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元①1139年九月里的一个夜里,青山迎来了这一年的第一场雪,这比往年来的要早些,却也比往年下得更大些。
[①帝元,九天大陆纪年法。以“帝”创立宗门制度,并继位九天之主那一年,为帝元元年。]
大雪纷飞,整座青山经不住纷扰,很快变成一座白茫茫的雪山,眼看着进山的路也马上要被大雪封住了。
古老的山门傲然屹立,久经千年风雨的花岗石碑上依然昭显着“青山门”三个大字,两个青山子弟穿着勉强御寒的袍衣相对而立,一左一右。左边的是今年四月初刚入青山门的弟子孙作,而站在他对面则是已入门两年的柳耀辉。
“耀辉师兄,师弟我打算过些日子退了青山籍,拜个私堂授师学习修行算了,在这茫茫青山路上实在让人看不到出头日啊。”
孙作说话时嘴边的肌肉哆嗦着,显然他还未完全适应这里的生活。
“作师弟,没记错的话,你们家族应该是八品阶,能入青山门,族里肯定帮你做了不少事情吧?”
“可不是嘛,听我父亲说,族里的长辈们为了我能进来到处求人,到处塞钱。”孙作叹息道。
“倘若你这一走了之,到时要如何向族里交代,要是族里翻脸,说不定会把你们家赶出族门,到时可就成了山野贱民,别人口中的‘土猴子’,甚至变成无名无姓的荒人。”柳耀辉在说到‘荒人’这二字时特意提高了音量,想借此惊醒梦中人,让孙作打消念头。
柳耀辉清楚“荒人”这二字的分量,他就认识一个荒人,那是他的一个族兄,因惹恼族长而被废了经脉、剥夺姓名、赶出族门,成了一名荒人,万灵唾弃,像个阴沟里的老鼠般在城里四处躲藏,卑贱地活着。可最终还是被发现了,接着被驱赶出境,自此不知所踪。再后来便听说那位族兄跑到虚无城,死在了那里,尸骨任由野狗啃食。
可是当下看到孙作的神情,他明白了这些话对这个爱抱怨的师弟并没有什么好效果。
“这些问题我还真没考虑过,只是师兄你说,我们这些下层的士家子弟待在青山有什么前程可言,不过是充当杂役之士,入门至今授教师傅只传授了套入门心法,可那套心法我早已烂熟于心,灵技、灵道之事绝口不提。那些授教师傅对我们这些下层世家子弟一向都不放在心上,早知如此,当初我还不如去游学四方,说不定还能遇见些机缘呢。”
“既来之则安之。”柳耀辉语重心长道。
“对了,师兄,你是不是得罪过执事长啊,平时同我这种新进弟子一同值守山门也就算了,怎么连家族大丧期间也要师兄赶回来值守啊。”孙作看向柳耀宗。
柳耀宗听到最后时,牙狠狠咬到了一块,,随后才缓缓松开牙关,说道:“不提也罢。”
“既然师兄不想说,我便不问了,看看这群势利眼也知道,只会欺软怕硬。”
柳耀辉不答。
山门前顿时寂静了起来,可雪仍在下着。
天越发凄冷,孙作快有些站不住了,看着前方的山路厚雪覆盖,歪心思便动起来了,这么大的雪天应该没有人进山了,下山就更不可能了,要是找个地方躲起来生火御寒,岂不美哉。可正当孙作辉要向柳耀宗提议时,前方山路拐口处竟冒出来了两人两骑,他不由探出身想要瞧得更清楚,柳耀辉也不约而同地看过去,眼神莫名地开始变得炽热。
月光下,两匹马高大威猛,健而有力地踏着雪向山门而来,像极了神出鬼没夺人性命于无形的夜行浪人的坐骑。马背上是两个披着深色连帽斗篷的人,身子藏在厚重的斗篷里,模样根本看不清,但能看出一高一矮,任大雪盖身而不动。
两位来客到了山门跟前便下了马,先是躬身向山门前一侧的云树进行了朝拜之礼,随后各自抖落着厚重斗篷上的积雪,待滑下斗帽,柳耀辉这才看清他们的样子。高个子的,是一位中年男子,身材伟岸,仪容庄严,下巴还留有一把两三尺长的美须。稍矮的则是一位年约十五六岁年纪的少年,长得秀气,面目清冷,眉心有一点红痣,尽管斗篷盖住了大部分身体,但依稀能感觉出他身上的高贵。
柳耀宗上前一步对着中年男子恭敬地说道:“敢问前辈尊姓大名,不知此时来青山门有何要事?”
