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枪打炮飞的战乱年月,老虎一家十分珍惜庙下这个暂时还能避风的地方。老虎的哥哥长山撇着一口西边人的粗腔大声,在街道上怪声怪气地叫着“大大”“婶娘”来回奔忙,成了孙家店铺和作坊里进进出出的小伙计。老虎长得单薄,除了顶着个大脑壳子和孙家的小孩子们一道在街上的完小上学,回家就偎在父亲马明道身边学习经文。
如果没有意外,老虎的学会一直上下去,他对上学和学经文一样地上心。完小的老师都很新派,穿长衫戴眼镜,女教师也是剪发头,气氛很活泼,尤其是上课,他喜欢听眉清目秀的女老师朗朗的讲课声。可惜突然出了一件事情,使他只能窝在寺里,专心地跟着父亲学经文。
街上开粮行的一户姓郭的汉民,在寨墙边上有一个果园,除了几棵石榴树和梨树,大部分都是桃树。早春,梨树开花的时候有几树素白,到了三月桃花开的时候,可是满园子粉红,煞是好看!那时起孩子们就开始惦记这个果园了,从小毛桃一天天看着长成大鲜桃,尝鲜的贼心就也跟着长成了。跟老虎当时一起上学的还有孙家的一个外甥叫丁长恩,是他们这群学生中间最调皮和个头最大的,也是当然的孩子头儿。丁长恩一入夜就喊叫出几个同学去寨墙根儿玩,说是捉迷藏,实际是要见机行事对桃园下手。可是费尽心机,不是斩获不大就是空手而归,有两次还被看园子的老长工抓住打罚了一番。桃子长熟了,篱笆墙里稠密的果实垂满枝头,吊足了孩子们嘴巴上的涎水,难敌诱惑的孩子们准备再次出手。学生学生,赛过猴精。吃一堑长一智的孩子们想出了一个办法,决定不但要偷桃子,还要吓唬住看园子的老长工,叫他不敢打人。自告奋勇的丁长恩把他父亲的羊皮袄偷出来,反穿皮袄钻进了篱笆墙。恪尽职守的老长工在这桃子熟了的季节,本就草木皆兵,一有风吹草动极度警醒。丁长恩身上反穿着厚重的皮袄,钻篱笆墙的动静有点大,毫无疑问引来了老长工的注意。老长工蹑手蹑脚地靠近要抓个现行,不料看见一个满身白毛的东西也在蠕动着朝自己爬来,当时吓得毛发直竖、骨酥胆破,惨叫一声,“扑通”倒地死了。丁长恩见惹出了祸事,也不敢再偷桃子,慌慌张张地从来路爬出园子。
闯下这样的大祸,丁长恩自知纸包不住火,哪敢再回家去,撺掇着伙伴们爬出寨墙,尥起脚跑出去投了军。老虎胆子太小,事事都缩在后面,爬寨墙的时候,落在最后的他不敢纵身一跳,蹲在寨墙上哭哭啼啼一阵,只好摸着黑回了家。
半夜里各家都纷纷找孩子,老虎算是个知情者,把前后一说,一族人都惊了!提着马灯跑到郭家的果园察看一番,人真是死了,老长工瓷瞪着眼就挺在果园里的树下,手里还紧攥着一根木棍。
孩子们跑丢了,心里急;把人家看园子的人吓死了,心里更是刺挠。这等事,如若把握不当稍有差池,便是一场两族械斗!孙老大是一族中顶门立势的,也是咬着根细竹签闷头不语。年轻人开始暗暗去找刀取枪地做准备,好像天一亮一场你死我活的恶斗就要开始了!
孙老大说话了。他的眉头拧成了个大疙瘩,说出的话砸得地皮“咚咚”响。他说:“怕什么,咱的孩子闯祸了,大人得顶着,叫咱赔钱咱赔钱,叫咱抵命咱对命,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说着话把怀里的大镜面盒子枪拿出来摆弄了几下,重又揣上,扯起早被吓得呆若木鸡的老虎,告诉也赶来的老虎父亲马明道阿訇:“马阿訇,我带老虎去说清楚,我没事孩子就没事,其他人都先稳住势,别惊张!”
孙老大扯着老虎的手半夜敲响了郭掌柜家的门。老虎当时的感觉都麻木着,只是被拉着走,手腕子在孙老大的手里被捏得生疼,脚尖小跑着点在地上,趔趔趄趄。进郭掌柜家大门的时候,孙老大抖擞了他一下,告诉他:实话实说,人命关天的大事,一点瞎话都不敢有。
郭掌柜好像已经睡下了,老虎萎缩在孙老大身边,在客堂里等了很大一会儿,才见一个老头子晃着精细的小辫子,衣衫不整走出来。
孙老大很敏捷地窝着头站起来,开口说道:“半夜来搅耗世叔了。”
郭掌柜疑惑不解地试探着问:“老大,咱两家还没有这规矩吧?有啥不敢过夜的事,能比‘跑老日’还怕人?”
