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兵从未想过自己历经千辛万苦才得到的婚姻会以这样的方式收场,她在某个清晨从睡梦中醒来,意识到睡在身边的丈夫变得异常陌生,才发现夫妻二人已经很久不曾有过肌肤之亲。她的确有些伤感,有些痛苦。但她一点也没有为难满仓,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她选择了和平分手。当他们在民政局拿到绿颜色的离婚证书时,她望着满仓离去的背影,心中默然地对自己说,认命吧,这是缘分尽了。
女兵没有想到,娶了娇妻的满仓并没有过上他想象中的幸福生活。娇妻进得门来,一改从前的温柔体贴,动不动地就要撒泼耍混,花起钱来更是一点都不手软,拿着他赚来的辛苦钱就像廉价的白纸那样从不珍惜,别说照顾家里,她自己不工作却要雇个保姆专门伺候她,把他折腾的苦不堪言。生意也显得懈怠起来,加之市场竞争越来越激烈,分在他名下的公司收入明显地减少了。反倒是女兵自己拿着分得的积蓄投资的茶楼特别的卖座。满仓才发现其实自己曾经是多么幸福的人,而他却没有珍惜。他悔他恨他愧,他开始怀念和前妻一起艰苦创业的日子。前妻是何等聪明能干,他失去了一个得力助手,用珍珠换了一颗玻璃球。有一天,满仓忍不住给前妻打电话诉说自己的苦恼,可是,女兵除了倾听并不说什么,没有指责,没有埋怨,只有一声轻微的长叹。毕竟,那是她最爱的男人啊。不知不觉中,满仓习惯了给前妻打电话,他变得有些唠叨了,觉得要说的话太多了,似乎是还没怎么开始说,半个小时就过去了。女兵依然做他最忠实的听众,并且适时地挂断电话。终于,满仓向前妻发出了破镜重圆的请求。这次,女兵没有沉默,她淡淡地回答他,破镜是不可能重圆的,我不想要一面有裂纹的镜子。
女兵每天坐在自己经营的茶楼里。茶楼的生意不是很红火,但收入还算稳定,有一些固定的茶客,足以让女兵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满仓也会在闲暇时到茶楼坐一会。20年的夫妻生活,让他们对各自的性格了如指掌,他知道,女兵拒绝他的态度虽然不强势,却是非常决绝的,自己这辈子是不会得到她的原谅了。满仓来茶楼的时候,并不打扰女兵,只是坐在一个角落里,听着茶楼若有若无的舒缓乐曲,捧着一杯茶发呆。女兵也会隅尔抬头朝着满仓的方向撩一眼,猜测一下此时的前夫在想些什么,是否也会像她一样回首曾经的年少痴狂。两个人碰面的时候,会彼此打个招呼,却是客气的礼节的,没有了做夫妻时的热烈与随意。一个澳大利亚籍华侨的出现,打破了他们二人这样相处的格局。
最初的时候,是这个男人带着几个人包下一个雅间。看得出来,他们是来这里谈生意的。来的次数多了便熟悉起来,男人主动与女兵搭讪,说自己姓施,女兵便称呼他施先生。随着交往的深入,施先生来喝茶的频率逐渐高了起来。他对女兵说,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喜欢这里的竹帘,还有那些复古韵味的音乐。在这样清静幽雅的环境里品着香茗就把生意谈了,让他觉得特别舒服。后来,施先生干脆每天都来茶楼找女兵聊天。通过交往,女兵才知道这个微胖的施先生是澳大利亚华侨,也是个苦出身,曾经靠自己做零工维持生计,稍有积蓄后就做起了小本生意,经过多年的打拼才拥有了现在的资产,虽然算不得富豪,却也跻身中产阶层。妻子病故以后,施先生自己跑来广州做生意,也很想找个女人给自己晚年作伴。得知茶楼老板是单身时,便开始追求起了女兵。女兵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她知道自己把一生的感情都用尽了,她需要对自己的情感空白做一个大清理,才能腾出地盘接纳另一个男人。她不想刻意的把从前的东西删除掉,但也不想让自己的生活状态停留在现在。她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跟施先生交往着。
几年的时间过去了。
施先生要结束掉广州的生意回到澳洲去,他正式向女兵求婚,希望女兵能够与他通往澳洲颐养天年。女兵经过一番思考之后,决定答应施先生的求婚。通过几年的交往,女兵觉得这个男人虽说年龄上大自己十多岁,但人品相貌都还不错,完全可以老来相伴。自己虽说进入知天命的年龄了,但也时常会有孤单之感,渴望有个伴陪在身边。现在,她的两个儿子都进入了演艺圈,还算是出类拔萃,父母亲也驾鹤西去。她是到了该考虑自己归宿的时候了。澳洲是她挺想往的地方,选择那个袋鼠奔跑的地方作为她最后的栖居之地,也算是一种圆满吧。
