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偌大的油纸伞下,跑着一个瘦小的女孩。挺伞的手有些颤抖,吃力却不敢松懈。红鞋挑起朵朵水花绽在本就不宽的巷里,最终停在了巷尾。
“回来啦!”
油纸伞终于收起来了,垂下的手臂有点酸麻,还有点长时间绷紧后突然放松的痛。女孩安静地轻合上木门,平复了呼吸。
“良姨,今天夜宵吃什么啊?”
“细汤面。今天有点晚了,做得清淡点。”
“哦。”
女孩快步走上楼,迫不及待地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拎起筷子。一个面容姣好的妇女从东屋微笑着走出来,端着两碗热腾腾的面,微微皱着眉,好像很烫的样子。轻轻放在木板桌上,解脱似的松了口气,坐在女孩对面。女孩并没有在意面里的菜叶寥寥无几,狼吞虎咽起来。
入夜更深时,容伊巷里最后的一盏灯也熄灭了。叫良姨的妇女给女孩铺好了床。看着窗外妖娆的月,想到了远隔千里的人。
“良姨,咱们还要在这呆多久啊。”女孩的声音清脆得胜过林间的雀。
“怎么啦,这么长时间还不习惯?”
“还好,只是我天天抄书,都抄腻了。”
“不抄书,怎么攒出来离开的路费啊。”
女孩没有再纠结,安静地躺进被窝里,排队等待着沉入梦乡。清澈的黑夜里看不清她们的脸,只看到窗户轻闭上了,一切都成了黑暗。
千里之外,子午城。
“我叫马后炮,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们的老师。我并不负责教学,在魂殿中的修炼完全靠你们自觉,如果有问题可以来问我,我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临春湖上的木屋里。”
听到老师名字的时候,先前的高人风范已经崩塌了一半,张北翎差点笑出来,看到旁边吴冬至憋得那么真实,就硬生生塞了回去。
“魂殿建在山顶,也是不小的。我已经给你们安排了宿舍,牌子在外边刘老头那里,你们先歇一晚上,明天就自己逛逛吧。”
语罢,马老师就回头走了。留下各有所思的六个人。
张北翎想得很简单,就是要吃饭。早晨从醒过来开始,到现在什么都没下肚。哦对了,就是喝了点结界里的雨水,虽然解渴,但是也撑不了那么久。提心吊胆了这么长时间没顾上吃喝,现在终于放松下来了倒觉得无比的饥渴。这一天能量消耗的有点多,魂气也透支了几回,现在实在是空虚了。
张北翎正要拉着吴冬至往外走时,剩下四个人中的一个朝他们走了过来。张北翎看那人瘦得出奇,骨骼都突了出来,甚至都能看到密密麻麻的血管,弄得相貌都极不清晰,萎靡得很。
“我叫……”声音沙哑得很虚弱,好像声音大一些整个人就要散架了。
“我叫罗桀……”他一口气好像就只能说四个字。
“啊,久仰久仰。鄙人吴冬至,江城人。”
张北翎被吴冬至突如其来的转变吓到了,呆了两秒才反应过来。
“我是张北翎,建嗣人。”说罢也行了个小礼,还在奇怪怎么吴冬至突然这么客气,不禁想到这罗桀是不是有什么厉害的关系,只好放慢了些脚步,等他一起了。罗桀的表情有一些变化,又端详了他一下,却没有说什么。
门口确实有个黑发的老头,穿着破了好几处的布袄,坐着睡着在一把破椅子上,旁边的小台子上横竖堆着几个木牌。张北翎记得进来的时候好像没有看见过他。没准又是位高人。但是看这睡得香,不忍心打搅,便溜了过去,在台上翻了翻,找出来自己的,回头又看到吴莫二人没有动的意思,就也将他们的找了出来。一并拎了回去。
“小伙子,你有问题吗?”旁边的老人不知何时已经精神饱满地挺坐在旁边。张北翎已经被这样吓过几回,差不多习惯了。
但张北翎还是有些莫名其妙,人家已经问了,虽然问的哪也不对哪但是怎么也得回答。刚刚他是问的什么来着,我有没有问题?诶好像真有个问题。
“老先生,请问吃饭的地方在哪?”
