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昏睡过去的,铁明也不知道,醒来却是因为饥饿。才想起自己从早晨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午后的太阳有些疯狂有些毒辣,像极了发情期的某种动物。铁明忽然有些憎恨起挂在天上的太阳,这个油饼丝的圆球就像定在了一个点上,怎么也不肯加快一向西边的脚步,让他慌乱的心更加忐忑,也把他的饥饿感放大了许多倍。
暮色终于在铁明的如烹似煎中降临了。铁明从小窝棚里钻出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草屑,一边活动着有些麻木的双腿。他的饥饿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胃里面灼烧的痛感,但他知道,现在自己必须忍耐。不远处的公路上车少人稀,让他纷繁的心绪安稳了许多。
铁明沿着公路向矿区的方向走去。十五公里的路程,他从傍晚走到夜半时分。说不清是鬼使神差还是潜意识作祟,他竟直走到了小菡家门前。
唐小菡望着胡子拉碴带了几分落魄相的铁明,疼惜之情油然而生。她看着把一盆热面汤吃的呼呼作响的铁明,并没有一句指责或者规劝,她坐在铁明的对面,待到铁明吃饱喝足了,她才轻声细气地讲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砍柴的人,在山脚下发现了一处藏宝的山洞,但是这个洞很小,人是无法进去的,如果想得到财宝,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心掏出来,然后变成豺狼就可以钻进去。砍柴人得宝心切,他把自己的心掏出来放在山洞外的一块石头上,然后变成了一只豺狼,变成了豺狼的砍柴人终于得到了宝藏,珠宝玉器车载斗量。他再也不用砍柴了。可是他回来找心的时候心却丢了,他已经无法还原成穿布衣吃粗粮的砍柴人,只能是一只豺狼。
故事太短了,只两分钟的时间就讲完了,小菡把探询的目光投向铁明,她想知道铁明此时此刻的心态。铁明伸出手把小菡的手紧紧地抓住,仿佛抓住了一个莫大的希望。他问小菡,明天你可以陪我去吗?小菡如释重负地笑了,她说,铁明哥,明天早晨我陪你去!现在,你只好在沙发上委屈一下了。
矿区寻梦
对于唐小菡和她的朋友们来说,这个秋天汇聚了太多的烦恼和困难。几乎就在铁明的小煤窑出事故的同时,王玫玫检查出了乳腺癌。这个带给女人美丽的器官就像一个无形的杀手,向不同肤色不同种族的女人们实施杀戮。王玫玫一直以自己的方式与多舛的命运抗争着,却终是逃不脱命运的责罚。王玫玫虽然与铁明同居多年,但他们并没有法律意义上的婚姻关系。况且,铁明也因为小煤窑的事故被搞得焦头烂额。他虽然免除了刑事制裁,却要对伤亡家属进行巨额赔偿,忙得他一天到晚见不着人影。小菡发现除了自己,她实在找不出谁可以来照顾王玫玫,虽然王玫玫有足够的财力来给自己找一个看护,但金钱换来的雇佣关系毕竟缺少亲情成份,而这恰是她最看重的。小菡与生俱来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促使她别无选择的来到了王玫玫身边。也许,她就像小程说的那样,是操心劳碌的命吧。
唐小菡又一次来到煤矿医院的妇产科。小菡对妇产科颇有些抵触,但却无可奈何,女人总是不停的跟妇产科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迎接生命要来这里,终结孕育也要来这里,那些让女人们闻风丧胆的疾病依然要来这里。女人啊!
唐小菡来到病房的时候,王玫玫刚从昏睡中醒来。躺在病床上的王玫玫让小菡心中暗暗地吃了一惊。这几年出现在她视线中的王玫玫,几乎都是把自己隐藏在浓浓的妆容后面,她已经好久没见过王玫玫的庐山真面目了。那些粉底霜嫩肤霜遮盖霜以及口红腮红眼影之类的东西是非常具有欺骗性的。这些东西可以在人们的支配下改变一个人的整体外观,让本来平淡无奇的女人变得光鲜夺目起来。小菡就是通过王玫玫才知道化妆品所具有的魔力的,化妆品和护肤品是不一样的。不化妆就不出门见人的王玫玫,现在素着一张灰黄的脸,游动在眼睛上的小鱼从未如此地形象逼真过,那鱼尾摆动的幅度相当可观。平时里顾盼生辉的眸子竟然有了些许的浑浊、呆滞与绝望。在这双眼睛下面,小菡第一次发现其实王玫玫有着明显突出的眼袋。
四目相对的瞬间,王玫玫开始调整自己的面部表情,她极力想对小菡笑一下。因为多年的人生经验告诫她,不管自己多么痛,都要想着把伤口掩藏好,不要撕开给别人看,没有人会同情你。可是,她眼前出现的是唐小菡啊!她在小菡面前总是掩饰不住自己的沮丧与挫败感,她觉得如果在小菡这样以诚相待的人面前还要戴上面具,那就太过虚伪了。
唐小菡看着虚弱不堪的王玫玫,心上像是长出了一把蒺藜。她有些恼怒地埋怨道,出现了这么大的事情还想瞒住我呀?她感叹女人的衰老是多么冷酷无情啊。不要以为女人也像男人一样是一天一天慢慢衰老的,绝对不是。女人总是在转瞬之间就从小女孩变成了老妇人,甚至你根本还来不及考虑一下衰老是怎么回事,衰老就像青年女子旺盛的经血那样不期而至了。还有什么东西比韶华已逝更让人黯然神伤呢?