女兵开始张罗卖掉茶楼,她要把那一页历史翻过去,开始崭新的生活了,却在某一个瞬间忽然想起了矿区。离开矿区的十几年间,她也回去过几次,和满仓离婚后她就再也不曾踏上那片飘着硫磺味道的土地。很长时间以来,她甚至连想都不愿意想那个地方,虽然那里的人和事经常在她的梦里出现。她的心中一阵悸动,一股抑制不住的冲动便在那一刻产生了。她就这样来到了矿区。
女兵没有想到矿区会在十年间发生如此大的变化,除了几条主要街道和大格局外,几乎所有的人和物都不能和她记忆中的模样重叠。楼房高了新了,商场气派了,柏油路宽敞了,人们的衣着时尚了。她站在这个生活了十年的地方,茫然地打量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女兵在矿区是无处投奔的,满仓的父母已经过世,即使有他们在,她又该以什么身份走进曾经的公婆家呢?她不加思考地直奔了唐小菡的工作单位。她到矿区来,最想见的人不就是唐小菡吗?她离开矿区去广州发展的时候,小菡才刚刚参加工作,现在也应该是人到中年了,不知道现在的小菡会是什么样子,记得初相识时,小菡那双少女的眼睛望向她的目光里,满当当地储藏着钦佩、羡慕、期待,那是多么清纯的小女孩啊!这样想着,女兵竟然思念起唐小菡来。
唐小菡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看到女兵的第一眼,她就明白女兵是来矿区寻梦的。关于女兵和满仓的婚变,她也曾经听人说起过,她还为此伤心不已。女兵从少女时期就在她的心里扮演着神的角色。女兵一直是她的偶像,她生活的榜样。她以为只有女兵和满仓的婚姻才是最道德最完美最永恒的婚姻。可是,高潮之后,他们依然走向了落寂,直到失去。这样看来,婚姻不过是一盏风雨飘摇中的纸灯笼,随时都有破掉的可能。没有任何人可以保证自己的婚姻是铜墙铁壁,即便是铜墙铁壁,也有生锈的时候,也有被腐化的时候。婚姻是个脆弱的东西啊。
女兵的落脚点自然是唐小菡的家。
时间并没有在两个女人之间横亘出一条沟渠,她们仿佛昨天才分手一样地交谈着。唐小菡依然叫女兵满仓嫂子,让女兵心怀感激,那是她最真爱的一个称呼。她知道除了小菡,今后再也不会有人这样称呼她,她将被称作施太太或者施夫人。恍惚间,她甚至怀疑自己千里迢迢来到矿区,就是为了那一声满仓嫂子。婚后的女人总是因为某个男人的关系而成为另一种身份,比如婶娘、伯母、舅妈,而女兵最喜欢接受的,还是满仓嫂子。她曾经以为满仓嫂子这个身份会伴随她到永远,这个称呼却遗憾的成了穿越她而过的季风。
唐小菡陪伴女兵来到一处居民小区。小菡指着一栋楼房告诉女兵,这里就是她和满仓曾经的婚房,不远处那栋楼房的拐角处,就是女兵初来矿区时烧开水的锅炉房,也是小菡和她相识的地方。
正是傍晚时分,是在外打拼奔波的人们归家的时光。夕阳的余晖渔网一样罩下来,让这些进进出出的人们像极了早期的无声电影。女兵站在一处空地上,注视着矿区的人流剪纸一样地晃动,她奇怪自己怎么连一个相熟的人都没有碰上,她毕竟在矿区生活了十年啊!这就是物是人非吧,许多往事在时间的烘焙下变成了一张张发黄的照片,散发着陈腐的味道。
此时,女兵挽住唐小菡的手臂,垂下她略显松弛的眼脸,声音柔柔的说,那时候太年轻,以为全世界都应该给我们的爱情让路。在部队的时候,因为父母的反对,因为领导的干涉,我们曾经想死在一起,当时就想,既然不能同生那就同死吧,生不同床死同穴。如果将来我给自己写墓志铭,我就只写两个字:爱过。因为爱过,才使我们的人生有了耐读的章节。我很庆幸自己的生命中有过与满仓相爱的经历。女兵转而问小菡,这些年你有没有真正地爱过谁?有没有为了一个男人而不想存活?
唐小菡听着女兵的问话,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她才意识到,其实自己从不曾真正地爱过一个男人,她在这一刻为自己感到悲哀。小菡望着女兵,回想着从前的岁月,她惊讶地发现,年轻时相貌平平的女兵竟然会在50岁的时候反而拥有了雍容的气质,优雅的风韵。她猜想,这样的女人才会心怀非同寻常的梦想,才会创造出动魄牵魂的奇迹。可是,小菡还是喜欢女兵和满仓一起唱歌时候的样子,她是小菡心中的明星。小菡很想弄明白,他们怎么会离婚。她还清楚地记得她和铁红一起去听他们唱歌时的情景,他们的晚饭,玉米面饼小葱蘸酱,他们吃得多么香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