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秃儿罕太后与成吉思汗僵持住了,气氛相当紧张。
耶律楚材发现大事不好,赶紧大声地转移话题:“哎,庆功酒宴,怎么没有歌声、舞蹈啊?”
者勒蔑一声长调,一只蒙古歌曲压住了喧哗。不少人跳起了舞。
雪白的天鹅飞来了,
在湖畔的苇塘里落脚。
亲人从远方回来了,
让我们举杯欢畅通宵。
会唱歌的百灵飞来了,
在湖畔的草丛中落脚。
兄弟从远方回来了,
知心的话儿畅谈个通宵。
花白的野鸭飞来了,
在湖畔的草丛中落脚。
朋友从远方回来了,
让我们起舞跳个通宵。
喜鹊的幼雏飞来了,
在湖畔的草丛中落脚。
战士从远方回来了。
让我们欢歌起舞跳个通宵!
曲终,舞止。
成吉思汗已经从激怒的情绪中解脱出来,为了缓和紧张的气氛,他面对花刺子模的王妃公主们说道:“听说花刺子模人也是能歌善舞嘛!各位王妃、公主,就请为我的这些劳苦功高的将军们助助酒兴吧!”
纳牙阿喊道:“乐工奏乐!”
音乐声起,但却无人起舞。
成吉思汗问:“怎么?各位王妃、公主?”女人们仍不动。成吉思汗把刀拍在桌上:“难道谁都不肯赏脸吗?”
纳牙阿一挥手,数十名侍卫持刀跑了进来,杀气腾腾。
秃儿罕太后仍然是那么高傲地说:“等一等!没有伴唱,她们怎么会起舞呢?”于是她沙哑的歌声响起了:
人世间有个美丽的地方花刺子模,
女人们开始起舞合唱:
人世间有个美丽的地方花刺子模,
她的伟大的算端是世界的征服者。
正教徒每天五次向安拉擞祈祷,
过着那繁花似锦美好的生活!
啊,啊,啊!
从东方席地卷来一团野火,
烧毁了多少田园多少城郭。
人们哪,妄想用泪水浇灭这场火,
哦,大错而特错,
只有仇恨的刀剑才能斩杀火魔。
歌者、舞者都泪水洗面。
拖雷大怒:“别唱了!你想找死吗?”
“你不要对老年人吼叫!”秃儿罕太后不满地对拖雷说,“你自己也会老的。”
“我杀了你!”拖雷边说边握住刀把。
秃儿罕太后冷笑道:“我那个被我亏待了的孙子札兰丁会杀了你!”
成吉思汗哈哈大笑:“太后,您何必跟一个比您的孙子大不了几岁的孩子发火呢?我很喜欢你唱的这支歌,也非常喜欢她们的舞蹈。纳牙阿,你要好好地安排她们的生活起居,日后再有宴会和节日,我还要请秃儿罕太后唱这支歌,请王妃和公主们跳这个舞。对啦,我还要告诉太后一个好消息,你们的国舅在玉龙杰赤顶住了我三个儿子的进攻,你们的新算端札兰丁已经号召了八万马步军兵在南方收复已经被我的大将者别、速不台降服过的城市。”
秃儿罕太后露出一丝微笑:“谢谢你把这样振奋人心的消息告诉了我。”
成吉思汗站起来说道:“我同时还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我一面命令我的三个几子对敢于抵抗的玉龙杰赤要无情地打击,一面我要亲自出征,追歼札兰丁!”
秃儿罕说:“安拉不会让你成功的!”
成吉思汗笑了笑:“你的安拉不保佑我,可我的身上有长生天的气力!”
成吉思汗率军来到撤麻耳干城外,对送行的耶律楚材说:“中军留守的事就都交给你了,郭宝玉负责联络,长春真人一到,马上派人通知我。”
“好的,者别、速不台派信使来说,里海以北的钦察部曾经隐匿过您的世仇蔑儿乞部首领,他们想顺便给予惩罚。”
成吉思汗说:“可以,让使者捎去我的命令,教训了他们之后就通过钦察草原从北路直接回蒙古草原吧!”
耶律楚材应道:“好的。”
成吉思汗骑马走了,耶律楚材捻着胡须深思地眯起了眼睛。
阿勒泰山脚下,长春真人的车队远远驶来。耶律不花率亲兵迎上去,数步之外耶律阿海下了马。长春真人的车杖也停了下来。长春真人在耶律阿海和李志常的搀扶下下了车。耶律不花拱手说道:“大蒙古汗国万户耶律不花奉旨恭迎长春真人!”