此后的这段时间里,唐小菡把主要精力放在了照顾王玫玫的身体上了。王玫玫的一侧乳房被切除掉了。肢体的残缺仿佛是一次生命的淬火,彻底改变了王玫玫的性格与精神。昔日那个光鲜亮丽的女强人,如今被手术、化疗、放疗折磨得像是丢了半条命。好在发现的还算及时,医生说王玫玫只要注意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再积极地配合药物治疗,治愈的希望是挺大的,王玫玫只要自己不放弃,她还有很长的路可以走。
冬天走到了深处,新年就要来临了。伴随着新年的临近,王玫玫可以出院回家休养了。虽说距治愈还有一段距离,但是出院总是一件让人欣慰的事情,毕竟家里的整体环境更让人有舒适感,还可以减去唐小菡往医院奔波的劳累。王玫玫目前生活上还不能自理,她给自己雇了一个小保姆,这样既方便了自己,也能让小菡多休息一下。小菡这段时间是最辛苦的人,既要上班又要照顾她。她心里溢满了对小菡的感激,但她不想说出来,她知道自己啥都不用说,否则就亵渎了小菡。
唐小菡最近的确是有了累的感觉。因为有小程的帮忙,照顾王玫玫她还撑得住。倒是单位里的事情让她心绪纷乱,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由于是百年老矿,再加上英国日本占领时期掠夺式的开采,使小菡所在的煤矿资源枯竭,上万人的大矿面临着没有饭吃的严重局面。企业转型人员分流的大趋势无可选择地摆在了矿区人们的眼前。生活在矿区的人们对这片土地的依恋之情,使更多的人愿意选择留守,而留守人员是很小的一部分,各种矛盾冲突也就应运而生了。小菡他们机关分成了几个工作组,深入到工人当中作思想说服工作,劝告人们放弃原有的东西,到新开发的矿区去工作,可是,小菡发现人们对习惯的生活方式和习惯的思维有着固执的遵守,即使知道自己依恋的东西并不美好,也不愿意放弃和改变,这也许就是人们与生俱来的某种惰性吧。于是去与留成了人们当下最关心的问题。
其实,说到底工人们的去留解决起来还是容易的,当人们知道无路可走的时候,改变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矿上为一部分即将退休的员工办理了内退手续,年轻力壮的员工则被分流到了另外的煤矿去工作。毕竟唐山是不缺少煤矿的地方,开滦煤矿本身一直在陆陆续续地开发建设新的矿井,所以,安置工人倒还顺利。问题就出在机关一些干部身上,比如像小菡这样的人。
每个单位都有健全的人事安排,各科各室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干部身份的人面临着丢掉在原单位的职务和岗位的尴尬,而多年形成的习惯又使这些人只有提职的习惯,没有被降职的习惯。他们在老矿几十年,有一张用人情与物力织就的关系网,可是到了新的单位,这张网就像过期的红头文件一样。他们要想成为新网上的经纬线,必须重新编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小菡的同事们纷纷行动起来,投亲的,靠友的,想方设法为自己找出路。小菡则默然地看着这一切无动于衷。她不是不着急,她也很想给自己找一个理想的去处,从未想过自己人到中年的时候还要重新择业,但她实在想不出自己除了顺其自然地等待还能怎么办?主动出击?目标呢?
机会总是眷顾那些有准备的人!就在唐小菡因为前途未卜而有些踌躇的时候,报纸上的一则招聘记者的启事像一股强劲的风从她的身体中穿越而过,让她的心里产生了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老祖宗说过,人挪活树挪死,她自然也不必非要一棵树上吊死,正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为什么一定要等待单位的安排?为什么不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找一个更适合的工作?何况当记者一直是她的梦想呢?如果理想和职业可以完美结合,那也是人生一大幸事啊!
