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投降了,逃难的老百姓开始陆陆续续地回来,城门口从早上到天黑,回家的人就没有断过。
老虎这时候回到清真寺,不显山不露水。被战乱破坏的寺院里一片狼藉,王阿訇领着人到处修修补补,忙了好几天,才算拾掇出个样子。清真寺里的门头也恢复了庄严肃穆的老样子,重新开始寺院里的生活,让他感觉这一年多的经历好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
下拜后闲暇的时候,人们在寺里聚集着喜欢谈论逃难的经历。有人问老虎,都说你被当兵的卷走了?老虎说,是。有人继续问,城打开后你是跑到哪里去了?老虎说,打散了,跑回庙下了。只说这些,其他的就不再多讲,况且也不敢多讲。
以往上拜、下拜和学经,除了忙碌和虔诚,没有多少心事,现在他的内心却有了一种默默的期待。是革命任务需要他在这里等待着杨平,也是自己盼望着看到杨平那生动的面庞和婀娜的身姿,两种情绪交织着,让他茶饭不思,丢三落四,时不时跑到寺门外东张西望成了习惯。
老虎在期盼中煎熬着。他的心里还惦记着一个人,就是素素。心里把去素素家的情形都设想了很多遍,但他不敢分身走到那条巷子,怕错过了会找他的杨平老师。
终于有一天,老虎的眼前一亮,发现杨平站在清真寺对面的一家门店前,笑眯眯地正朝他望。他憨笑着走到杨平面前,搓着手无话可说。
还是杨平先开口,说:“我没敢贸然进去,感觉你会出来,就在这里等。”
老虎扭头朝寺门口看了一眼,说:“我一天都跑出来看几百回。”
他夸张的说法让杨平掩着嘴笑,笑过了才说:“那怎么办,总不能为了等我,每天让你跑几百回呀!”
老虎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说:“俺都接受任务恁多天了,还以为您不知道呢。”
杨平说:“我推荐的你,能不知道嘛。还不是聊天的时候,站在这里不恰当。”说着伸手递给老虎一双鞋子,眼神也随之变得严肃起来:“里面有封信需要马上送出去,把上级的指示带回来。我明天上灯时来找你。”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虽然很微弱,但感觉就像是在很热烈地表达着自己的心情。虽然也很短暂,几句对话,说完就又匆匆地分开了,但内心洋溢着的兴奋是溢于言表的!
回到寺里,老虎开始神不守舍,那张叠好的纸就揣在贴胸的衣裳夹层里,感觉沉甸甸的。他在王阿訇的房里出入了好几次,都无法为外出找到妥帖的借口,暗中急得抓耳挠腮,一夜都没有睡好。
天麻麻亮,老虎起来进水房烧好水,自己先洗了个小净。因为心里揣着事,打扫庭院,整理大殿,一举一动分外快捷。晨礼拜后,王阿訇开始讲经授课,听着课的老虎第一次神不守舍地分心了,他脑子里一直想的都是找怎样的借口,去送怀里揣着的情报。日头都照进清真寺的院子里了,不得已的老虎只好硬着头皮向王阿訇告假,说是庙下有人来塔湾走亲戚,他想往家里捎个口信。宽厚的王阿訇没有多问,就点头同意了。这让惴惴不安的老虎大喜过望,旋即就出门去了。
东关和塔湾相距不远。老虎轻快地走在快要成熟的庄稼地边,浓郁的乡野气息沁人心脾。刚刚安定的农人像是找回了自己走丢的耕牛一样,喜气洋洋地在田野里钻来钻去,侍弄着快要到手的收成。村庄虽然还是破破烂烂,却在炊烟和人们的进进出出中呈现出一派平和。