孙老大说:“世叔,小事我等天明来,出了大事了,还真不敢过夜。”说着,把老虎往前推了一把,语气严厉地告诉他:“一五一十说。”
老虎吓得浑身直哆嗦,把他们怎么去偷桃子,谁主使谁同谋,不敢有半点隐瞒都说了出来。说到吓死了看园子的老长工,早已经六神出窍的他恐惧地哭起来。
孙老大对着被惊得大张嘴说不出话来的郭掌柜,照着老虎的屁股踹了一脚:“说,跑了的都是谁!”已是魂不附体的老虎很委屈地“扑通”就跌趴在地上。
郭掌柜瞪着地上的老虎,狠狠地跺着脚说:“这都才半桩子大的娃子,就敢生点子吓死人呀?”
孙老大低头不语,他的眼睛暗暗地瞄着郭掌柜的反应。郭掌柜攥个拳头,在客堂里走来走去,摇头晃脑地气恼不住。突然叫下人来,高声吩咐道:“多带几个人,打上灯笼快去看看。”
孙老大说:“世叔,人真是死了。”
郭掌柜抬着腔说:“我知道,不死你能半夜敲门!”
孙老大说:“是,我就是赶着紧给世叔赔罪来了。咱是回汉两教,可还是一条街住着的乡亲,人命关天,就是来讨您老一个发落心里踏实。”
郭掌柜手拍脑袋,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知道孙老大在家门口并不张狂,有着教门中人的本分,这事情分明不是刻意寻仇,而是孩子们馋嘴惹下的祸端,又是死了个下人,自己也不好拿着铜钱当磨盘——硬朝着结孽上拧呀。再者,自家开的布行、粮行,跟孙家在洛阳城里开着的生意是一路,多有交道,算有着几分情分,知道孙老大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孙家常年到西地贩马、卖药,没有名头的主儿能在这几千里路上畅通无阻?虽然隔着教门,不刻意去交往,但还是模糊知道个大概——不是好摆治的主儿!话能说到这份儿上,已经是明白人了。
郭掌柜叹息说:“人死不能复生,长工是咱家的,可人命不是咱家的,就是想商量个说法,也不是咱爷们在这儿张张嘴就行吧?”
孙老大听出了缓和的口气,长出一口气,说:“世叔想咋发落,我不说一个‘不’字。”
那夜,孙老大在郭掌柜家待到头遍鸡叫,老虎一个半大娃子也失魂丢魄硬撑着。回家的时候老虎已经紧张得不会走路了,被门外等着的人背了回去。
这事让孙老大用两亩地打发了,老虎却在床上拱了三个月。都说这事是泼皮的跑了,让一个老实孩子顶坑,怕是被吓破了胆!老虎见了谁都是畏畏缩缩,你不问,就没有一句话,即使问他,也很少有囫囵话。
庙下街有一条穿街而过的河,这条河不同于许多河,是南北走向,把一个本该完整的寨子隔成了西寨和东寨。东西两寨靠一座百年的青石老桥连着,一排雕成乌龟的桥墩很风景,没有大水的季节,那乌龟头上经常骑着戏水的孩子们。这条河的两岸还竖着两排整齐的青石桩子,是给来往于集市的牲口贩子们拴骆驼和牛马的,每到集日,人欢马叫,煞是热闹。
老虎是有学也肯定不上了,就在家跟父亲当个海里凡,经常坐在僻静的寨墙上背经文。经文倒是背得流利,但心眼子里不安分,他总感觉自己准备离开庙下,要心情畅快地走在寨外的官道上,所以暗暗地羡慕上了那些长途跋涉、一脸沧桑的大牲口贩子。
孙家就有牲口贩子,走东转西的孙老八常年带着一干伙计,奔波在青海、内蒙古的黄尘古道上。这是孙家生意中区别与别家的特色,也是回回特色的生意。孙老八之前是孙老四在干,孙老四那年从青海贩马回程,路上捎了些枪械,到洛阳被吴佩孚大帅的兵给查住了,不但没收了枪械,连人也关进了大牢。孙家上下打点,花了不少银元,才把孙老四救了出来。后来孙老四死活不愿意再干了,他说干啥都不如种地牢靠,拿出自己的家底买了百十亩水浇地,一心一意当起了庄稼汉。除了开着一盘磨房外,再不掺和生意上的事情。一年到百里外的伏牛山里去贩回牛,主要目的也是去看朋友。孙老八喜欢舞枪弄棒,人也高大威猛,就接下了这开山淌路的营生。
孙老八每回到清真寺里做主麻,老虎都分外殷勤地围着他沏茶倒水。有机会插话,总腼腆地问几个问题,无非是路上的风光和见闻,这很吸引他。那年老虎已经快十六岁了,跟着孙老八出门游历成了他的梦想!他央求父亲说,想到别的大清真寺去学经。马明道也清楚,一个海里凡的学识是需要到不同的清真寺里去游历的,拴在槽头的马长不成骏马。
孙老八看出老虎的意思后,也很想带他出去长长见识。有一回,他用手揣捏着老虎的肩胛说:单薄了,到路上可是指靠身子骨当家的。
老虎问:“什么时候您动身?”
孙老八说:“上冬走,开春回,五黄六月正好到家。”
老虎心里有了底儿,以后见天黑就跑到寨墙根儿跟着一帮回回后生练把式。他的动作总走样儿,但很认真,越认真越不协调,惹得大家看笑话。他不在意谁笑话,伸胳膊蹬腿累得吭吭哧哧,一招一式丝毫不马虎。
但这一年,老虎的理想还是没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