长春真人稽首道:“您就是在阿勒泰山屯垦的那位耶律阿海的胞弟耶律不花将军吗?”
耶律阿海说:“不错。”
耶律不花说:“在下正是耶律不花。”
“耶律不花将军倒是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长春真人兴奋地说,“为了这个,我倒要在这里多多盘桓几日,今年的收获怎么样?”
耶律不花笑道:“不问收获问耕耘嘛!”
长春真人也笑了:“耶律不花将军这句话倒真透出几分道骨仙风啊!”
众人都笑了。
耶律不花让道:“真人请上车吧,我已经准备了葡萄、葡萄干、葡萄酒!”
耶律阿海问:“怎么全是葡萄?”
耶律不花说:“明天全是瓜——西瓜、白兰瓜、哈密瓜!”
众人又是一片笑声。
蒙古军队包围了忒耳迷城。
成吉思汗立于马上。蒙古军队用射石机攻城,城上兵民用射石机还击。
夜间,战斗仍在继续,不断有受伤者和死者从成吉思汗身边抬过。
一个伤员在被抬过成吉思汗身旁的时候向他伸了伸手。成吉思汗示意让担架停下,走近一看:“百灵鸟?你受伤了?伤在哪儿?”
百灵鸟回答:“我是自己从云梯上滑下来的。我太老了。”
成吉思汗的眼里涌出热泪:“您这么大年纪了,不该去爬城。不,是我不该把你们带出来。可是……”
百灵鸟说:“我都七十多岁了,死了不过是睡一个长长的觉。年轻人活着跟大汗回去,还要娶妻生子,孝敬父母。”
成吉思汗说:“速不台远征去了,我把者勒蔑给你找来。”
“不用了。我死了,让他把我的骨头带回三河源头就行了,我有点想家乡了。”
“不,我要把您活着带回去。”
百灵鸟摇摇头:“往后,我不能给大汗拉马头琴、唱歌了。”
成吉思汗对士兵说:“抬下去好好给他治,一定让他活着!”
兵士抬走了百灵鸟。成吉思汗不放心地跟出去很远,才看着人把百灵鸟抬走。
1221年初,成吉思汗渡过阿姆河,在忒耳迷城受到强烈抵抗,激战十昼夜才攻破该城。
成吉思汗手按刀把立于高处,眼里放出的是迷茫的光,看着蒙古人将城里的百姓往城外驱逐。
二
已经在自己身边聚集起十几万人马的札兰丁算端终于举起了复仇的战剑。他的对手是成吉思汗的偏师,被称为胡丞相的失吉忽秃忽率领的三万兵马,这就是令花刺子模人为之骄傲的八鲁湾之战。
高岗上,札兰丁算端的身影出现了,他身旁站着帖木儿灭里将军和那个男孩子。两翼有十数名战将。
蒙古人进入了盆地,人山人海。
男孩子吃惊地说:“不是说他们只有三万人吗?我看六万也不止。”
一位将领说:“我们中了奸计了!”
对面,胡丞相失吉忽秃忽笑呵呵地挥军前进。他的士兵们身旁的另一匹备用战马上驮着捆成人形的毡子——足有三万假人。
土岗上,帖木儿灭里将军说:“即使他有八万人,我们也还是多数,打吧!”
“哪怕是少数,为死难者复仇,这一仗也要打!”札兰丁算端站到他的队伍前边大声地喊道,“花刺子模的将士们,我现在要带领你们去洗雪自从战争开始以来,由于我们王室的无能而给你们带来的一切耻辱!也要彻底清算战争以来蒙古人欠下我们的笔笔血债!你沙不儿城,现在还黑烟滚滚,烈火熊熊,成吉思汗的少子拖雷率领的七万蒙古人,将你沙不儿城已经夷为可耕的平地,将割下的人头分男、女、儿童堆成三座人头塔。在我们的忒耳迷城,那些东方的异教徒,因为受到强烈抵抗,破城之后,纵兵烧杀,甚至将一个老妇人的肚子剖开抢劫珍珠。成吉思汗还把我们美丽的巴里黑城变成了野兽饱餐死者的尸体,狮、狼可以相安、共同嚼食的地方!花刺子模的勇士们,让我们抱着必死的决心,摆开队伍,从左右两翼把眼前的这股敌人包围起来,一个俘虏也不留,一个个地砍下他们的脑袋,也堆成十个人头塔!”
花刺子模军按计划行动。
三养子率军前进。曲出用手一指:“札兰丁在那儿!”
阔阔出说:“咱们试一试可汗的掏心战法,抓住札兰丁,花刺子模就灭亡了!”
胡丞相将马刀一举:“活捉札兰丁,冲啊!”
