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红的时间表并没有因为停产而有所改变,她依然每天第一个来到厂房里。昔日热火朝天的机械轰鸣作响的选煤车间,如今出奇的安静。以前这里有很多大小不一的老鼠,眨动着小眼睛窥视着人们的干粮。现在连老鼠窜动的声音都没有了,大概是因为这里没有了人气,老鼠另觅生存地去了,人和动物何其相似啊。几条长达百米的皮带运输机冬眠的蛇一般卧在那里纹丝不动,铁红就在这些没有温度的机器设备中不停地往来穿梭。已经适应了及其机器轰隆隆响的铁红,似乎对这种安静极不习惯。只要走进悄无声息的车间,她的心脏就特别难受,就像心脏被摘除掉一样的难受,然后,这种难受的感觉慢慢地向全身延伸,她怀疑自己得了心脏病。奇怪的是,只要偶尔接到开动设备的指令,她的心脏就会跳动的非常正常,感觉也是十分舒畅,她变成了被这些机器操纵的人了。也许是跟这些有关系吧,铁红每天在车间里走来走去,手里拿着棉丝,把那些皮带运输机的机头,还有破碎机、震动刷等机器设备擦拭的闪闪发光,地面也被她打扫得一尘不染。她就像一名手握冲锋枪的战士一样,时刻等待着冲锋的号角。
她盼望着接到设备开动的心情,不是另外几个跟她一起留守的女工能理解的。每次设备启动的时候,她总是亲自动手,她要把这难得的机会留给自己。另外几个留守的人员却不愿意呆在车间里,更不愿意去启动设备,她们已经不再更换工作服了,穿着家常的衣服象征性地来单位转一圈就没了人影,这让铁红非常反感。但她知道自己现在已经不再履行选炼车间三八女子选煤班班长兼副主任的职责,再批评她们显然已经不合时宜,她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要求自己一如既往。她每天穿着三十年一贯制的蓝色工作服,带着蓝布工作幅,脚下是胶鞋,在铁红的同伴所看来,她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强调她劳动模范的身份,是为了区别与她们的不同。而她之所以这样特立独行,原因之一还是与她的独身有直接关系,有几个老处女不是有怪癖的呢?铁红并不在乎别人怎么议论她,她对自己成为矿区的谈资已经习以为常。为了回应单位某些人的说三道,她干脆把工作服当成了家常的服装。在穿工作服的人越来越少的矿区,铁红的装束给人一种怪怪的感觉。她就像一颗受了某种刺激的种子,慢慢地生长成了与众不同的植物,不管有没有经济价值和别的方面的用途,她已经成为矿区里一道另特立独行的风景。人们都说她越来越古怪了。
时代的变迁,改变着别人的观点,矿区的人们早就不在提及“台湾不解放,我就不结婚”的这个说法。人们仍然一茬茬地进行着男婚女嫁的自然法则,没有人否认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大姑娘不嫁小伙子不娶依然是矿区人们喜欢议论的热门话题。但已经没有人在议论到婚嫁问题时想到铁红,没有人想到要给她介绍男人,没有人注意到她年已四十依然待字闺中。她被这个矿区遗忘了,她被时间遗忘了,人们把她仍在了那段逝去的青葱岁月里。
如果矿区的人们把铁红当作是一个女人给遗忘了,她是可以接受的,四十多岁了,她早就不指望自己还能嫁得如意郎君,应该说,她已经从思想上做好了独身的准备,对她打击相当大的一件事,还是来自矿里,来自她所依恋的矿山。随着人员转岗工作的开始,她们车间的女工都分别有了比较合适的安排,成为老大难问题的倒是她,是劳动模范铁红。
按照当时的规定,铁红是可以转岗分流到另一个新矿区工作的,可是,矿领导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接收铁红的单位,只要一说到铁红过去的辉煌,人家就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这么大牌级的明星员工他们不敢接收,不知道怎么安排,不知道该给她怎样的待遇。他们最想得到的是有熟练工作经验的员工,所有的先进人物一律拒绝接收,因为他们本矿有自己培养起来的劳动模范,就不要外援了。作为连续多年的劳动模范,铁红没想到荣誉倒成了她重新找到工作岗位的绊脚石了,无论如何,她也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看来,把她遗忘的不光是矿区的人们,还有她为之奋斗了三十多年的煤矿。她觉得自己被这个矿区给遗弃了,要知道,她一直是矿区的宠儿,一直是煤矿的脸面,她因为煤矿而精彩,煤矿也因为有她的出现而骄傲,因为有她这样的员工而倍感光荣与欣慰,煤矿就是她的父母,煤矿就是她的家,难道她无家可归了吗?
