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老光棍把疯女人搂在怀里睡得特别踏实。即将为人父的喜悦,使老光棍的笑从心里涌到了脸上。这几十年来,老光棍何时曾经这么由衷地笑过呢?老光棍仿佛看见一个活蹦乱跳的大胖儿子一边快乐地奔跑一边冲着他叫爸爸。老光棍就在这样惬意的梦中笑醒了,大概梦境太迷人了,老光棍有些舍不得睁开眼睛,便对着女人叫道,翠枝,你醒了吗?翠枝。几个月以来,老光棍一直叫疯女人翠枝。他已经认定,疯女人就应该叫翠枝。翠枝当然不会有反应。屋子里静悄悄的。老光棍是在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发现情况不对的,那根绳子静静的系在窗户框上,另一头却垂在了地上。他这才想起昨天晚上自己临睡前把绳子从疯女人的脚脖子上解下来了。
现在,老光棍发现疯女人不见了。
老光棍的寻找
老光棍发现疯女人没了踪迹的那一刻,真是懊悔极了,他恨自己太没有主见也太没有出息,疯女人的一个微笑就让他心慈手软,他真想扇自己几个大嘴巴,但同时他也清醒地意识到,当务之急是赶快把女人找回来,也许女人还没有走远,就在村子的哪个角落里傻呆呆地坐着,或者像他第一次看见疯女人那样,被一群小顽童围攻,或者疯女人正躲在哪户乡亲的屋檐下。,或者被一个像他一样的光棍推进屋子按倒在烂被窝里,解决如狼似虎的饥渴。老光棍这样想着,离弦的剑一般射出了草房子,一边奔跑着东张西望,一边大声地叫着翠枝——翠枝——
老光棍的叫喊声惊动了村子里的人们。乡亲们纷纷走出家门跟老光棍询问详情。老光棍平时是从不在乡亲们面前提起疯女人被绳子系在窗户框子上这件事情的,他不傻,他知道虐待妇女儿童缺德,可是他不办这样的缺德事,疯女人早就跑了,哪会跟他在一起生活这么长时间呢。他惧怕乡亲们的谴责,所以对疯女人被虐待守口如瓶。但今天,他顾不上这些了,他仔细地跟乡亲们描述着昨天晚上的情景,同时不停地询问,看见翠枝了吗?你们有谁看见翠枝了吗?
乡亲们是善良的,他们不用老光棍邀请,几乎是知道这件事的人们全都自愿地加入到了寻找疯女人的行列中,就连那个名叫翠枝的女人,也和乡亲们一起一路寻找一路呼喊着,翠枝快出来,翠枝快回家吧。当然,乡亲们没有指责老光棍对疯女人的虐待,他们觉得用绳子拴住疯女人的脚脖子只是为了防止她逃跑,并没有虐待她的意思。拴住她因为她是疯子,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有很多时候,人们的首选是活下去,在能够活下去的前提下,就要考虑活得更好。比如男人要有个女人。为了自身利益,人们便开始践踏别人的利益,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而以别人的尊严作为代价,就像老光棍为了自己能有个女人,就把疯子栓在窗户框子上。遗憾的是,他的乡亲们还以为老光棍的行为并不过分,而是天经地义合情合理。
老光棍和乡亲们找遍了村子的角角落落,包括鸡窝猪圈,包括村外的一座石灰窑。他们开始扩大搜索范围,把周边十几里内的村镇全都找了一遍,但是,他们全都失望而归。疯女人就像从不曾来过这个村庄一样消失的了无踪迹。就像一阵风吹过来,吹得老光棍眉头舒展,又一阵风吹去,吹的老光棍涕泪交流。他知道,那个被他称作翠枝的女人这回真的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并且带走了他的尚未出世的孩子。
老光棍回到自己的破草房子里,不想吃饭,不想睡觉,不想说话,他把平日里系在疯女人脚脖子上的绳子抓在手里,恨不得拿绳子当成上吊用的工具。他忽然觉得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自己连个疯女人都留不住,算个哪门子老爷们呀,裤裆里白白长了一套物件,现在,疯女人跑了,这套物件也没有了用武之地。老光棍很有些感慨地想,女人就像一碗红烧肉,在没吃过之前,一直处在幻想之中,幻想红烧肉有多么味道鲜美,幻想的东西总是被现实取代。因为没有吃过红烧肉,所以想想也就算了,倒也不会垂涎欲滴,可是,当你尝过了红烧肉的味道之后,你就再也不甘心让红烧肉只停留在幻想当中,因为红烧肉是那么真实地在你的生活当中出现过。老光棍曾经死寂的心被疯女人搅动起了些许的涟漪,他决定去找回自己吃过的那碗红烧肉。
