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奥古斯丁修会召开大会差不多同时,多明我会在罗马召开了全体修士大会。与前者仁慈地对待路德这位弟兄的做法不同,后者对路德发起了激烈的攻击。台彻尔受到了热捧,被教皇授予博士学位,并充当了攻击路德的急先锋,在会上提交了针对路德的《九十五条论纲》而写的《一百零六条论纲》。这年夏天,他还批判路德3月写的《论赎罪和恩典的讲道》,使用了路德的对手随后几年攻击他的非常有效且具有致命性的伎俩:教皇是最高的权威,批判赎罪券就是质疑和批判颁发它的教皇,因而是异端之举。路德的对手敏感地意识到他的观点潜藏着的危险后果,在这一点上他们无疑是正确的。路德本人在写作《九十五条论纲》时以及随后一段时期都没有意识到他的观点必然与罗马教会所宣扬的教皇的至尊地位的观点冲突,他还力图维护教会的统一和教皇的权威地位。正是在论敌的反复攻击之后,他才认真考察了基督教的权威,踏上了推崇《圣经》是唯一权威,否定教皇的至尊权威,进而与罗马教会决裂的不归之路。就此而言,路德确实错了。对于台彻尔的攻击,路德不屑一顾,批判他不理解《圣经》,“如此卑鄙透顶地骂我,使我觉得彷佛一头蠢驴在向我喊叫”。
多明我会的修士还模仿路德的文章炮制了一个论纲,捏造说它的作者就是路德,然后附上《九十五条论纲》一起寄给多明我会会长、红衣主教卡耶坦(Cajetan)。同样也是多明我会成员的教皇神学顾问普列利亚(Sylvester Prierias)则依据这些材料写了一份《答辩》,指出教皇是至尊的,路德批驳赎罪券是错误荒谬的异端之举。该会在教廷掌握着权力,获得了教廷高层的支持,最终教廷驳斥了路德的主张,还下谕令传唤他,责令他在80天内到罗马受审。
此时,政治形势于路德有利。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一世(Maximilian I)年迈多病,命不久矣。选举新皇帝成了教俗两界关注的大事。皇帝想让自己的孙子西班牙国王查理一世(Carlos I)继承皇位,而教皇利奥十世担心这会打破欧洲当时势均力敌的政治局面,不愿皇帝的美梦得逞。萨克森选侯“智者”腓特烈是帝国七选侯之一,位高权重,因而成了双方笼络争取的对象,教皇甚至试图支持他做皇帝。因此,非常清楚去罗马意味着什么的路德请求作为自己的保护人的选侯,希望他出面干预。选侯趁机向教皇提出让路德在德国,而不是在罗马受审。教皇为取悦选侯,同意了这个请求,改在德国传唤路德,由参加奥格斯堡帝国会议的教廷特使卡耶坦向路德问话。
10月12日,路德在奥格斯堡与卡耶坦会面,卡耶坦声明了教皇要求他不与路德争辩的谕令,直接对路德提出三项要求:必须恢复清醒的理智,收回现有的错误;保证行为检点,今后不再重犯错误;放弃做任何扰乱教会的事情。但是路德坚持说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请他明示他错在何处。作为神学界的翘楚和托马斯研究权威的卡耶坦忘记了谕令,他迫不及待地利用那份以“独生子”一语开头的《编外游移谕令》斥责路德在《九十五条论纲》中宣称基督的功德库不包含赎罪券的功德,为赎罪券的根据辩护。接着,对于路德在解释其论纲时说领受圣礼之人必须具有信心方可免罪和称义这一观点,卡耶坦指出领受圣礼之人并不具有信心确信自己可以接受恩典。但是路德辩解说《编外游移谕令》的真实性和权威性都值得怀疑,尤其是它竟然肆意歪曲和背离《圣经》,而他对圣礼的解释符合《圣经》。接着,卡耶坦转向了发售赎罪券的根据即教皇,大谈教皇的权威,宣称他的权柄高于大公会议、《圣经》和整个教会。路德坚决否定这种说法,宣称教皇也可能犯错,如果教皇妄用《圣经》,那么,他否认教皇高于《圣经》。
次日,路德首先宣读了他的书面声明,表示他的言论没有违背《圣经》和教父的教导,符合大公教会的教义,他也服从罗马教会,但前提是它的结论必须合法。不过,卡耶坦最关心的事情是路德说出“我放弃自己的观点”(revoco)这句话,他们又回到了前一天的问题上,路德以沉默的方式表示抗议。为了缓和紧张的气氛,卡耶坦允许路德呈交书面答辩。
第三日,在呈交的书面答辩,路德更详细地陈述他对第一天讨论的问题的回答,引经据典,据理力争。卡耶坦表示他的书面申辩毫无价值,不过还是允诺将它呈交教廷,他反复要求路德放弃自己的观点,并以惩罚威胁他。但是路德不肯就范,明确拒绝了这种要求,于是双方发生激烈的争吵。最后,卡耶坦怒不可遏,朝路德吼道:“你现在给我滚出去!除非你愿意说‘我放弃自己的观点’,否则不要来见我!”
