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光棍晕倒在一户人家的门前。开始的时候,老光棍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矿区里讨饭的很多,每天都会有不知从那里来的行乞者露宿在这里,矿区的人们已经习以为常了。人们发现这个人倒在这里一天一夜了还没有动静,才感觉到情况不妙,怀疑这个人已经死在这里成了路倒了。胆子大一些的人们便走到老光棍身边去查看,发现这个人还活着,只是病的挺严重。其中有几个小孩子从家里弄来点水给老光棍喝了下去,还去报告了派出所。派出所的民警把这个老光棍弄走了。老光棍被民警弄走的时候,头脑已经清醒了,他知道让他活下去的是三个男孩子,他恍惚间睁开眼睛想看看自己的救命恩人,他看到三个十几岁的少年,给他水喝的那个男孩子长得特别秀气,看着还有些眼熟,很像他熟悉的一个人,但是具体像谁他实在没有力量去想了。他心里对这几个孩子叫了声恩人,便重新闭上了眼睛。
老光棍是被派出所的民警给送回到村子里的。这次回来老光棍对疯女人的心是彻底死了,但是矿区三个容貌姣好的少年给他留下了非常温馨的回忆。特别是那个给他端水的有些眼熟的少年,更是让他难忘。
恢复了健康的老光棍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是他的心气已经死了,对生活没有了任何的奢望,只要活着就可以了。一直到几年后的一天,村子里来了一帮唐山籍的插队知青,他的心才重新又泛起了一丝丝一缕缕的波澜。
老光棍是在地里干活的时候见到铁明的,他们被生产队长分在一块田地里锄玉米,老光棍兼作知情的锄地师傅。起初,铁明并没有引起老光棍的注意,但老光棍对铁明、唐小昕、建国这三个形影不离的知青印象特别好,老光棍自己相貌不堪,便对这三个长得一个比一个秀气的小兄弟非常仰慕,老光棍甚至想,如果自己也长成人家知青那么英俊的模样,何至于连个疯女人都留不住呢?想到疯女人的时候,老光棍的脑袋翁的一声炸响,铁明的眉眼、鼻子、嘴巴乃至整个脸型,都和疯女人非常相像。怎么会有这么相像的人呢?难道这个叫铁明的插队知青和疯女人之间有什么血缘上的联系吗?老光棍开始跟知青们打听关于铁明的所有信息,包括家里都有什么人、家在那里住等等。由于有两次在矿区流浪的经历,老光棍对开滦矿区的居民区是相当熟悉的,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个被告之有疯女人的矿区叫工人新村。他曾经在那个叫工人新村的居民区蹲守了长达一个月之久,而且在心灰意冷之时病倒在那里,所以,他对工人新村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当老光棍打听到铁明家在矿区的工人新村时,他马上就想到了疯女人。
老光棍打听到铁明的妈妈是个疯子时,他简直要跳了起来,他目瞪口呆地想,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呢?这个铁明摆明了就是疯女人的儿子呀。这可让他怎么办呢?为了打听疯女人的下落,老光棍流落矿区好几个月,吃尽苦头却是无功而返。现在,老天爷却把疯女人的儿子送到了他的面前,他不就可以知道自己那一脉骨血的下落了吗?如果自己真的有骨血存活于世,那么,这个铁明就是自己孩子的亲哥哥呀。想到这里,老光棍对插队知青铁明竟然生出了一份莫名奇妙的亲切感。他开始有意识地跟铁明、建国、小昕套近乎,有意识地向他们三个人示好。而铁明他们对这个陌生的村子从心里也有一些惧怕,不敢像在矿区似地那么一副天是老大我是老二的样子,他们在这里学会了夹着尾巴做人。现在这个丑陋的老光棍主动跟他们几个来往,铁明他们也就顺水推舟,成了老光棍这里的常客。老光棍和铁明他们怀揣着各自的小九九,经常和老光棍凑在破草房里,改善一下生活或者喝点白薯干子酒,他们都不是很有酒量的人,特别是老光棍,几乎都是让三个知青敞开量喝,自己却很少喝。铁明他们三个以前在家里的时候从未喝过酒。