不远处吴冬至和罗桀同时咳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那老人倒也脸色如常,抬手往右后方一指。张北翎会意。正要道谢却见老者又恢复了原来的睡姿,响亮的呼噜像是在告诉所有人都安静点。
张北翎安静地作个揖,走了回去。听见自己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甚至觉得有点晕。
“要不咱们……先去吃饭……回来再看宿舍。”张北翎惊讶于罗桀竟然一口气说了六个字。
“好。”张北翎松了口气。看到吴冬至又恢复了神鬼皆不可近的高冷。应该算默许。
三个人转身迈步,可能是同样的饿,连罗桀都加快了速度。
隔了不远,确实有阵阵肉香从一处小棚屋里飘出来,勾得三个饿鬼一般的人跑了起来。几步之后罗桀跑不动了,从袖子里掏出一把折扇,颤抖着打开,人就随着折扇飞了去,比地上跑的快了多,张北翎料想这便是罗桀的魂器。
跑到了才发现实在不是很近,惊讶于肉香倒传了如此之远,还这么清晰。立住了脚,却看见先前其他三个人正从里面出来,不约而同朝着他们笑了笑,好像是在炫耀自己吃饭效率。棚屋里面实际大得很,让张北翎想起了昨天晚上的招生处,屋里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喘着粗气时正好也看到坐在最里位子的罗桀正尽全力塞满自己的嘴,好像口腔都要撑得比脑袋还大。
张北翎要了两碗面,吴冬至要了一份烤鱼。边吃边看罗桀,感觉他的身体有一些变化,好像变得没有那么焦枯干瘪了,脸也渐渐有了血色。吃罢一碗面,剥完半碟鱼,却看到左边罗桀的盘子已经摞得老高,几乎遮住他身子去。张北翎被吓到了一回,哪有人这么能吃,啊,罗桀难道不是瘦成麻杆的吗?
盘子后面的罗桀,终于吃饱了的样子长舒口气,拍了拍圆滚滚的肚子,近着看去是个两样的胖子。注意到两人异样的眼神,罗桀觉得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
“啊,那个,我从小就这样。”说着面露和谐的笑,“吃得多就胖起来。”
还真的不是一般的多。
张北翎努力说服自己进了魂殿要习惯奇人异事。吃完了面,罗桀说着不想走了,费劲地掏出扇子,径自飞走了。张北翎也觉得吃的有点急,却没法赶上罗桀,附魂在青渊上,也飘走了,轻松得很。只留下快不起来的吴冬至,却没有心追,慢慢往回走了。
三个人,有快有慢,最后还是到了一间房里。拿牌子的时候太饿了没有好好观察,背面有号,都是对着的。罗桀还特惊讶进来总共就认识了三个人,除了散养出名的马后炮老师,竟然还分到一间屋。
当朝阳再次从远山之间慢慢爬起,点亮了满地落叶。女孩推开冰冷的木门,看到巷里还没有多少人。昨天的衣服还没有干,所以今天穿了良姨早就小了的一件,还差不多,只是袖子有点长。林家千金的那套《厷九诗选》还没有抄完,说是诗选,但对于这么个好长时间都为人听说但就是不权威的诗人来说,实在是太多了点,真是怀疑他是不是连醉酒后狂吐时的胡言乱语也编了进去,自己看去觉得技术含量好低,字还那么多,不知道那林家千金是如何长的脑子,有雇人的钱没有买书的钱。要知道这“诗选”因为先前被作者大肆宣扬却依旧没有被人发现什么惊人之笔,扔在大街上都只是让人拎回去以备如厕的存在,市场上早就把它贬到了比一屉包子不相上下的价格。
越想越觉得不值。但是快到发工钱的日子了,现在反悔才是最傻的人。唉,等结了这个月工钱,一定不再接着给这个神经病抄这些无意义却闷骚得很的诗了。
好的是,那林小宋给她包了一小间房,在一家饭馆的二层。那饭馆很大,听说在全国好多地方都有分店,每次探头看几眼也觉得阔达得很,虽然并不奢华,但整个气质都不一样。那里的伙计也不是鱼龙混杂,很多都挺有文化的,有时与她换书看。菜谱也看过,并不贵,都是平民百姓接受的了的价格,但自己还是舍不得的。还是清汤面最好的。
那家饭馆叫雅安阁。前天那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小管事告诉她,那总店在首都子午,由陆先生掌着,生意比这好得多。
胡思乱想一阵,女孩开始给自己研墨。
可能是昨天消耗的气力太多了,早晨起来都没什么力气。反正马老师也说了,今天就是参观魂殿,晚些起床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罗桀,你是怎么从结界里出来的?”张北翎先问道。他确定旁边两人早就醒了。
“还能怎么出来?不就是把四档结界影怪都给干掉吗?”罗桀翻了个身,却突然想到什么,翻了回来。张北翎此时心情有些复杂。罗桀口中的密卫应是结界里的那些黑影吧,自己不是才杀死两个吗?拿自己究竟是怎么出来的?两档已经费劲了,那四档......