中年男子并没有立刻回话,而是盯向了柳耀辉身后高挂着的山门石匾,继而才感慨道:“他乡久时归故乡,故乡今日成他乡。”
说完,中年男子苦笑着收回了这副悲愁的姿态,庄重地从袖口中掏出一块令牌向柳耀宗递过来。
柳耀宗接过来令牌,一看到了令牌上“皞天归元”的刻字,便急忙递还了回去,并边行礼边略显兴奋地恭敬道:“原来是嗥山上师。”
柳耀宗急忙吩咐好孙作把马牵到马棚后,便带从嗥山来的两人前往青山门专门招待贵客的雅苑住所。
三人便在灯笼的带路下一直走着,红痣少年不忍在白雪之上再多生几道污迹,总是尽量跟踩着中年男子留下的脚印,可夜光昏暗,再加上前面两人的身躯挡着了不少光线,不免踏出脚印之外,看上去无暇的白雪自然被他弄脏了几处,惹他皱了几道眉头。
柳耀宗趁着机会向中年男子开口问道:“不知该如何尊称上师?”
“不知贤侄拜在何人门下?”中年男子反问。
“晚辈先前只是门里一名初道弟子,不日前有幸拜在张授教门下。”柳耀宗思来想去,才说出了这番话。
“张授教?”
“张某因张授教。”柳耀宗恭敬道。
“张某因,这个名字很熟悉,是曾智的徒弟吧?”
“正是,曾智是晚辈的师祖。”
这时一旁闷闷不乐的少年突然双眼一亮,指着柳耀宗,道:“师父,那他该叫我什么?”
“该叫你小师祖,你真是个猴精。”
中年男子笑道,心中不由敞快。
柳耀宗记起了方才路上那声“小兄弟”,心里懊悔不已。
少年埋怨道:“记住了,下次别再叫什么小兄弟,叫小师祖,别坏了规矩,我这个人最讨厌没规矩的人了。”
原来方才这个少年闷闷不乐也有这般缘故。
柳耀宗急道:“是,是,小师祖,方才徒孙多有得罪,还望小师祖原谅。”
“这次算了,不知者无罪。”少年怡然得意,不再注目脚下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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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耀宗安排好二人后,正要退出房门,只见中年男子突然把他叫住了,走到他身旁低声说道:“你现在去让曾智来见我,记住不要声张。”
“那我……”
“你告诉他,故人归来,他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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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没多久,柳耀宗见到了曾智,禀报后。曾智自然得知这位老友是谁,先是一喜,可马上又愁容满面。心里苦叫道:“南宫卓啊南宫卓,你可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啊。”
思索一番后,把正在门口等候吩咐的柳耀宗叫到跟前,道:“你马上赶回去把他们师徒安排到云鹤居那去,你知道云鹤居在哪吧?”
“徒孙知道,就在靠近山腰的那片竹林。可师公,那地方只怕进不去啊……”
“放心,你带他们过去,守居人不会为难的,走小路,去吧。”
打发柳耀宗后,曾智也很快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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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门,议事殿
坐在主位上的南宫镜沉吟不语,而底下却已吵开了花。
“我看啊,就是咱门里出了内奸”
“是啊,我也觉得肯定出了奸细,不然这么远的路程也得走个十天半个月,怎么可能这中间一点消息都收不到。”
“对,就是有内奸,先纠出内奸。”
“先纠内奸。”
“说是谁是内奸呢。”
“内奸是谁!”
“你,你,你,你,要么你是你们几个,要么是你们几个当中的某些人?”
“内奸是吃里扒外,神机长老什么时候成了外人,我看你们就是一群恩将仇报的小人,并且你们知不知道如此对神机长老妄言是大逆不道的。”
“你说谁是小人,你再说一遍。”
…
…
“啪”一声响起,桌案上的茶杯跟着颤抖了起来,顿时把众人的口也都封住了。
南宫镜收回了手掌,道:“南宫瑾,你说说现在该怎么办?本座想先听听你的意思。”
“回禀副门主,下属觉得要不就凉他们师徒几天,等他们明白意思了,自然会回嗥山去。”南宫瑾恭敬道。
“你觉得如何?”南宫境又转向了曾智,道。
曾智先是向主位上的南宫境作揖,然后故作深意地看向南宫瑾,冷笑道:“好手段,这确实是个撕破脸皮的好办法,到时神机长老就可以跟我们整个嗥西境划清界限了,不知是瑾长使是受东边的哪位高人指点的?”
