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落了满地,我想,又过去了好几个年头,记忆也模糊不清。
那是1896年的时候。彼时,我是刚留洋回国,心气高傲的沈大小姐。
久违的上海滩,久违的城。刚下站台的我,迫不及待跑向人流。
却意外撞到了另一个行色匆匆的人。
“抱歉,撞到你了。”
要发作的怒气很神奇的被男子温润醇厚的嗓音轻柔抚平。
那人戴着无比常见的棕色圆帽,风尘仆仆,棕色的大衣。还架了一副眼镜,手上提着一个公文包。
眼眸明亮,面容俊秀。是与我年纪相仿的男子。
“无事。”我匆匆别过了眼,他又诚恳的弯腰,再次道歉。
“实在是在下冲撞了。”
我禁不住笑起来,“你真有意思。”他愣了愣,也笑了起来。
我大方的伸手,介绍自己。“你好,我叫沈知意。”
他也腼腆一笑,轻握我的手放开。“沈小姐好,我叫林梧之。”
我们二人相对而笑,接触下发现无比投机。我一直以为国内的文人,要么固执己见,要么摇摆不定。
面前的林梧之显然两者都不是。他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说话也是不急不躁,缓缓道来。
却有一种不折不挠的坚韧。
不可否认,我很欣赏他。
但他也是被这个时代掩埋的尘埃。同许多文人墨客一样,被成就,被埋葬。
“林梧之,你会一直留在这里吗?”
留洋回来,我确是很长一段时间要待在这个地方。
一回来就遇到如此投机的人,我私心里是想和他待在一起的。
林梧之爽朗一笑,“会的。”意气风发,温文儒雅。
不知为何,听到答案我居然狠狠松了一口气。
我们相处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比愉快,他于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我发觉,自己似乎把他看得特别了。
“沈小姐,在想什么?”
梧桐树上的叶子黄了又黄,被秋风毫不留情的打下,铺出一地金黄。
我心里悄悄叹了一口气。
他是一个极好的人,待人处事,无可挑剔。只是,我很难过,我亲切的叫他‘梧之’,他却一如初见,从始至终,都只叫我‘沈小姐’。
无比疏离客气礼貌的称呼。
我低着头,“在想这天气太糟了。”
他只笑,“正是晚秋,微风习习,这样也不好么?”
我顺手拍去他肩上的落叶。
“我以为你懂。”
他笑意更深,轻轻将我耳边的碎发捋至耳后。
相对无言。
我经常看梧之的文章,短诗。偶尔我也会收到他的来信,莫名欣喜。我们经常见面,常常只是相对而坐。
不时交谈几句,我喜欢在他面前,看他写的文章。他的字写得可真好看,字如其人,有力的笔迹,却如沐春风,让人安定。
“梧之。”
我看着他专心看书的样子,竟不禁轻声唤出他的名姓。
他从书中抬头,笑意浅浅。暖阳好像格外偏袒他,静静沐浴在他身上,一时间,又是无言。
我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我只觉得自己多愁善感惯了。
当下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实在不太真切。
“近来,老城那边动荡不安。”我特意停了下,用余光打量他的表情。但,我太了解他。
此刻他紧握手中的书怎么也掩盖不了,我突然更加难过。
低了眸,继续道。“梧之,我懂你的理想,从西洋回来后,我就认识了你这么一个交心好友。”
他安抚性的轻拍我的手,“沈小姐,林某人多谢抬爱了。”
我勉强对他扯出笑容,心却猛地落了下去。
窗外艳阳高照,到了嘴边挽留的话此时此刻如哽喉中,阳光刺痛双眼,很快红了眼圈。
他的动作一僵,显然注意到了。手转而轻柔的抚过我的头发。
他体贴得入微,真心扮演着知心好友的角色,我的情绪决堤。
化作眼泪顷刻之间流了下来。良久,他似乎也轻轻叹息了一声。
我哭得实在很伤心。
他却不懂,或者,不愿懂。
我知道,他还是会走,会离开这个地方。
不管我是否挽留。
他是林梧之,倔强而固执的林梧之,而我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他走的那天,我站在我们二人初见的站台。无比熟悉的场景,我差点眼泪又要掉下来。