到哪里去找呢?老光棍从疯女人断断续续的胡言乱语中,已经知道疯女人来自开滦矿区,疯女人说话的口音是离村子二百多里的唐山腔。老光棍决定到唐山去。从开滦矿区开始找起,他想一个疯女人总会到处乱跑,在矿区肯定有很多人都认识她,自己就说是疯女人的亲戚,估计不会有人怀疑。只是不知这个疯女人是不是回到了矿区,如果回到了矿区,疯女人的家里人肯定会把她弄回家里,如果疯女人不回矿区而到了别处,那老光棍找起来就会更加渺茫,这样想来,老光棍觉得还是疯女人回到矿区比较好找一些,根据是,疯女人在他的草房子里达半年之久,并没有人来他这里找麻烦,更没发现曾经有人来找过疯女人,看来,疯女人的家里对她已经放弃不管了。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岂不是还有机会吗?老光棍越想越兴奋,越想越觉得自己有希望。他仿佛看见疯女人变得大腹便便地站在荒郊野外,正等着他去迎接她回家。老光棍就在这样的渴望与幻想中上路了。
老光棍是本分的庄稼汉子,他从出生到现在四十多年的生命过程中,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是搭生产队的拖拉机去的,他实在想象不出疯女人的家应该是什么样子,应该怎样走才能找到。他好像听到过唐山市的村支书说过,唐山在他们县城的西北方向,那么,他决定先到县城去,到了县城再朝西北方向走,不就可以到唐山了吗?他没有钱,就是有,他也舍不得花在坐车上,他得留着有限的几块钱以备不时之需。老光棍把家里的玉米面全都蒸成了窝头,装在一个口袋里,仅有的一点面粉他没舍得吃,他想如果找到疯女人,这点白面留着给疯女人做月子的时候再吃,老光棍就这样背着一袋子窝头一件破棉袄上路了。
老光棍靠着自己的一双脚板足足走了一天,才在天黑的时候到达了县城。饥渴难耐的老光棍坐在县城唯一的百货商店的台阶上掏出窝头啃了起来。干硬的窝头噎的他呛出了眼泪,但他咬咬牙,继续吃他的窝头。当时的县城没有卖水的,倒是有一家饭店,里面既有香喷喷的米饭又有热气腾腾的肉丝面蛋花汤,但是跟老光棍一点关系都扯不上,老光棍衣兜里总共不到十块钱,那是他全部的家当,他不能轻易就花掉这些钱,说不定这些钱可以救他一命呢!当然,老光棍也舍不得花钱住旅店。那时候,老光棍即使有钱也不会住到旅店里,因为住旅店是要有单位或者政府部门的介绍信的,老光棍自然不会有介绍信,他只能露宿街头。春天的夜晚依然是寒意袭人。老光棍开始在县城的街道上走来走去地寻找可以让他栖身的地方,总得找一个可以避风的地方呀,比如人家的门洞,或者是某户人家的柴房。最后,老光棍找到了一个挺大的房子,这个大房子的墙摸上去是热呼呼的,感觉真舒服。老光棍对自己找到的这个栖身之地非常满意,他把自己随身带的一件破棉袄从包裹里拿出来穿在身上,把一袋子窝头当作枕头,怀着对女人的渴望睡去了。
老光棍是在第五天走进唐山市区的。那时候的唐山市区并不是很繁华,但对于从未出过远门的这个庄家汉子来说,他还是如同刘姥姥走进了大观园。老光棍平生第一次看见了这么多和他村子里穿着打扮不一样的人,听到了疯女人一样的唐山话,他记得非常清楚,疯女人胡言乱语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唐山口音。在当时的那个年月,人们的衣着是非常单调的,无非是黑蓝绿灰,但老光棍依然觉得城里人的衣着非常洋气。老光棍站在唐山街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开始了对疯女人的正式寻找。
