着一簇烈火——那就是对铁木真的企盼和对当年那段不可忘情的邂逅的回忆。她听说这次移营是因为铁木真带着两万多人从忽勒答合儿山那边过来了,她的心无比激动,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着:“长生天保佑!长生天保佑……”
赤刺温也想去投奔铁木真,锁儿罕失刺望着从各个方向聚拢来的部众劝儿子说:“好猎手是不在没有把握的时候乱放箭的,等着吧。”一家人加入了泰赤乌家族的移营队伍。
坐在勒勒车拉的羊毛上的合答安,摸抚着车上的羊毛,眼睛里滚动着泪珠。她多想看一眼铁木真啊,铁木真来了,可她却要走了。
铁木真等数十骑人,快马冲进泰赤乌人的营地。这里已经空空如也,只有一堆堆焚烧牛粪的余烬。者勒蔑笑着说:“你们的塔里忽台叔叔马骑得不错,看他跑得多快,我们连他坐骑踏起的尘土都没看见。”众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铁木真没有笑,他一个人催马朝合答安的住处跑去。大家不知所以地看着他。铁木真的眼前恍惚又看到了六年前合答安家的蒙古包,似乎看见了那堆他同她藏身的羊毛,似乎又听到了合答安的低低絮语:“我们是塔里忽台的奴隶,拿我们卑微的生命换小主人的高贵的性命,也值得了……将来你真有了出头之日,让我做一个奴婢,侍候你一辈子吧!”现在他又站到与合答安相识相知的地方了,可是却不见了合答安的踪影,她现在怎么样了?他竟然一无所知。一股无名的惆怅冲走了他占领仇人营地的喜悦。
忽然一个孩子的哭声打断了他的思念。他循声看去,一棵树后,一个小男孩提着裤子在哭。铁木真问:“哎!你是谁?”
那孩子愣了一下,手一松,裤子掉了。人们哈哈大笑起来。那孩子一面伸手提起裤子一面斥道:“你们笑什么?你们没有屁股吗?”
大家愣住了,比前一次更响地笑了。那孩子也笑了。
铁木真跳下马,拉过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博儿忽。你叫什么?”
“我叫铁木真。”
“我知道你,你是让塔里忽台首领害怕的人!”
“哦?那你看我可怕吗?”
“不,我看你一点儿也不可怕。”
众人又都笑了。“你的爸爸妈妈呢?”铁木真问。
“不知道,我到沟里拉屎的功夫,他们都跑了。”博儿忽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
哈撒儿看了看博儿忽:“这泰赤乌的小崽子,我们把他怎么办呢?”
者勒蔑故意说:“一刀砍了算了!”
博儿忽止住哭声,对者勒蔑说:“你坏!不是好人!”
众人又开心地大笑起来。铁木真止住笑说:“我看把他送给母亲,同曲出一起做养子吧。”
在已经支起了帐篷,升起了炊烟的营地,曲出把博儿忽拉到诃额仑跟前:“妈妈,我要跟他一起玩儿。”诃额仑蹲下来爱抚地摸着孩子的头:“好吧,我收下他。”
铁木真提醒道:“博儿忽,快给母亲叩头呀!”
博儿忽跪下叩头,却露出了屁股,又惹得众人捧腹大笑。
这天夜里,铁木真躺在孛儿帖的身边,可他的心里想着的却是合答安。他还能清楚地记住合答安当年的样子,可现在她会是什么样子了呢?过得好吗?会不会由于救了自己受到塔里忽台的迫害?还在不在人世了呢?他甚至想像到凶恶的塔里忽台像对待自己一样地给合答安戴上了木枷——用两根长长的圆木杠子夹住她,将她的两只手臂捆在木杠子的两端,下巴顶在木杠子上,头只能左右摆动,却低不下来,那滋味可真难受啊……
孛儿帖伸出臂膀搂住铁木真。铁木真毫无反应,却闭上了眼睛。这细微的变化是躲不过女人的感觉的,孛儿帖抽回了自己的手臂,大瞪着眼睛从包顶的天窗看着天上的星星,自己做错了什么?呃,最近她又听到部落里有了关于她被蔑儿乞人强暴的事情,难道……她心里一阵委屈,一大滴泪水从眼角里流了出来。
早晨,铁木真比哪一天起来得都早,他跨上银合马,在营地外策马狂奔,他似乎要把一腔的积虑全都跑掉。博儿术骑马跑来,对站在远处看着铁木真的者勒蔑问:“铁木真首领这是怎么了?”
者勒蔑笑了:“说不好,猜不透,谁知道他忽然得了什么病。你是不是带来了什么好药?”
博儿术说:“阿勒坛和豁儿赤离开札木合,投奔我们来了!”