三养子挥军向高岗冲去。
札兰丁算端的部队慌乱了。札兰丁算端大喊:“不要乱,下马,将马缰绳系在一起,稳住阵脚,用乱箭压住敌人!”
帖木儿灭里将军、那男孩子斡思刺黑将命令传达给札兰丁算端的部队。部队稳住了阵脚,下马放箭。
箭雨飞向蒙古军前队,不断有人落马,终于煞住了蒙军的攻势。
胡丞相有点犹豫了。
札兰丁算端大喊一声:“上马!不要留下一个活着的敌人!”
帖木儿灭里将军率先喊道:“杀——”一马当先,万马奔腾压向蒙古军。另两路花刺子模的军队也逼了上来。
曲出喊声:“不好,他们要围歼我们!”
胡丞相大喊一声:“跟我冲出去!”蒙古军向后奔跑,但队伍被切断了。
帖木儿灭里将军振臂高呼:“蒙古兵有一半儿是假的!”花刺子模军队士气大振。
札兰丁算端咬住胡丞相不放,率队追杀。蒙古兵不断被刀砍箭穿落马。八鲁湾躺着一片蒙古兵的尸体……
花刺子模的军队欢呼着,抬起札兰丁算端,高呼:“札兰丁算端万岁!札兰丁算端万岁!”
一条小溪边,胡丞相三兄弟只有十几个战士了,他们捧着溪水喝饱了之后,拉着马,向如血的残阳走去,一脸的血迹,一身的尘土……
几乎三万蒙古士兵永远倒在八鲁湾的战场上了。也许这三万士兵的手上并未都染上过花刺子模人的血,可是今天他们的血流在了远离家乡万里之遥的异国他乡了!战争是残酷的,尤其是民族间的战争更会使作战双方都陷入疯狂的境地。
胡丞相三兄弟走过到处是饮酒、歌舞的士兵的塔里寒街巷。一个士兵醉醺醺地端碗过来拦住走在前边的曲出:“这位那颜,来,请干一碗!”
曲出推开那兵士:“走开!”
那兵士又拦住失吉忽秃忽:“这位那颜肯给个面子吧?”
失吉忽秃忽连呵斥他的精神都没有,只是躲了躲,走了过去。
那位兵士说:“这是怎么了?像死了人似的。”
在城堡的大厅里,成吉思汗听完了失吉忽秃忽的汇报,惊愕不已。“什么?”他问跪在地上的三个异姓兄弟,“死了三万?我给你们的三万人都死了?”
失吉忽秃忽说:“可汗,是我指挥无能才被札兰丁打败,损兵折将。与曲出、阔阔出无关。我本想自己了断,不过,我是蒙古国的大法官,还是请可汗下命令,处决我吧!”
成吉思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他身旁的拖雷叫道:“父汗!父汗!”
失吉忽秃忽哭着叩头:“大汗,你杀了我吧,我有罪,我有负母亲诃额仑的养育之恩。你要是不忍,我就自己死在您的面前!”说着他抽出刀来就要自刎。拖雷上前抓住他的手。
失吉忽秃忽挣扎着:“拖雷,你放开我,让我去死吧——”
成吉思汗醒了过来,摇摇头说:“不,失吉忽秃忽,你是母亲的养子,没有母亲的话,我是不能杀你的。”
失吉忽秃忽叩头哭道:“母亲——”
“是啊,母亲已经被长生天招去了。”
“那就让我去天上陪伴她吧!”
“那里已经有博儿忽侍奉她老人家了,我能做的是把她喜欢的亲人,一个个地都完整无缺地带回去,带到她的灵前。”
失吉忽秃忽等齐声叫道:“大汗!”
成吉思汗说:“好了,你们带我去八鲁湾,我要祭一祭那三万亡灵。”
八鲁湾,高高地堆起了一遛土包。
成吉思汗跪在一个土包前,失吉忽秃忽等跪在他的身后。
成吉思汗将一大碗马奶酒酹在土堆前,悲怆地说:“同我一起放过牧的弟兄们,同我一起打过猎的弟兄们,同我一起打过蔑儿乞人、塔塔儿人、札答兰人、泰赤乌人、主儿乞人、克烈部人、乃蛮人的弟兄们,同我一起跋涉万里西征的弟兄们,你们倒在八鲁湾了,带着你们往日的战功,蒙古勇士的荣誉,倒在这里了!光荣地像蒙古男人所追求的那样,到底是躺在战场上了!客死他乡,埋在他乡,生根在他乡了!可是,我将来回到三河源头的时候,怎么对你们的父母妻子儿女交待呀?我对不住你们的亲人啊——”
他低下了头,肩膀不住地抖动着。
他身后的兵士和三养子叩头下去,一拜,一拜,又一拜……
成吉思汗和失吉忽秃忽等立马在高处。成吉思汗指着这一带说:“失吉忽秃忽,你知道为什么失败了吗?你看看八鲁湾的地势,你的失败是没有很好地选择地形。”
失吉忽秃忽问:“地形怎么了?”