“罗桀,你是几等术师?”张北翎保持平静。
“快要四等遁气了吧。”罗桀的声音有些疑问,但不是对自己的疑问。
一阵沉默。吴冬至也在听,但是刚到伏灵的他,也发现这里的人,自己真的都打不过。自己机缘之下走出结界,差不多想明白了,是参得如归之韵的结果。而张北翎呢,他魂域等级比自己还不如,现在应该连伏灵都差着呢,难道天下最能救命的两个魂韵,就这么不值钱?
“你们的境界都不够,是凭借什么魂韵进来的?”
张北翎思考几秒钟,猛地从床上跳起来。他想起来老陆给的那几本书,好像有过关于这方面的记载。掏出来,极靠后的一页上,只是含蓄的有一些记载。魂韵,作为极其稀有的没有固定方法参悟的存在,从魂术中脱离出来,一般在一些显赫的家族中嫡系传承,属于家族的最后底牌。在一大片怪异的符号组成的四不像的图形下面,还有一些目前已经被发掘的魂韵,不多。
如慑,如梦,如劫,如死,如归,如间,如释。
在一大堆如什么的另一行,有两个重得刺眼的粗黑字。惊山。
与众不同的东西总会吸引张北翎的兴趣。
“罗桀,你对魂韵了解很多吗?”
“不多,只是听先生讲过。”
“哪个先生?”吴冬至突然插话。
“不知道,府上人都称他是先生。爷爷曾用几样兵器换了先生说句话,就说的是这个。”
“能别只说半句话吗。”张北翎就忍不了这个。
“惊山韵,使未驯之气也。”
张北翎死死把一句吐槽憋了回去,连惊山韵是什么都不知道。
“先生说话向来像他的名字一样,正常人都知晓不得,更明白不得。”
“那你明白了?”吴冬至自觉无望成为不正常人。
“呸。”
罗桀也坐了起来,挂着一大坨肉甚是费劲。张北翎刚刚才注意到,罗桀的床比其余两人都大上一号,看来确实特殊准备。没听见声音,只见吴冬至已经站在了门口。
“吃早饭去吧。”罗桀变胖好像饿的很频繁,昨天晚上还看到他又多揣了几个包子回来,应该是刚刚吃完。很奇怪为什么昨晚没人追着结账。魂韵显得不重要起来,也不必追问下去,尽管谁都没有得到最初想要的答案。
早饭三人都是喝的粥,虽然看起来不很稠,但是无可置疑确实顶饱。张北翎发现那三个相貌几乎一样的同期生也都没结账,才放下心来。罗桀临走还额外要了不少排骨,说是怕午饭没得吃。
本来张北翎还觉得这实在是占小便宜。但是走远了才知道,罗桀的决定实在不能更正确了。
魂殿里没有什么路标一类的东西,路都是整齐的很,除了进来时走过的主街外,都是极其规矩横纵交错,连转角之间的距离都相差无几。这一天起了两次雾,每次都是能见度只有十几尺。再加上各种建筑外形都差不多,迷路总是常有的事情。三个人凭借着时不时对人数勉强没有走失。时不时遇到路过的形形色色的人,与百姓却无两样。张北翎奇怪于为什么这里的人这么多,明明一年只招六个人,况且因为时间限制没有招满的年份也有的是。而这里居民上至八十下至八个月,看上去和外面的农民也没有两样。诶对了,记起来吃早饭时还看到也有几个人结了账的。
张北翎拦住一个扛着锄头的老人,心说在魂殿里带着锄头要做什么。
“老伯伯,您这是要去做什么?”