者勒蔑说:“行!这药能治病!”他说着上马朝铁木真奔去。
铁木真听了这消息果然很兴奋。不过他又想到,阿勒坛是父亲也速该的族兄,投奔自己情有可原,豁儿赤是札木合非常器重的同族兄弟,他怎么会抛弃札木合投奔自己呢?不管如何,看看再说!
“哈哈……”豁儿赤朗声笑道,“我估计你们兄弟一定会想,我是札木合的近亲,为什么会跟从了你们?”铁木真笑而不答,这家伙怎么会看透自己的心思?是个厉害的角色。
豁儿赤自问自答道:“我和札木合的祖先虽然是一母所生,却是两族人。我才是真正的黄金家族,自然应当把我的智慧贡献给真正的黄金家族了。”铁木真想,这是一个理由,可是还不足以服人。他既然是黄金家族,也可以把他的智慧用来取代札木合自己称汗嘛。豁儿赤似乎正是为了解答他的疑问压低声音说,“当然,这并不是我离开他的惟一理由,更重要的是昨天夜晚有位神人给我托了个梦!”
“你梦见了什么?”
豁儿赤绘声绘色地说:“我梦见一头草黄色的母牛,绕着札木合转,转来转去,转来转去,一头撞翻了札木合的房车,又一头撞向札木合。”
“怎么样?”
“札木合一闪,牛撞在树上折断一只角,变成了独角牛,然后朝着札木合一边扬土一边口吐人言:‘还我角来,还我角来!’后来呀,那头牛驾起了札木合的那辆房车跟在铁木真身后,沿着一条平坦的大道边吼边跑。”
大家面面相觑。豁儿赤归结道:“这是天地相商让铁木真做国主!那头牛给您载来的是一个国家,黄金家族的中兴指日可待!”
众人异常兴奋。豁儿赤问铁木真:“上天和神灵向我泄露了天机,让我亲眼目睹了这一情景,让我来向你通报。你将来做了国主,如何回报我这个传达喜讯的神的使者呢?”
铁木真对他的故事将信将疑,可是对这人的聪明才智倒是很欣赏,笑了笑说:“如果真的像你所说,我当上了国主,就封你做个万户!”
者勒蔑不改他嘻嘻哈哈的秉性,嘲讽地说:“万户?天哪,相当于汉人的万户侯!还不叩头谢恩?”
豁儿赤却认真地说:“除了让我当万户之外,今后您应该对我言听计从,并且允许我在国中自取三十个美女做妻子。”
“三十个妻子?”者勒蔑张大嘴巴,“你是圈群的儿马吗?”
众人哈哈大笑,铁木真也打趣地说:“三十个不算多,汉人的皇帝不是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嘛,哈哈……”
这时豁儿赤却不理睬众人嬉笑,非常庄重地跪下叩头:“谢首领恩典!”
大家都愣住了,豁儿赤说:“有诸位首领在场作证,国主是一言九鼎的,豁儿赤愧领了!”铁木真语塞,众人也面面相觑。
豁儿赤站起身来说:“现在请您实践您的诺言,依从我第一个进言,你应该就任乞颜部的可汗了!”
博儿术肃然道:“铁木真,豁儿赤的这一进言极为可取。”
哈撤儿也说:“大哥,你应该称汗了!”
“首领,您应该称汗了!”众人异口同声地说。
哈撤儿见铁木真没有说话,急问:“哥哥,你怎么不回答!”
博儿术接着方才的话说:“铁木真,你想没想过,我们蒙古人应该有一个自己的可汗了!只有这样才能一呼百应,才能把蒙古各部各族的人都集合到一杆大旗之下!才有力量对付一切压迫我们的敌人。”
铁木真看看众人,叹息地说:“我何尝不想称汗?我何尝不知道蒙古部只有号令一致,才能振兴祖业?可是,我还年轻,我的羽翼还不太丰满。如果要在部落里立一个汗位,就需要各家族首领们参加的库里台大会商讨,由大家共同推举才能确定。你们想一想,现在完全有把握让大家推举我吗?”
博儿术说:“我想过了,能竞争汗位的只有你四叔父答里台,忽图刺可汗的后代阿勒坛,你二伯父的长子忽察儿,再就是合不勒可汗长支后裔斡勤巴儿汗的儿子撒察别乞。”大家想了想,都以为博儿术的分析是对的。博儿术继续说,“这里边有一个是你亲叔叔,有一个是你亲堂兄。他们一来没有什么战功,二来曾经背弃过你,是不会同你争的。最有可能和实力同你争夺汗位的是那个不知进退的主儿乞人撒察别乞。”
哈撒儿不屑地冷笑着说:“那个浑浑噩噩的家伙,他也配当可汗?”
者勒蔑又嘲笑道:“让他当可汗,他会领着我们去盗马!”