老虎在这样的气氛中并不显眼地穿村过寨,没有多长时间就走到了塔湾。在塔湾的村边一个不大的平场子上,有两棵树冠硕大的古柏树罩着一个石碾子。老虎看见石碾子的时候,心头一喜,马上警惕起来,下意识地四下观望着,周围一片平静。他先一屁股坐在石碾子上,摆出一副走累的样子,把一只鞋子脱下来拿在手中,不紧不慢地磕鞋子里面硌脚的泥土。等确信这附近没有人注意自己的时候,才弯腰去找那个支着碾盘子的石头缝儿。石头缝里塞了一小撮草屑,他探手拽掉草屑,就看见跟自己揣着的信叠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信纸夹在一段高粱秆子上。他没有急于取出情报,又四下环顾了一番,确信没有人在注意自己,才迅速地拉出高粱秆子,把信取下来,然后掏出自己带来的信件,依葫芦画瓢地夹好,将高粱秆子放回原处,用草屑重新把石缝塞上。
做完这一切,他的心里都是咚咚地跳。他想赶快离开,又担心万一被不相干的人发现,前功尽弃不说,还会误了革命的大事,就假意是推着石碾盘玩,转着圈再次把四周看了个仔细,才若无其事地走上了回头路。
上灯时分,手里攥着信的老虎准时地从清真寺里出来,他眼睛来回地搜寻着杨平熟悉的身影,径直走到了对过的街边。街上有清风扫过,荡起细碎的尘埃。他刚站定,有一辆高轱辘洋车紧逼着路边跑过来,把无法躲开的他夹得紧靠在墙上。老虎刚想表达自己对车夫的不满,车上却闪出了杨平老师的脸。杨平问他:“吃过晚饭了吗?”说着向他伸出了手。他惊讶地把手中的信递到杨平手里,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就看杨平朝他莞尔一笑,车夫紧拉着车子已经扬长而去。
老虎被晾在那里,半天也没有回过神来。
完成第一次任务的第二天,老虎去找素素家。他觉得杨平老师断不会在这一天还给他安排新的任务,这是他早就选择好的机会。按照记忆中的大致方位,毫不迟疑就去了那个让他惦记了多日,而无法释怀的巷子。
但一场战火带给洛阳城的变化太大了。他顺着大街一连进了几条小街,看着十分相像的街道,走到尽头却又找不到那个巷子,都没有他记忆中的大碾盘。一个上午也找不了几条小街,一连两天找下来,不但没有准确地找出那个巷子,更别说见到素素母女。他想自己的记忆肯定是出错了。
他转而又去找那个曾经被自己发现、又躲藏过的寨墙下的残洞,想从那里开始再找。可真正找到那个寨墙下的残洞,他竟被吓了一跳,一个墙洞豁开着,似是被炸了个开膛破肚般!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为那群伤兵的命运担心,他们最后怎么样了呢?老虎不敢再去细审视那个炸开的残洞,心惊肉跳般跑开了。在尚未来得及收拾的残垣断壁上,他挑拣着可以下脚的地方走,顺着自己记忆中的方位,没费多少曲折,就看见了那个自己曾经藏身的石碾盘。站定了认真地辨别一番,原来这里就是在城内十字街的正南方向,与自己一直误以为的西南方向相去很远。
他是小跑着接近那个石碾盘的,在石碾盘的边上收住脚,把身子贴在一面残墙上,探着身子朝小巷子里望。小巷子里倒是被简单收拾过了,坍塌的碎砖瓦砾堆放着,虽然没有修复的迹象,但能看出劫后余生者在开始继续着艰难的生活。
本就是费尽心思找来的,可真找到这儿,实情实景不由自主地就勾起了他对那天的记忆,恐惧又如历历在目,心里没来由地紧张。他生怕那巷子里面的门里突然走出来他急于要找的素素母女,四目相对的尴尬能让他一下子无以应对,狼狈不堪。他畏葸地退缩到了街道对过的墙边,迟疑着拿不定主意,可偏偏又意识到自己就是站在那个血腥的下午里,手里好像依然是握着一把鲜红的匕首,身边的地上浮现出血淋淋的场面。他的腿肚子开始抽搐起来,嘴角也哆嗦着,心生恐惧地似乎看见依然躺着的遍地尸体开始在眼前跳跃。他想赶快跑开,不听使唤的小腿趔趔趄趄,跑起来像一只被打伤了后腿的家狗般仓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