成吉思汗说:“步兵打仗适合聚在一起排成方阵,骑兵适合分散成三三、五五的小队,这样才便于分合进退。我打仗的时候,百骑环绕可裹万众,千骑分张可盈百里。你在这样的地形里,三万人簇聚在一处,还不被对方包围歼灭吗?”
失吉忽秃忽重新看了看八鲁湾的地形,心悦诚服地说:“看来,我就是跟大汗一辈子,大汗的本事也学不到手了。”
“那你就当好你的执法官吧,以后不要领兵打仗了。”成吉思汗打马下坡而去,众人跟了上去。
三
当诃额仑的三个养子在八鲁湾丢下三万蒙古人尸体的同时,孛儿帖的三个儿子术赤、察合台和窝阔台在玉龙杰赤也遇到了空前的抵抗。已经七个月过去了,花刺子模的旧都玉龙杰赤仍然未能攻下。
窝阔台与赤刺温在一片坟墓中走着,有一个大一点的新坟,露出几个人的手和脚。窝阔台站下问道:“怎么掩埋得这么草率?”
一队大车满载死尸走来,士兵们将死人卸到地上,撮土便埋。
窝阔台走过来,发现指挥官是朵歹,皱起眉头问:“朵歹千户,为什么不挖个坑再掩埋?”
朵歹说:“回三王爷的话,这几天攻城人死得太多了,如果挖了坑再埋,尸体怕臭了。”
窝阔台欲言又止,转身向军营走去。赤剌温紧随其后。窝阔台回头对赤刺温说:“赤刺温叔叔,你去一趟塔里寒城,如实将这里发生的事禀告给父汗吧。”
赤刺温火速赶到塔里寒城堡,向成吉思汗汇报了玉龙杰赤前线的情况。
成吉思汗逼视着赤刺温:“我的三个好儿子真能干,七个月打不下一座孤城!他们是马奶子不够喝,还是没有吃饱手扒羊肉?”
赤剌温说:“其实,我军曾两次攻进城中,还抢占过阿姆河大桥。可是,玉龙杰赤的花刺子模军民同心协力拼死抵抗,誓不后退……”
“玉龙杰赤人可以同心协力,我们就不能万众一心、志在必得吗?”成吉思汗生气地打断赤刺温的话,赤刺温低头不语。
“嗯?”成吉思汗逼问。
郭宝玉在一旁说:“可汗,赤刺温将军可能有难言之隐吧?”
成吉思汗恍然大悟,走近赤刺温,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说:“赤刺温,你,你父亲,还有合答安是我的救命恩人。说吧,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赤刺温眼里涌满了泪,跪下说:“可汗,术赤和察合台兄弟不和,各执己见,各行其是,往往互相掣肘,部下也无所是从啊!”
成吉思汗一震,一步步走向座位,背身问道:“还是为了继承汗位的事吗?”
“这……”赤刺温低下头,“我不知道。”
“可汗,这件事臣倒偶有耳闻。”郭宝玉见赤刺温不便明说,只好说明就里,“大汗已经把玉龙杰赤封为术赤王爷的汗国,所以他主张广施仁义,希望敌人乞降,为他自己保留一个完整的都城;而察合台王爷的汗国在撒麻耳干,所以目的在于破城劫掠财物,对于玉龙杰赤的毁与存完全不顾,所以……”
成吉思汗生气地回过身来:“投降就接受,不投降就消灭,这有什么可争议的?失吉忽秃忽,你随赤刺温去玉龙杰赤宣布撤掉术赤的统帅职务,由窝阔台担任统帅,限期一月之内,攻克玉龙杰赤!”
胡丞相应道:“是!”
众人正要往外走,拖雷跑进来哭着跪下说:“父汗,木阿秃干在范延堡阵亡了!”
成吉思汗吃惊地问:“你是说谁?”
“察合台二哥的儿子和继承人——木阿秃干!”
成吉思汗声音颤抖地说:“他,他在哪儿?”
拖雷说:“尸体已经拉回来了。”
成吉思汗急急忙忙走出大厅。
大家出了院门,来到街上,街上的散兵游勇们一片喧闹之声,成吉思汗大喝一声:“都给我闭嘴!”