打击一个接着一个地降临到铁红的头上。那天,铁红拖着有些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是的,她最近总有一种身心俱疲的感觉。打开房门的一刹那,她一下子呆住了。铁红的家里是地震以后矿山统一盖的家属楼,矿区的楼房没有超过六层的,不知道这跟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有没有直接关系,好像经过大地震的唐山人相当一部分不喜欢住楼房,铁红就是其中之一。分这套房子的时候,铁红已经是矿区有名的先进人物,在福利方面有一些优惠,还有弟弟妹妹的户口跟她在一起,她是理所当然的户主,才分到了这套两居室的房子。住进来以后才发现,楼房就是比平房干净整洁方便舒服。这几年铁明和铁燕都已经进入了矿区的富人行列,成为了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人。他们两个人都有自己的交往圈子,有自己豪华的栖居之所,再加上看不惯铁红的生活方式,他们很少来到这里,但他们都有家里的钥匙。铁红自己的交往圈子也非常有限。
由于她每天早出晚归,邻居们看见她的时候很少,自然也没有过多的交往,几乎没有人来家里串门,这一点跟她小时候住在平房时有了很大的区别。铁红屋子里的家具还是父母留下来的,已经用了几十年,虽然被她擦拭的一尘不染,但那种因漆皮脱落而造成的陈旧感,强烈的冲击着人的视觉。家里的电器倒是挺全的,那是弟弟买给她的。铁红的工资并不高,也有经济窘迫的时候,弟弟妹妹也曾经给她钱,并劝她不要再给灾区捐款了,他们说她捐的那几个钱救不了灾,还把自己搞的老是出现经济危机,说不定进了哪个贪官的腰包,你就是一个普通的女工,还真把自己当菩萨了。铁红从没想过她的弟弟妹妹会变成有钱人,她十分节约的过日子,以便攒下点钱给弟弟娶回一房媳妇。
这么多年来,她虽然是姐姐,却操的是母亲对儿女的心!她没有接受弟弟妹妹给的钱,也没有听从他们的劝阻,依然凭着自己意愿行事,弟弟妹妹在经济上已经不再需要她的资助,她仿佛放下了背了许久的一个大包袱。按说,她可以轻松的生活了,可是,几十年养成的勤俭持家的习惯,她还真的改变不了,依然过着简单的日子。家里的日常用品自然也很简单,她觉得只要收拾的干干净净就可以了。这么多年过去了,铁红的家里很少有变化。她家里最大的变化是墙上的奖状。家里铁红最看重的就是墙上清一色的奖状,这是铁红参加工作三十年来得到的各种荣誉称号,她把这些奖状当做装饰品一张一张的挂在墙上。最初,只是一张,两张,三张,然后是一面墙贴满了。然后是一屋子贴满了。然后是两屋子贴满了。最后,家里所有的墙壁上几乎没有裸露的地方了。铁红看重她生活中的每一个荣誉称号,她的生命中,这些荣誉称号占据了她所有的时间和空间。在家里,无论走到哪个房间哪个角度,迎接她的都是各式各样的奖状。在她单调的只能用苍白来形容的生活中,这些奖状是她的浓墨重彩,是她曾经辉煌的见证,是她别样的人生的记录。
铁红认为,自己的生活环境会这样一直继续下去,她并没有要改变的意愿,可是,她发现家里的一切都变了,变成了一种陌生的家,除了这个房子的位置与外壳没有改变。家里的闯入者在没经她允许的情况下,把印满了她生命印迹的东西全都给当做垃圾处理掉了。如果只是换掉了旧的家具,铁红是可以接受的,让她受不了的是那些奖状被撕成了碎纸屑,装在一个塑料袋子里仍在墙角。铁红颓然地坐下,她才发现。自己坐了几十年的方木凳变成了两把漂亮的折叠椅。父母留下来的一对木箱子变成了一套组合式家俱,就连她朴素的蓝白格的床单都变成了雍容华贵的床罩,她当作窗帘的一块碎花布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落地提花窗帘,里面还趁着一层轻纱。再看墙上,已经被重新刷过大白,由于还没有干透,丝丝缕缕带着些许腥味的潮气在屋子里弥漫着。
铁红看着自己全新的家,她忽然明白了,这是一次有计划有预谋的行动,是妹妹弟弟趁她不在家时提前踩好了点,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让家里旧貌换新颜。他们了解自己的姐姐,知道跟她商量一定会遭到拒绝,所以就以这样的方式先斩后奏,造成既成事实,姐姐出了接受别无选择。