酒在当时是贵重物品,不是他们想喝就能喝到的,喝过酒的三个人开始变得多话起来,他们多半的话题是对矿区生活的回忆,是对他们曾经岁月的品评,而老光棍就在三个知情的话里话外获得了与矿区相关的许多信息,特别是疯女人的信息。老光棍想不到的是,铁明同样是怀着了解他的目的与他来往的。铁明通过和老光棍的交往,以及乡亲们的闲谈这两个渠道,知道了几年前老光棍曾经收留过一个疯女人,而这个疯女人也是唐山矿区的。随着了解的深入,铁明知道了更多的关于老光棍和疯女人的故事。铁明知道了老光棍用一根绳子把疯女人栓在窗户框子上防止疯女人逃跑,铁明知道了这个疯女人离开老光棍的时候怀着身孕,铁明知道了老光棍曾经两次到唐山去寻找疯女人的踪迹。现在,铁明终于明白老光棍为什么要用那种异样的目光盯视他了。铁明的五官和他的母亲非常相像,按说,铁明的脾气是挺男人的,但是却长了一张清秀的面孔,很能让女孩子动心的那种。你不能用英俊这个词来形容铁明,而只能用清秀,铁明的整个脸庞以及五官都像他的母亲一样清清爽爽秀秀气气,如果稍一化妆,完全可以混迹于美女之中,总之就是铁明长得太好看了,与他的疯母亲太近似了。
知道老光棍的故事越多,铁明心里就愈加不平衡。他一想到自己的母亲曾经象一条狗一样地被老光棍栓在草房子里,他就恨得把自己的牙齿咬得格蹦蹦响,真想把老光棍抓住暴打一顿,以解他心头之恨。有许多次,铁明的眼前浮现出了自己十二岁那年的冬天,母亲大腹便便地回到家里时的情景,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被母亲的样子吓得大哭起来。原来,是这个老光棍把母亲给祸害成那样的,这个狗娘养的。那次母亲生下一个死婴之后,又一次离家出走,直到现在也没有再转回家中,不知疯癫的母亲是死是活,现在何处。一种被淡忘许久的思念之情,使铁明的心中充满了悲伤,他真想也像建国小昕他们那样回到家里亲热而随意地喊谁一声妈妈!但是他没地方喊去。
他已经许多年不曾用过这个称呼了,这个称呼对于他来说已经是很遥远很陌生的一个词汇了。在同建国他们一起疯玩疯跑的时候,他几乎已经忘记了关于自己与母亲之间的联系,忘记了这样的亲情,可是这种亲情并没有离他而去,只是隐藏在了他身体的某个位置里。是老光棍激活了他潜伏已久的亲情,让他对可怜的疯母亲牵挂起来。越是想念生死不明的母亲,铁明就越是痛恨这个可恶的老光棍。但他不敢轻举妄动,不能因为自己的一时鲁莽给他的朋友带来灾难,已经有一部分知青返回到矿区参加工作了,他担心万一自己桶了什么娄子,会给自己和好朋友的前途带来不利影响他把友情看的重于任何有形的物质的东西,但他发下誓言,一定要替疯母亲报这受辱之仇。他跟老光棍的帐总有一天要清算。
铁明入狱
铁明他们插队的第三个年头,他们的好运气来了。那时候,开滦矿区的子女是可以随父亲到矿里去上班的。比如说唐小昕的父亲是开滦煤矿的工人,唐小昕就可以到父亲的单位去工作,这叫带工,就是父亲把儿子带出来,带工主要是指下乡插队的矿工子女,所以,在当时的开滦矿区,男孩子们并不担心下乡插队以后会长久地落在农村,矿区的男青年是不用有这个后顾之忧的。矿区的男青年下乡插队几年之后,都可以通过带工的形式回到矿区,成为新一代的挖煤汉子。铁明的父亲虽然没有了,但他是伤亡家属,同样可以享受带工的待遇,所以,他们三个人一起回到了开滦矿区,成了他们家族中的第二代矿工。
成了矿工的三个好朋友渐渐地出现了差距。铁明的心里始终放不下老光棍留在他心头的阴影。每天除了上班,铁明只想着怎样收拾老光棍一顿,出一口恶气。一颗仇恨的种子仿佛一团火焰,烧灼着铁明的身心,使他身上的每一条经络每一个细胞都在水深火热中狂躁地咆哮,不只不觉中,他清秀的脸庞上多出了几条不易察觉的皱纹,像一条条通往未知方向的小路,从而使他了几分沧桑感。