“小伙子新来的吧,不知道我们这些农民为什么在魂殿里?”老人把锄头杵在地上,“我跟你讲啊,当年残云山上建魂殿的时候,北陵先生选残云山为址,就是发现了这里有一个年代未知的结界,里面的情况你们过来人应该了解,所以山的自守能力是可观的。山上天天都有一两回大雾,也是一大优势。但问题是外面的粮食物品很难运上来,本来觉得这么神奇的地方放弃了可惜,而山另一面的又一发现却带来了惊喜。”
老人咽口水的间隔,张北翎把水壶递过去,被老人摇手拒绝。
“山的另一面还有一个结界,那里有无尽的空间,从建殿到现在,也只开发了几千亩,用作农田。说来也妙,那结界里还有一条河,每年八月汛期过后,还会冲得土都发紫。紫土长的庄稼长得贼快,无论什么,每一收都是半人多高。所以,北陵先生把山下不少农民也带来了这,让他们在山上生活。就是我的先人。”
张北翎点了点头,看到身后两人都若有所思的样子,对老人说了声“谢谢”,见那老人复扛起锄头,走了。张北翎疑惑了一瞬“北陵先生”跟自己好像没有什么关系,于是得出结论,北陵先生是某本书上自己没有记下来的大人物,不是自己这个北翎。
第二场雾散时,三人发现眼前是路的尽头。没有警示,没有墙,只是路就这么没了,前面是悬崖。他们走到了边缘。
“咱们回去吗,我觉得又有点饿啊。”
“就知道吃?”张北翎在思考为什么断裂处平整得极不正常。
吴冬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提枪在手,吓了二人一大跳。
“好几百年了。”吴冬至的表情显然是想到了山上的两个结界。
“嗯?是吗?我怎么没感觉到?”罗桀的大脑刚刚从吃上转移出来。
极近处传来脚步声,三人面面相觑,谁也没动。
脚步声近了,越来越近了,听起来还很沉重。张北翎头皮一阵发麻,握剑的手更紧了些。
一个满当当的水桶一点点出现在眼前,接着是一截扁担。
最后,一个人整个走了出来,正是先前所见的那个老农。
“诶?你们三个来打水的?”老农的表情似乎不明白为什么打水一个人还不够。
“见怪见怪,我们只是随便溜达溜达,就到这了。”张北翎反应最快,附魂几乎瞬间移到吴冬至身前,挡住玉黎枪。吴冬至也立马收回。
其余两人笑着点点头。
“行吧,进去看看吧,听说是姓马的教你们?那你们可得熟悉熟悉。”
三人没彻底明白是什么意思,只是道谢。老农看起来也有些累,脚步一挺一挺的。张北翎走进了,看了一眼身下,是绵白的云层。为了防止有什么意外,或许只是为了心理安慰,张北翎要让青渊探路。青渊却好像进入了一个挂了帘的房间,消失了,但张北翎还能感受到魂锁那头的气息。
后面两人看到张北翎帮着趟雷,自然美哉。
壮起胆子,张北翎闭上眼,迈一大步。睁眼时,看到绵延不绝斑驳的沃土,还有形形色色的人们,在干着自己的活。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刚刚自觉和渡了大劫一样的呆立在结界入口的少年。
吴罗二人也进来了,倒没有张北翎这么震惊,可能是已经想象过了这边场景,差不多吧。
迎面走来一个人,正是马后炮。
“你们三个怎么来了?正好,帮我干点活......”
两个半时辰后,当三个人无力再走出这个结界,直接躺在了地上。终于彻底明白了老农的意思。
“难道马老师不是说平常都在那什么湖上吗?”
“你说的是不是那边那个湖?”
“哦,应该就是吧。”张北翎没有抬头,但他看到了。马后炮正在里面悠闲地饮茶。但他不想表达什么不满。这正是他期待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