人一旦被感情牵扯,真的会情不由己,覆水难收。
他打扮的与我初见他时别无不同,一切就好像又回到了最开始。
这些天来的点点滴滴,我也快分不清是不是我做的一场好梦。
此时此刻,那个身影,那个面容,我不厌其烦,一遍一遍镌刻心头。
“梧之。”
我笑了笑,朝着他挥了挥手。
他也回应的朝我挥手。
我无比认真的看着,车开始发动,“我只要你平安。”
梧之,我懂你的。我只是不舍,不舍这金秋时节。不舍满地的梧桐落叶。我早知道,你不会独停在这个上海,你有你的理想,我只有支持。
我也有我的私心,我只要你平安就好了。
世事动荡,我只求你平安。
……
我和梧之一直有书信往来,他给我讲他今天去找报刊登自己的文章被拒,讲自己的生活。
透过纸张,我似乎可以勾勒出他认真无比的模样,他依旧是林梧之。
每收到他的一封信,我忐忑不安的内心才稍稍落下。
他不在的日子里,岁月走得飞快。不知不觉,过了好几个月。
老城新上任了领导人,一上台就给了同林梧之一样的文人下马威。为树立威信,果断拿他们开刀。
他总说我心气高,性子傲。但遇见梧之之后,我再也傲不起来了。
我总隐隐替他担忧,信中几次委婉提到过想让他回到上海。
他置若罔闻,没有给我答复。
有一天,我实在好奇他的近况。于是就偷偷坐了车去到老城。
怀着一种无法言喻,激动的心情。我终于,又要再见到他了。
老城守卫很多,一进了城,我就毫不犹豫直奔梧之在信里提及过的住处。
我满怀欣喜,却又保持矜持。带着少女的心事,叩开了那扇门。
“吱呀——”
木门被缓缓推开,我的呼吸有一刻停滞,心跳的飞快。
带着无法言说的期待,以及铺天盖地的思念。
“梧之。”
我开口,扬起的笑脸一瞬僵硬。
门没有锁,被风吹开了。梧之不在,压下心底的疑惑,我走了进去。
窄小的住屋,摆放齐整的笔墨纸砚,泛黄的书本,他不胜其烦的翻阅。这里的一切,都充斥着他的气息。
久违且安心。
我注意到书案上未干的墨迹。好奇的拿起看,“我知自己时日无多,奈何文章还未登报,心愿难了。我要再去找报刊,国家危在旦夕,而我岂能坐视不理?”
一如以往,看了让我热泪盈眶的字迹。虽然还没见到他,但是已胜过所有书信。
他从骨子里就是一个傲气的人,即使是外表的温和也无法掩盖。
他爱国的热情,足以感染我,让我甘之如饴,追随他。
走到街道旁,卖报的男童飞快塞了一张报在我手中,“大新闻!老城光明报区发生一起刺杀——”
我身躯猛的一震,久久回不过神。“不会的...不会的...”口齿发颤,却还自顾自否认,安慰自己。
手却颤抖的打开报纸,当‘林梧之’三个字跃然纸上,我再也控制不住,跌坐在地上。
铺天盖地的绝望,来得比他不爱我还要汹涌。
双眼失焦,无比残酷的,脑中留下报纸上刊登的现场图片。
我熟悉得不能再熟的棕色圆帽,老旧古板的公文包,沾了血迹的外衣,我险些就要昏厥过去。
我捂住嘴,飞奔回他的住屋。魔怔的收拾好他所有的东西,“啪嗒。”有什么东西滑落下来。
是一封将要寄出的信。
我呆愣着,反应过来是梧之给我的信,他再也没办法亲手给我。
“沈小姐,
我思虑许久,终于决定下周回上海看看。发出的请求又一次被拒绝,我难免挫败。不过我不会放弃。
只有人民看到我的文章,只有人民团结起来,国家才能有救!这几个月,我不只通过联系报刊,我还进行义讲动员。
每次都会被赶走,我会坚持下去。不知道上海怎么样了,你在那边过得还舒心吗?有什么事情发生么。
下周见吧,知意。”
最后两个‘知意’他写得分外用力,我早已经泣不成声,站不起身。
他从来没有说过他爱我。
他再也没有机会叫我知意。
“梧之...梧之...”
我蜷缩着身子,只知道一遍一遍叫着他的名字。狠狠地,“林梧之!”
只是没有人回应,显得无比寂寥。
我带着他剩下的所有东西,回到了上海。
每一天,都在期盼着死亡。
但我带着他的理想活了下来,我动用了所有的关系,出版了梧之的所有作品。
他的文章终于被世人所知。人民不再甘于被打压,欺辱。起义反抗。
我只是常常坐在梧桐树下,一个人回忆着属于我和梧之的过去。
又落了满地梧桐叶。
梧之,吾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