大家哈哈大笑。铁木真挥挥手:“你们以为他是个浑浑噩噩的家伙,可他自己以为他是最有资格当可汗的人选。不然,十年前他就不会离开我们和塔里忽台,自立门户了。”
“不错,撒察别乞是我们的主要对手。”博儿术赞同说,“我的意思是让你四叔答里台提名由你称汗,再让你堂兄忽察儿抢先发誓听命于你。阿勒坛人单势孤一定不便公开反对。只剩下一个撒察别乞,也就孤掌难鸣了。”
“嗯,要逼着撒察别乞就范!”
“这主意好!”
众人拍手叫好。者勒蔑对博儿术说:“哎,你的脑袋里装的智谋不比豁儿赤少嘛!博儿术,快跟铁木真要三十个美女呀!”
众人大笑。哈撒儿对铁木真说:“大哥,四叔父和我们的那位堂兄忽察儿,请母亲去同他们谈。好像他们对于以前所做的对不起我们的事,还没有做过补偿嘛!”
博儿术击掌说:“兀真能出面,这就大功告成了!”
三
一山不容二虎,羊马不能同牧。铁木真离开札木合单独设营,这在铁木真的发展史上是件大事。它使铁木真摆脱了对别人的依附,开始形成一支独立的力量。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铁木真被推举为蒙古乞颜部的可汗。从此,一代天骄的事业又揭开了一卷崭新的篇章!
1184年春,这一年铁木真二十二岁。经过一段时间的准备,乞颜部贵族及各部首领参加的库里台会议在铁木真的金顶大帐里举行了。
博儿术站起来说:“我蒙古乞颜部,自忽图刺汗去世之后,可汗的称号已经有三十余年空缺了。一窝蜜蜂还有个蜂王,雁阵还有个头雁呢,我们几万人的部落怎么能没有一个可汗呢?今天召集库里台会议,就是希望大家以蒙古中兴大业为重,同择共主,推举可汗!”
人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铁木真。铁木真的四叔答里台首先说道:“自先祖海都复业以来,历代可汗都是在亲中选贤。如今草原群雄并立,你争我夺,我们蒙古部因为分崩离析才软弱无力,缺少的正是一位英勇果决、机智善断的共主。现在有了,他就是铁木真!他是黄金家族的直系后裔,是也速该勇士的嫡亲长子,乞颜部的可汗非他莫属!”
哈撒儿、博儿术等齐声高呼:“愿立铁木真为汗!”
撒察别乞不满地看了看那些人。阿勒坛低头不语。
铁木真站起来故意推辞道:“不妥!答里台是我的四叔,阿勒坛伯父是忽图刺可汗之后,忽察儿大哥是我二伯的长子,撒察别乞兄长也是合不勒可汗的长支后裔。他们非叔即兄,我铁木真年轻,当此重任,恐难服众!”
答里台欲说什么,忽察儿抢先说:“看来,铁木真对我们心存顾忌,我们愿对长生天发誓!”
答里台先站起来响应说:“我也愿意向长生天发誓,阿勒坛,你呢?”
阿勒坛虽然不很情愿,但也站起来说:“我也可以发誓拥护铁木真称汗。”
忽察儿一把拉过撒察别乞:“你还发什么愣?我们发誓!”
四个人站成一排向外跪倒,由忽察儿领着一起说道:“我等愿奉铁木真为汗!战场上愿为铁木真前驱!掳来美貌的姑娘、美好的宫帐、善走的骏马,要先奉献给可汗铁木真!作战时若违背可汗的号令,任凭可汗撇弃我们的妻女,没收我们的财物,把我们的黑头抛于荒郊野外!太平之日若不遵可汗旨意,任凭可汗收去我们的部众,夺去我们的子女,把我们的身体抛于无人烟之地!”
“长生天在上,立誓人忽察儿!”
“立誓人答里台!”
“立誓人阿勒坛!”
撤察别乞硬着头皮说:“撒察别乞!”
四人叩头起立转过身来,各位首领全体离座,一同跪下同声高呼:“我等愿立铁木真为汗!”
豁儿赤以司仪般的声调高声唱道:“请新可汗就位——”铁木真庄严地就坐。撒察别乞心里别提有多别扭了。可是也只得随同大家向铁木真下跪。
撒察别乞回到主儿乞人的营地向额里真妃讲述过白天的事件之后,额里真妃大怒:“这不明明是铁木真设好的圈套,有意愚弄我们主儿乞人吗?把本来应当属于撤察别乞的汗位卑鄙地据为己有了!”可是她知道,现在还不到公开反对铁木真的时候——不要一看见猎物就射箭,要慢慢地包围它,接近它,到了一箭便可致它于死地的时候,才可以发起攻击!她劝告儿子:“等着吧!铁木真会给我们留下杀死他的机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