立即,一切声音都戛然而止。只有一辆勒勒车咯噔噔走来的声音。
勒勒车停下了。成吉思汗走到车旁,两眼盯着孙子向身后招手:“把他抬进去,不要让风吹着他,不要让阳光晒着他!”
拖雷和胡丞相等三养子从车上抬下木阿秃干。
成吉思汗怒道:“轻点儿!给我抬稳当点儿!”
拖雷等把木阿秃干抬进大厅,放在地上。胡丞相轻轻地问:“可汗,我可以走了吗?”
成吉思汗咬咬牙说:“不要告诉他的父亲察合台。”他挥挥手:“你们去吧,都走吧,我要和我的孙子木阿秃干单独待一会儿。”
人们都退了出去,大厅里又高又空旷,只剩下成吉思汗和木阿秃干的尸体了。他四下看看,确认真的没人了,这才踉踉跄跄地扑向孙子的尸体,哽咽有声:“木阿秃干,我的好孙子啊,爷爷还好好地活着,你,生活才刚刚开始,怎么就去了呀……我的好孙子!”他浑身颤抖得说不下去了。喘息半晌,平息了一下后,才继续说:“木阿秃干,你知道爷爷的心思吗?我的四个儿子,应该说都是好儿子。可是,包括你三叔窝阔台,也不是让我完全放心把一切交给他的继承人。我惟一看中的就是你——是你啊,木阿秃干!可是,你为什么这么早就走了,是想你的太祖母了吗?可是你就不留恋我这个老头子吗?我的好孙子啊——”
他摸着孙子的脸,凄楚、悲凉、老泪纵横……
大厅的门开了,忽兰悄悄走过来:“可汗,您要保重身体呀!”
成吉思汗平静地说:“传令下去,明天五更拔营!”
忽兰问:“您又要出征了吗?”
“我要把这孩子付出生命的范延堡变成一座埋葬我爱孙的坟墓,我要活捉札兰丁,给我的爱孙祭灵!”
成吉思汗骑马走在队伍中,率军来到范延堡。
拖雷飞马来到成吉思汗近前:“父汗,札兰丁算端的军队在八鲁湾战后,因为战利品分配不均,引起了分崩离析,现在他只剩几万人退守在哥疾宁城。”
成吉思汗说:“先不必管他,传令下去,即使范延堡是海洋,我也要用黑土把它填平!我要把这里变成荒漠,不让这里再生长任何有生命的东西!”
蒙古军摆开攻城的阵势,成吉思汗说:“木阿秃干,爷爷为了你去冲锋了!”
拖雷说:“父汗,让我去攻城吧!”
成吉思汗毫无反映,攀鞍引蹬上了坐骑,拔剑一挥:“跟我来!”
蒙古骑兵摆成三三五五的队形,步兵抬着攻城的器械,摆成方阵开始向城垣行进。成吉思汗穿过步骑兵向前走马而去。郭宝玉和拖雷左右护卫着他向城垣逼近。
城上,守军将火油、弓箭擎在手里,严阵以待。
蒙古将士们有的用圆木撞城门,有的借云梯登城。对方浇下一桶桶火油,不少蒙古将士被烧伤、烧死。
成吉思汗下令诸将暂时后退。他盯着城头的油锅,突然命令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诸将指挥战士们射出一排排火箭,火箭先后落入城头的油锅,城头变成了一片火海!
花刺子模军纷纷跑下城头,蒙古军乘势攻进城去。
在窝阔台的指挥下,玉龙杰赤也被攻克了。
察合台、窝阔台、赤刺温坐在马上,他身后是凯旋欲归的蒙古大军。术赤远远地牵马站在对面,他身后是留守的蒙古军队。
失吉忽秃忽在与术赤道别:“术赤,这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
术赤咬着牙说:“从这里到蒙古草原,最快也要走上一年,母亲年纪大了,我无法在她老人家的身前尽孝了。”
失吉忽秃忽说:“我们就要去同大汗会合了,你不想带几句话吗?”