铁红也承认弟弟妹妹是出于好意,是想让她生活的好一些,她的心里不是没有感动,可是她还是充满了恨!她要找他们算账,她要去质问他们,难道她对这些奖状的感情他们不知道吗?对于铁红来说,这些奖状不只是一种虚无的称号,那是她华丽的外衣!她需要这些衣服给她御寒帮她遮风挡雨,这身衣服是任何名牌都无法比拟的,那是铁红的财富,是铁红心里的价值连城的宝贝。可是,他们却这么轻而易举的就给处理掉了,这不等于是脱光了衣服让她赤身裸体吗?她怎么能不气愤!她的弟弟妹妹虽然经济上富有,但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比他们穷,她一直觉得自己拥有他们永远也没有可比性的财富。她最大的遗憾就是自己劳模生涯走到尽头,她明白,随着她所供职的煤矿开始调整转型,她所有的荣誉称号都将变成过去完成时,留下来的便只有那些曾经的记忆。那是她准备用来作为对自己三十年在煤矿宗教般献身的永久纪念。她的亲人们从不曾给她锦上添花,这次却毫不留情的雪上加霜。
铁红病了
疾病已经很多年不曾关顾铁红的身体了。铁红的身体就像她的姓氏一样,像一块铁那么坚硬。她既不会因为淋了一场雨而感冒发烧,也不会因为吃的喝的不适当而肠胃发炎,就连未婚女性最普遍的痛经都没有,就像人所赞美她的时候说的那样,她就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可这次,铁红着实病的不轻,早晨想起床,发现自己头重脚轻站立不稳,躺在床上又觉得天旋地转,好像一张床忽地站起来变成了一面墙。铁红参加工作三十年,第一次没有在上班的时间出现在选煤楼里。
在这之前,她每天睁开眼睛就开始想今天的工作如何安排,应该如何让选煤车间的各个机器设备运转正常,以保证大井正常提升。如果哪天她外出开会没有正常上班,不管多晚,不管哪个时间段到家,她都会直奔车间而去,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绳索,把她的魂系在了那里,她觉得不光自己需要选煤搂这个承载着她人生梦想的舞台,这个舞台上同样需要一名演技出色的表演者,于是才有了她的本色出演。她始终没有弄明白,是她成就了这个舞台,还是这个舞台成就了她。现在,她强烈的意识到,这个舞台已经幕布紧闭,到该收场的时候了。一个已经不再壮观的舞台,当然也就不再需要演员了。她可以转过身去谢幕了,虽然这个转身并不华丽,但她必须转身,至于等待她的是什么,她从来没想过。
铁红平生第一次请了病假,单位领导表示了关怀与问候之后,叮嘱她不用着急上班,处于转型期的选煤楼已经没有多少工作量,劝她一定要把身体调养好,她可以放心休病假,想休多久就休多久。铁红感动于领导关怀的同时,内心充满了失落感,她发现自己对煤矿来说,和其他女工一样,多她一个不显多,少她一个不显少。是她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把自己的工作岗位看得太重了。原来,这个世界缺了谁,地球都会照常运转。那一刻,铁红对上班失去了兴趣,虽然这让她百爪挠心般的难受,
铁红不再到单位去上班了,因为选煤楼彻底停产了。令她没有预料到的是,她的缺勤,竟然让领导如释重负。由于铁红是劳动模范,是对煤矿有过贡献的功臣,所以,矿上照常给她发工资。一切都跟一个长时间形成的习惯有关系。当铁红每天上班时,她总是按时到达工作地点,可是,自从她呆在家里休病假开始,突然发现不上班也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难以忍受。同时,她三十年不曾休息积累起来的劳累似乎在这一时期突然爆发出来,搞得她浑身上下特别不舒服,酸、痛、麻、木,所到之处,全都像是一些长满了铁锈的废弃设备零部件,如果不重新打磨去锈上油,恐怕再也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她不禁自问,我难道老了吗?我真的应该也办个内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