老光棍对于怎么寻找疯女人一点主张都没有,他只知道疯女人是矿区的,却不知道唐山市有好几个大的矿区,他又该从哪个矿区下手,还有非常重要的一个问题摆在了老光棍的面前,那就是他带的窝头吃光了,疯女人还没有一点线索,他却要忍饥挨饿了。老光棍看着街道上来往穿梭的人群,想起了自己的那间破草房子。那草房子虽破,却是可以给他遮风挡雨,家里虽穷,却还可以填饱肚子,哪怕只是玉米面糊糊,也是热呼呼的,他的被褥虽然破旧不堪味道难闻,却不至于让他露宿街头天当房子地当床。老光棍饥肠辘辘地想着自己的家,想着有家的种种温暖,心中竟是酸楚的不行。唐山这么大,矿区这么大,到哪里去找一个疯子呢?老光棍有些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了,但是既然已经出来了,总该试试看吧。老光棍就这样想着自己的草房子,想着疯女人的身体,开始了在矿区的流浪生涯。
几个月过去了,一无所获的老光棍像一团臭烘烘的垃圾,回到了他久别的家。大概是没有人居住打理的缘故吧,那件破草房已经摇摇欲坠,老光棍看着自己破败的房子,哇的一声嚎哭了起来。老光棍乌鸦叫一样难听的哭声传到了乡亲们的耳中,乡亲们知道定是老光棍回来了,纷纷来打听疯女人的下落,老光棍也不回答乡亲们的问话,只是哇啦哇啦地嚎叫,乡亲们明白了,劝慰她几句,也就离开了。
流浪行乞的日子让老光棍变得骨瘦如柴。回到家里以后,老光棍既没有粮食也没有柴禾,村子里善良的乡亲们纷纷伸出了手,给老光棍凑了一些吃的用的东西。老光棍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精神好了,身体好了,他寻找女人的心又活泛了起来。秋收一过,自家的屋里有了些粮食可以让他度日了,他就又从和从前一样,蒸了一锅窝头上路了。经过几个月流浪的老光棍这次显得特别有经验,他不再拐弯抹角地去县城绕路走,这次直接就奔了矿区。只三天的时间,老光棍就到达了他的目的地。
老光棍之所以奔到这里,是因为上次在这里寻找的时候,他已经做过了一番调查研究,他在行乞的时候,曾经问过这里的居民,这里是不是有一个疯女人,这里的居民告诉他是有一个疯女人,但是这个疯女人好像丢了,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在矿区里出现过了,这让老光棍的心理燃起了希望的火苗。他想,既然这里有一个疯女人走失了,那就是和他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呀。现在,这个疯女人会不会凭着记忆或者本能找回来呢?自己不就可以把疯女人找到吗?他还设想现在疯女人的肚子一定鼓了起来,他还记得疯女人从他的草房子走掉的时候是怀了身孕的,一个怀着身孕的疯女人是很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的,他觉得这些特征给找到疯女人都提供了良好的基础。由于在这里摸索过一阵子,老光棍对这里可以说是轻车熟路,他已经对这里比较集中的居民区有所了解,他甚至是采取了一种拉网式的大搜寻,他拉网式的方式是挨家挨户地乞讨。他认为如果疯女人在那个房间里,就会有声音传出来,只要有疯女人的蛛丝马迹,他就可以断定疯女人的位置,毕竟他和疯女人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将近半年的时间,他对疯女人已经熟悉了。
天不遂人愿。老光棍挨家挨户地寻找,就是不见疯女人的踪迹,难道说疯女人根本就没有回到矿区?或者是疯女人在那个地方冻饿而死了?或者是遇到了一个急需女人的老光棍就像他自己一样?老光棍想这几个问题把头都想疼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这个疯女人到底在哪里呀,他的肚子里还有我播下的种子呢!老光棍无望地对着苍天呼喊起来。如果说老光棍第一次走出家门是满怀着梦想,那么,他的第二次寻找却是充满了希望,他觉得这次他将把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领回家,用不了多长时间,一个将要叫他爸爸的小孩子就会出现在他的生活中,那样的日子过起来才有滋有味,那才叫人过的日子呀。可现在,他找不到这个疯女人。他丢失了疯女人,就是丢失了自己的种子,也就等于丢失了自己的孩子。失望,像一把大砍刀,把老光棍砍杀的浑身上下全是血,他倒在矿区的街头一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