术赤的泪水忍不住流下来:“说什么呢?我是让他老人家失望的、不成才的儿子。这回也好,我离他远一点,省得惹他心烦!”说罢,仰头忍泪,说了句:“你们都走吧!”便大步向儿子拔都和他的军队走去。
失吉忽秃忽也热泪盈眶,看着术赤上了马,转身走向察合台。
在成吉思汗把范延堡变成废墟的时候,他的儿子们也将13世纪的世界名城从地面上铲平了。也许连成吉思汗任命的这片土地的新领主术赤,在发起最后攻击的时候都忘记了这场战争因何缘起和将要达到什么目的。
在欧亚大陆,者别、速不台的军队裹挟着伊拉克、阿塞拜疆、谷儿只的俘虏兵,押解着掠获的辎重在行进。这是被成吉思汗授权追踪花刺子模算端摩诃末的西路大军,经过请旨,顺便要惩罚曾经收留过蔑儿乞首领忽都的钦察人。而在进军途中,铁骑所指——伊拉克、阿塞拜疆和格鲁吉亚,尽为其锋芒所慑服。
四
与战火硝烟气味完全不同的是,如一缕清风吹拂一般,长春真人丘处机和他的弟子们来到了花剌子模首都撒麻耳干。
长春真人丘处机及其弟子李志常等,在耶律楚材、耶律不花、郭宝玉、耶律阿海的陪同下在城郊赏春。
丘处机举目四望,心旷神怡:“柳絮漫天,梨花遍地,花叶不飞,香尘微敛,紫燕口口衔泥,黄蜂频频偷蕊,真是鸟语花香芳草多情的好去处!”
李志常也叹道:“想不到西域还有这样的人间仙境!”
耶律楚材摇摇头说:“可是过了阿姆河往南,已是城垣残破,饥民遍地,死者未葬,伤者未医,惨不忍睹呢!”
丘处机问:“果真如此吗?”
耶律楚材答道:“宝玉兄刚从印度边境归来,一切亲眼目睹!”
“正如楚材公诗中所言‘寂寞河中府,生民屡有灾’,‘城隍连畎亩,市井半丘坟’。”郭宝玉深有感触地说,“至于像范延堡那样的城市,何止半丘坟,整个就是一个大坟茔。”
耶律楚材说:“真人,成吉思汗仗义之师,理应吊民伐罪才是。然而战端一开,仇恨愈深。铁骑过后,玉石俱焚。只苦了背井离乡的西征战士和这一方无辜的百姓啊。这就是楚材极力举荐真人西行的原因之所在呀!”
长春真人心情沉重。
李志常说:“楚材公放心,真人一路上常言‘道德欲行千里外,风尘不惮九夷行,我之帝所临河上,欲罢干戈致太平’。消除战端,化干戈为玉帛,这也是真人不惮千里风尘,来会成吉思汗的目的。”
耶律阿海拂掌道:“妙,你们一佛一道不谋而合!”
长春真人说:“那就烦请楚材公亲自去前线,相机劝可汗回师如何?”
“不才愿往。”
成吉思汗的大帐里,忽兰在给成吉思汗捶背。拖雷向成吉思汗报告说:“父汗,札兰丁已经从哥疾宁逃往申河,准备流窜到印度。”
成吉思汗决然地命令道:“你,马上率领前锋部队以最快的速度追上去,咬住札兰丁!”
拖雷领命:“是!”
成吉思汗见拖雷仍然站着不走,诧异地问道:“怎么?你为什么不赶快出发?”
“二哥他们从玉龙杰赤回来了,木阿秃干的事……”
成吉思汗一震。
忽兰停下手半晌说:“瞒了今天瞒不过明天,还是把木阿秃干的事告诉察合台吧。”
成吉思汗说:“你叫他们进来吧。”
察合台和窝阔台进了大帐,成吉思汗背对他们,二人跪下:“父汗,儿臣凯旋归来了。”
成吉思汗猛然转身,一脸怒气:“什么?你们凯旋归来了?你们兄弟之间像公羊一样的角斗,七个月拿不下玉龙杰赤,死伤了多少蒙古勇士!谁个没有父母妻儿,你让我回师之后怎么向他们的父母妻儿交待!”
二人低头:“儿臣有罪。”
成吉思汗继续说道:“还有,按大札撒令规定,攻下城镇,凡所获财物、百姓一体充公,统一分配,给参战者和不参战的那颜将领。你们却私分城郭、百姓,既没有分给其他将士,也没有贡献汗廷,你们忘记了阿勒坛和忽察儿的教训了吗?”
察合台、窝阔台叩头:“儿臣有罪!”
“哼,窝阔台,你这样子,我把汗国交给你怎么放心得下!你,察合台,你将来要远离三河源头,在撒麻耳干做国王了,你究竟配不配!”
窝阔台、察合台说:“父汗!”
“是不是你们看我老了,自己的翅膀都硬了,我的话就可以不听了。尤其是你察合台,像一匹没带过笼头的野马不听调教!”
“儿臣不敢!我就是长到八十岁,也不敢不听父汗的教诲!”
成吉思汗问:“真的吗?”
“真的。”
成吉思汗坐下:“那好,我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你可不许哭!”
察合台一愣,成吉思汗逼问:“嗯?”