因为路德等人没有获准离开,所以他们在奥格斯堡继续待着。卡耶坦力图逼路德屈服,遂向路德的上司施道毕茨施加压力,要他劝服路德收回己见。但是后者辩解说他多次劝说过路德,但是自己的解经能力不及他,无能为力。不过,在施道比茨的要求下,路德还是以客气的语气致信卡耶坦,重申自己的观点,坚持不放弃它,并说他已经将诉状呈交罗马,如果有必要,还要向大公会议上诉。由此,卡耶坦完成任务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形势已经变得相当严峻,据传特使已经收到上谕密谋逮捕路德及其上司。施道比茨没有向特使告辞就逃走了,在离开之前,他偷偷地为路德解除了他做修士时所立的顺服的誓言,以便他可以自由逃跑。路德听到了传闻,20日深夜,友人从城墙的洞口将他放下去,他狼狈不堪地逃出奥格斯堡,返回维滕堡。
卡耶坦致信给选侯腓特烈,申明了他对路德这位“微不足道的修士”的友善以及路德的死不悔改,警告选侯不要因为路德而玷污了自己的名誉,要求他即使不逮捕路德,至少也应该将他驱逐出自己的领地。同时,多明我会利用他们在罗马掌握的权势发出了教廷的谕令,维护教皇的权威地位,明确宣称质疑赎罪券的人就是在质疑教皇的权力,应该被定罪。这样,路德的处境一下子变得非常艰难,他再也无法以对有争议的问题展开学术争辩为由回避惩罚,而选侯也不得不掂量一下收留路德的后果,那会引起教廷的不满和批判。
明白其中要害的路德一度陷入绝望之中,非常担心选侯会收回对他的支持,抛弃他。但是他还是鼓起勇气上书选侯,客观公正地回顾了他与卡耶坦的会面,指出他只是在寻求真理,他的观点都是从《圣经》出发,而卡耶坦只是斥责他关于赎罪券和教皇的权柄这些有争议的问题的观点是错误的,却丝毫给不出合理的根据,他的做法与当年法利赛人欲致耶稣于死地的做法一样,而选侯所面临的与彼拉多当年的处境无异,他必须确定路德到底干了些什么,然后做出决定。事后证明路德的这封言辞恳切的书信对选侯坚定决心保护他起了重要的作用。但是他当时并不知道选侯的决定,绝望地收拾行囊,准备逃离维滕堡,前往法国。形势终究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他在最后的时刻得知了这个决定,如释重负。
1519年1月,从罗马又来了一位使者米尔蒂茨(Carl von Miltitz),他本来与卡耶坦受命完成相同的任务,然而当他到达时,卡耶坦已经离开。他并不知道卡耶坦所做的事情,还通过斯帕拉丁的引荐会见了路德,并表现出十分友好的姿态。经过协商,双方最终达成停战协议:为防止教会分裂,罗马教廷停止攻击路德,不再要求路德去罗马受审,就在德国通过谈判解决争议,同样,路德承诺,只要对手不攻击他,他就保持缄默,不发表任何煽动性的言论,并且向教宗致信表示效忠。这位特使还说会安排有学问的主教指出路德的错误所在,而路德也表示乐于知道自己的错误,并会因此收回自己的观点。这位特使还批评了路德的对手台彻尔,说他贪污,用两匹马拉的车子兜售赎罪券,并且说他有私生子。可怜的台彻尔就这样成了平息事件的牺牲品。路德事后还写信安慰他,说知道私生子不是他的。最后,路德与这位特使吻别,虽然他不由得想起了犹大的一吻,但是他还是相信这位特使的话,真的停止攻击,并上书教皇,表示自己从未试图损害教皇的权威,认为教皇的权力在世俗世界是最高的。如果事情真像协议那样进行下去,那么,后面轰轰烈烈的宗教改革可能就不会发生了。但事实并非如此,罗马教会食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