“你……”南宫瑾气急败坏。
南宫境摆手打断,说道:“好了,思来想去,这确实不是一个好办法,且不说对神机长老不公,再者他那徒弟也不是个能被欺负的主,他的身份想必你们也早有耳闻,母亲是从朱宗①嫁到嗥宗②来的曼萝大宗女,父亲呢,更是大名鼎鼎,虽已故去,但那可是进了方家的贤者祠。宗主也一直把这孩子视为己出。几年前听说神机长老收了这孩子为徒,本座当时很吃惊,本以为是好事,可后来听闻此事是曼萝公主一手安排的,宗主并不知情,事后非常不满,要是现在让宗主他知道我们让这孩子在这受了委屈,你们说,能有好果子吃吗?”
[①朱宗,天下七宗之一,位于九天大陆西南部]
[②嗥宗,天下七宗之一,占据着九天大陆中部大部分地区]
众人深以为然。
南宫境又道:“曾长使,莫再说气话,接着下说说你的看法。”
“是,副门主”曾智这才收起腹中的怨气,心平气和地说着,“下使觉得无论是赶神机长老走,或让神机长老留下都不是一个好办法。神机长老这次归乡怕是有久留之意。八大士家中的其他七大家有不少跟嗥西向来不对付,有个别的更是对神机谷长老席位虎视眈眈,若神机长老久离嗥山恐生事变。并且如今又有探子来报下面有些人开始蠢蠢欲动,有举族东迁之意,再者若无神机长老在嗥山坐镇,今后嗥西在伏魔军③人员输送等事务怕是要吃大亏啊。所以下使觉得此事还得由等门主来定夺,在下使看来,神机长老与嗥西之阂,便是与门主之隔,若神机长老与门主重归于好,那便是嗥西之幸,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而解。”
[③伏魔军,天下七宗组成的抗魔联军]
众人顿时鸦雀无声。
南宫镜看在眼里非常满意,但为了不引起南宫瑾等人的反感,故作严肃,没有对曾智表示赞赏。
“还问副门主,不知门主何时能赶来。”堂下的沈如云这时问道。
“已经派人去请了,只是我那兄长近来喜去北郊,常常数月不归,踪影不定,所以还是等北城那边来信再看看吧。”南宫镜道。
“要不请副门主您先去跟神机长老谈谈,毕竟您是他亲叔叔,是他长辈,以长为尊,您的话他多少能听进一些。要是门主来不了可还由您来定夺呢。”沈如云非常恭敬地笑道。
顿时南宫镜“哈哈”大笑了起来,堂下一些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沈长使,你刚来青山门才数年,很多事情你不知道啊,要说以长为尊,在族里我是他长辈,可在门里他就是我长辈了。”
“啊”沈如云惊呼一声。“这是为何,难道是因为神机长老之位?”
南宫镜摆摆手,接着道:“那倒不是,而是因为他是我家老爷子的嫡传弟子,嫡者长也啊,你说在门里哪个辈分比他高的。现如今他又住在老爷子仙去之所,更没人能动得了他。”
沈如云似有领悟,点了点头,沉吟道:“原来如此,还有这等规矩,是我沈某人孤闻寡陋了,让诸位见笑了。”
就在这时,南宫隐走进了议事殿,南宫镜立刻起身作揖道:“门主来了”,众人纷纷行礼,大呼“门主!”
南宫隐点头示意,那锐利的眼睛在众人脸上扫过,最终停留在了曾智身上。曾智被唤了过来,跟着南宫隐来到一处上房内。
“卓儿此次归来,你可知内情?”南宫隐开口道,“是不是跟洛家那小妮子有关系?”
“禀师父,弟子不知啊。”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欺骗为师了,卓儿平日敬你为兄长,在嗥山他又没有什么知心人,若心里有事不对你说还能对谁说啊。”
“神机长老曾在近来书信多次写到与方副宗主冲突之事,或许应该跟方副宗主有关联。”
“卓儿可不是那样他受了委屈就会跑回家的,那是小孩子干的事,这么年他受了多少委屈不照样熬过去了吗?除非他心里有事。”
“还是师父了解神机长老,神机长老确实不是会做小孩子事的人。”
“可他这次确实像小孩子啊。”
曾智不知如何作答,缓缓才说道:“神机长老日后肯定会明白师父的良苦用心。”
南宫隐摆手道:“罢了,你去告诉他,既然回来就安心住下来,什么时候想回去了再回去。”
曾智心里一惊,但还是故作镇定道:“是,师父,弟子告退。”
“等等,吩咐下去,盯好底下的人,可不要出什么乱子,另外,对外就说这次神机长老归来是受青山门之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