大喜过旺的唐小菡忽略了一个很关键的条件。那就是招聘年龄界定在35周岁,而她已经越过这个年龄界限了。就在她稍感沮丧的时候,她看到年龄要求一栏的后面还有括弧,里面注明有突出成绩者年龄可以放宽到40岁!小菡想自己这十几年得到了大约几十个新闻奖项,有自己企业的,有市级的省级的,甚至还有一个是国家级的,这算不算突出成绩呢?总之,小菡要为自己努力一次,当然,在没有结果之前,她决定让这件事情保密。
接下来的日子里,唐小菡开始了报名、笔试、面试等一系列的考核,然后自然就进入了漫长的等待之中了。
焦灼的等待中,一个客人仿佛从天而降,让唐小菡喜悦之情无以言表,这个人已经淡出小菡她们的视线好多年了。毕竟大家都在为生计奔波,偶尔坐下来的时候,大家的首选话题总是围绕着当下发生的事情进行,人和事都一样,但小菡相信矿区里的许多人都和她一样不曾忘记这个人,只是把她储存了起来,如果打开矿区人记忆的闸门,这个女人一定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是的,是女兵回来了。
唐小菡以为这辈子都不会相见的人,就这样真实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1980年以后,封闭的中国打开了一条缝隙,许多新奇的东西忽忽啦啦地涌到了人们的眼前。特别是那些深情款款的港台歌曲,更是让听惯了革命歌曲的人们耳目一新,一下子就把当时的年轻人征服了。专业歌唱演员出身的女兵虽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依然对那些抒情歌曲如痴如醉,几乎所有的流行歌曲她们夫妻都耳熟能详,他们最大的理想还是站在舞台上,享受鲜花、掌声、聚光灯。他们不放过任何一个唱歌的机会,有时候也会去参加一些有报酬的演出。她们的拿手好戏就是翻唱港台流行歌曲。渐渐地,他们夫妻二人的名气从矿区传到了方圆几百里,来请他们去唱歌的团体也多了起来。他们发现唱歌既圆了自己的梦想又增加了收入,心便蠢蠢欲动起来。他们不想再做安分守己的矿工和矿嫂了。
作为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广州是许多内地人眼中的另一个世界,广州也是接触港台流行音乐最早的城市,汇集了大量的音乐人才和为音乐不顾一切的人们。女兵把两个儿子托付给矿区的公公婆婆,自己和丈夫义无反顾地奔向了他们幻想中的音乐天堂。
在那个万物复苏的年代,广州的歌厅酒吧如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给一些歌手提供了生存的机缘。女兵凭借扎实的唱功婉转的歌喉,弥补了年龄上的劣势。满仓则凭借熟练的多种乐器演奏技巧,很快就在当地的酒吧里唱出了名堂,成为当地非常抢手的演员之一,当然,夫妻二人的收入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有时候,他们夫妻也会跟一些草台班子到各地去演出,只要价钱给的合理,他们从来不会拒绝,哪怕苦一些,哪怕累一些。没用几年的时间,他们就在广州站住了脚,有了自己的家并且把孩子从矿区接到广州读书。
那段时间是他们一家四口人最幸福快乐的日子。
十年拼搏以后,他们有了相当厚实的经济基础。经济基础是可以改变人们观念的,他们知道,任凭他们夫妻再怎么卖力的唱歌,也不可能在这方面有所建树,他们已经人到中年,根本拼不过大批涌进广州的年轻歌手,转行改进谋求新的发展,才是唯一的出路。尤其他们的两个孩子已经显示出了超人的艺术才华,都有了进娱乐圈发展的愿望,如果想把孩子们引进这个门槛,那也是需要大笔金钱来垫底的,总不能坐吃山空呀。经过考察之后,女兵用十几年的积蓄投资了一个化工方面的小公司,生产护肤霜。做梦也没有想到,从未做过生意的女兵竟然可以把这个作坊式的小公司经营的有模有样,并且不断地扩大发展起来,生产的产品也已经打进了全国许多城市的市场。至此,女兵夫妻彻底离开了舞台,摇身一变成了商人。
老人们常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不用为钱发愁的日子是多么让人舒畅啊。女兵和满仓在经历了贫穷、拼搏之后,终于可以不再为钱而烦恼了,他们可以坐下来共享甜美的果实了。可是女兵却发现丈夫正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变化。首先,满仓跟她的话越来越少,少到让她感到了彼此之间的冷漠,而冷漠这种东西是非常可怕的东西,它可以让人的心里千沟万壑。具体是从什么时间开始变得路人一样陌生的,她也说不清楚。最终的结果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侵入了这个曾经幸福的家庭,而钱的作用不可低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