察合台回答:“是,不哭。”
成吉思汗说:“你在你的儿子里选一个继承王位的人吧,你的长子木阿秃干……他死了。”
察合台一屁股坐下:“什么?”立刻悲从中来:“您答应过我,要还给我一个合格的汗位继承人的啊!”
“我说你不准哭!”成吉思汗一瞪眼,察合台忍住悲声却忍不住泪,他咬住发颤的嘴唇,嘴唇出了血。
成吉思汗强压悲哀,平静地命令道:“马上准备随我出征,去消灭札兰丁。去吧。”
二人叩头,匆匆出了大厅。一到门口,察合台就哭出声来,抱住晒台的柱子:“木阿秃干,木阿秃干啊……”窝阔台从后边扶住他,也哭了。
察合台的哭声像尖刀刺着成吉思汗的心。他捂住胸口,伸手去抓忽兰:“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啦……”
他显然是老了,变得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了。任何天下奇男儿伟丈夫,也会有一天变得情感脆弱起来。所谓铁石心肠的人,毕竟也是血肉之躯啊!
一天夜间,在申河岸边,一匹快马在疾驰。
“什么人?”哨兵一声断喝。
马上人勒住马:“拖雷王爷的信使,要面见可汗,有重要军情禀报!”
朵歹查看来人的腰牌,用火把照了照:“跟我来!”
信使走进成吉思汗的大帐,跪下报告:“可汗,拖雷王爷已经查明,札兰丁算端已经把全部物资装到船上,准备明天全军渡河逃往印度。”
成吉思汗兴奋地说:“朵歹,传我的命令,熄灭火把,连夜出发,就是把战马跑死,也要堵住札兰丁!”
黑夜之中,蒙古军分两路出发了。
印度河岸边,札兰丁的军营,静悄悄地沉睡着。
大地传来了一阵轰鸣。哨兵一声惊呼:“蒙古人来了!”人们从露营地上跳起来。
两支蒙古军从河岸的两个方向迅速飞奔而来。
札兰丁喊道:“跟我来,冲向河岸,守住渡口,赶紧上船!”
花刺子模军向河岸冲去。然而为时太晚了,蒙古人已经在河边合拢,转过方向猛冲过来。拖雷、者勒蔑、胡丞相、纳牙阿、赤刺温等率先推过来。“活捉札兰丁,活捉札兰丁!”蒙古军的喊声震天动地,两军交手中花刺子模军节节败退。
帖木儿灭将军里喊道:“算端陛下,船不能要了,快撤回哥疾宁!”
札兰丁拨转马头向河岸的反方向逃去,他的军队跟上来。
蒙古人并不追赶,只是列阵河边。
札兰丁跑上一个山坡,愣住了。他的军队也都停了下来。
蒙古军队已构成整个一张弓形。“活捉札兰丁,活捉札兰丁!”喊声如山呼海啸。
札兰丁将马兜了一圈,那男孩子绝望地说:“完了,蒙古人多如沙粒和雨滴,我们冲不出去了。”
帖木儿灭里将军说:“只有战死的英雄,没有投降的勇士,算端陛下,决一死战吧!”
札兰丁算端举起了战剑:“花刺子模的儿子们,让成吉思汗领略一下我们世界征服者的风采,冲啊!”
札兰丁率军朝“弓背”处的蒙古军冲了过去。
窝阔台在马上喊道:“父汗有令,不许放箭,要活捉札兰丁,冲啊!”
两军交战,一场厮杀。札兰丁的军队被打退了,人马少了一半,蒙古人并不追击。
札兰丁又向右翼冲去。一场厮杀之后,札兰丁退下来时人马又锐减了一半。蒙古人仍不追击,只是弓形越来越小了……
战场静下来,只有马蹄渐渐逼近的声音。
斡思刺黑大骇,“啊”地一声将刀刺进肚子。众人沉默着,看着他从马上掉了下去。
帖木儿灭里将军说:“算端陛下,看见那段立陡的高崖了吧?那是惟一的一条生路了!”
札兰丁下了马,换上了斡思刺黑的马。“杀呀——”
札兰丁一马当先向崖岸冲去。他左右劈杀,他的为数不多的部下奋力挥刀,终于撕开蒙古军防线,不过只有札兰丁算端、帖木儿灭里将军和两个侍卫冲到岸边。
他们一面奔向悬崖一面脱去铠甲。札兰丁算端背负盾牌,手握战旗,第一个纵马从两丈高的崖岸跳人印度河。帖木儿灭里将军等也相继跳人河中。他们几个人和几匹马很快从河中挣扎起来向对岸游去。
成吉思汗及诸将立马河边惊讶非常。
成吉思汗用鞭梢一指:“你们生儿子就应该生像札兰丁这样的英雄!啊,他今天死里逃生,将来一定能成就许多事业,嗯,也要惹出许多乱子来!”