唐小菡的哥哥唐小昕开始利用月余时间复习中学的课程,上各种补习班。其实,他的复习从插队的时候就开始了。自从恢复了高考,唐小昕的心便蠢蠢欲动了起来。上学的时候,唐小昕一直是班里的优等生,上大学是他的梦想。文革开始以后,他知道上大学简直是做白日梦,心也便跟着死了。现在,成了矿工的唐小昕知道像自己这样的情况可以在职参加高考,他的心又活泛了起来,他知道自己考大学希望不大,但是考个中专应该不成问题,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唐小昕再怎么和铁明他们去胡玩胡闹,功课也没有像他们一样扔下,他自己悄悄地把他作为一个中学生应该掌握的各种知识牢牢地吃下了肚子,并且消化的完全彻底。
最实事求是的人应该是建国。建国成了矿工以后,心无旁鹜的研究起了下井挖煤之道。他不像铁明满腹心事,也不像小昕怀揣梦想,他就脚踏实地的要做一个能够养家糊口的挖煤汉子。在他们三个人当中,最先受到领导重视的是建国。作为挖煤人的后代,建国的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好像他生来就是为了挖煤。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建国就成了一名挖煤打柱的高手。如果说挖煤打柱是力气活的话,建国却是以巧制胜,他研究出了一套即省工时又省力气的办法,不但提高了工作量,还可以让伙计们少流汗,建国也因此在同龄的矿工中名声鹤起,成了当时矿区最年轻的生产班的大班长。
时间像一块橡皮一样,擦掉了许多历史的痕迹。一心想报仇的铁明也有些平静了,他正在慢慢地忘掉老光棍留在他心里的阴影。是一场噩梦,让他把这一切重又想了起来。
那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铁明刚刚和建国小昕他们分手。今晚上是唐小昕请客,唐小昕已经接到了秦皇岛煤校的录取通知书,他可以到这所中专学校去上学了,而且是带着工资。开学在即,三个好朋友肯定要聚在一起庆祝一番。经过了插队生活的历练和挖煤生活的磨砺,他们现在每人都可以一口气干掉半斤二锅头,除了建国稍差些,铁明和唐小昕已经锻炼成酒仙了。铁明就在这晕晕乎乎的状态下做起了梦。那梦中的情景好像是一个连着一个的片段。有一个段落是最清晰的,十二岁的铁明和姐姐铁红突然发现失踪了几个月的母亲回家来了,母亲的肚子像一口大铁锅似地鼓着,浑身散发着浓重的臭气,铁明吓得嚎啕大哭起来。紧接着长大成人的铁明来到了插队的村子里。丑陋不堪的老光棍像一只恶狼一样把母亲扑到在了地上,铁明好像听到母亲嘶哑的叫声,而老光棍完全不顾母亲的死活,对母亲进行着一遍又一遍的蹂躏。这一夜的梦境不停地在铁明的沉睡中重复着,无限量地复制着。铁明身体的某个部位有一条蛇正在冬眠,是这个活生生的梦境,像一团火一样使这条蛇苏醒了。苏醒的毒蛇吐着粉红色的信子,寻找着他的攻击目标。蛇的小眼睛把目标准确地定位在了老光棍身上。
铁明是在傍晚时分到达他曾经插队的小村庄的。铁明自己非常清楚自己此行的目的是会触犯法律的,所以他没有在这个熟悉的地方露面,而是在附近的另一个村子里隐藏了起来。直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铁明才像一只野猫一样灵巧敏捷地摸到了老光棍的茅草房子跟前。三年过去了,老光棍的草房子比铁明他们离开的时候更加破败不堪,似乎一阵大风就会把房顶刮上天空。铁明站在草房子门前,他忽然有些胆怯起来。他知道如果自己现在返身回家,明天早上他依然是一名正正经经的挖煤汉子,等待着他的将是一种娶妻生子的平静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