哈撒儿喊声:“射死他!”
许多人开弓欲射,成吉思汗大喊:“慢!不要这样伤害一个已经没有还手之力的英雄。谁有能力在战场上捉住他,那才是真正的好汉!”
札兰丁和帖木儿灭里向对岸游去,两个兵士却被浊浪冲走了。
水中的札兰丁和帖木儿灭里奋力向对岸游去,岸上的成吉思汗表情严肃。
五
八鲁湾蒙古军营地,一辆大车停在营地上,两个兵士从蒙古包里抬出一个死人,装在已经摆了两个死人的车上。耶律楚材和耶律阿海走出蒙古包。拖雷跟出问:“先生,这几个不幸的人死于什么病?”
耶律楚材伸手示意:“请拖雷王爷借一步说话。”
三人离开蒙古包数步之外。耶律楚材站下对拖雷说:“这种病叫斑疹伤寒,病人高烧、头痛、周身发软、眼睛充血、身上有斑疹,这是由人身上的虱子传染的一种瘟疫。”
拖雷问:“很厉害吗?”
“任其蔓延,可使全军覆没!”
“哦?有那么严重吗?”
“本来只要消灭了人身上的虱子就可能切断传染的媒介,可是蒙古的大札撒令里明文规定,不许洗晒衣服,这就难办了!”
拖雷说:“先生总要想个办法才是。”
“我在撒麻耳干存了些药材,请四王爷按我写的方子速速取来,也可做到防患于未然。”
“好,请先生写方子我这就派人去取。”
三人走向耶律楚材的帐篷。
八鲁湾蒙古军营地,夜色朦胧。百灵鸟从帐篷里爬出来,他的双腿瘫痪了。他爬上了一个土坡,拉响了马头琴,沙哑的声音唱着哀婉的思乡之曲。许多声音附和着:
曲曲的八鲁湾,
细雨蒙蒙烟雾弥漫。
回过头来翘望,
家乡遥远又遥远。
高高的军营城堡,
笼罩着紫色的云烟。
回过头来翘望,
故乡遥远又遥远。
一队队大雁呜叫着,
飞过军营的云天。
我的耳朵丁鸣作响,
是亲人在把我叨念。
一行行大雁鸣叫着,
飞过军营的蓝天。
我的耳朵丁丁鸣响,
是亲人在把我叨念。
我心爱的黄竹马呀,
脚力能驰过阿尔泰山。
家乡的父老亲人啊,
使我时刻怀想眷恋。
长鬃修尾的竹黄马呀,
善于驰骋在山梁草原。
家乡的父老亲人啊,
使我不住地默念。
如果雨水连绵不断,
不儿罕山就会转暖。
每逢行军就心烦意乱,
亲人的怀抱备觉温暖。
在驿站里不断传来,
草原亲人的企盼。
驻扎在异国像被流放,
心里平复不了不安的波澜。
把头盔理了又理,
端端正正戴在额前。
我坐在通天的大路边,
向行人把家乡的信息打探。
我把头发梳了又梳,
头盔端端正正地戴在额前。
我坐在通天的大路边,
多好的信息也挡不住对家乡的思念。
耶律楚材对耶律阿海说:“你听,士兵们思念家乡了。”
八鲁湾可汗的行宫里,忽兰听到这歌声眼里涌出了泪水。躺着的成吉思汗烦躁地翻个身对忽兰说:“去,叫他们不要唱这种动摇军心的歌!”
忽兰说:“士兵们离开家三年多了,有点思乡之情不足为怪。”
成吉思汗忽地坐起:“想家就跳跳舞、摔摔跤嘛。还不快去!”
忽兰妃走了出去。成吉思汗又躺了下来。外边的歌声没有了,远处却传来一声声像等待吃人肉的野狼一样的可怕的嚎叫声,成吉思汗更加烦躁了。
战争是残酷的,刀枪是无情的。只要战端一开,作战双方都会陷入疯狂的境地,不仅抵抗者会视死如归,征服者也会杀人不眨眼。八鲁湾之战、玉龙杰赤争夺战、范延堡战役,无不说明这一点。这是历史的悲剧。
随着战事的推进,不仅当地人民的反抗在加剧,蒙古将士中的反战情绪也在蔓延。耶律楚材等人之所以千方百计地将道教首领长春真人丘处机请到西征前线,其中一个重要目的就是想从侧面劝告成吉思汗早日班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