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部长的写作提纲，唐小菡很快就把人物通讯写好了。她很真诚的拿给部长看，请部长再做些修改。部长看后说，唐小菡写得相当不错，他很满意。部长的话让唐小菡异常兴奋，马上找来稿纸进行眷抄清楚，并且特意把部长的名字署在了前面。小菡这样做绝对没有拍马屁的意思，她只是觉得，这篇稿子从采访，到确定题材，到谋篇布局，部长付出的劳动一点不比她少，甚至部长做的工作更多一些，她还跟部长学到了好多以前不知道的东西，所以，署上部长的名字是理所当然的，顺理成章的。
部长看到后，把自己的名字划掉了，却把报道干事的名字写到了唐小菡名字的后面。部长告诉唐小菡，她和报道干事相处的时间长，彼此处好关系非常重要。部长还说她不太会处理人际关系，和人相处的时候，像个还未毕业的初中生，既幼稚又天真，好多方面不得要领。真是这样吗？小菡问自己，因为部长提醒她的这些，她还真是没有在意过。
通讯《当大家也得打小算盘》发表后，矿领导非常重视，责成宣传部把老保管的事迹整理成书面材料，上报有关部门，这项工作自然而然地又落在了唐小菡的肩上。好在是轻车熟路，唐小菡对这个工作已经干的得心应手。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仓库保管员，就变成了矿上的知名人物。小菡可从来不知道新闻媒体竟有如此巨大的作用。还是部长告诉她，有许多选进人物都是靠宣传部门的笔杆子给捧出来的。你不能否认，这些先进人物在工作中，确实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技术过硬，但同样出类拔萃的人是挺多的，谁能成先进，那就得凭运气。比如铁红，铁红能干是众所周之的，但如果没有报纸上广播里，铺天盖地的宣传攻势，她就不会有这么高的知名度，也就不会这么顺顺当当地成为劳动模范。
如果有这么个人，特别不错，主要是领导认为不错，碰巧小菡她们去找素材，被挖掘了出来，然后这个人的事迹经过小菡她们的一番渲染后，被登在报纸上，这篇稿子正巧被领导看见了，而领导正要树个典型，领导就会想，原来咱们身边就有这么高素质的人啊，为什么不树立其为先进典型呢？然后领导就对宣传部门下来一些指示，无非就是整理先进人物事迹材料。上级领导对这样的材料是很少驳回的，只做一些无关痛痒的修改。这样，一个先进典型就诞生了。先进典型诞生以后，还要进一步地加大宣传力度，让其事迹和形象不断地出现在报纸上。
一段时间以后，人们开始从心里上、精神上，接受这个先进典型，而作为先进的这个人，也从最初的忐忑不安、诚惶诚恐，变得心安理得理直气壮，觉得自己就应该是先进人物。至此，一个先进人物的制造过程就算完成了。周部长还说，文化宣传部门的主要职责，就是为一些人摇旗呐喊。不要小看手中这支笔，它是可以成就一些人的前途和命运的，比如这个老保管。以前他也是这么干，为什么没有人知道他？现在他还是这么干，却成了红遍矿区的先进典型，捞到了不少的实惠，这就是咱们手中的笔在起作用，要不怎么说咱们是领导的口舌呢？吃咱们这碗饭，你就得会眼里出气，得会揣摩领导的意图，知道领导喜欢什么厌恶什么，否则你这个饭碗就端不牢靠。
周部长的一番话，让唐小菡非常吃惊。她知道，部长跟她说这些，是不拿她当外人，跟她说的掏心窝子的话，让她挺受用挺感动。但是，部长为人处世，是不是太圆滑、太世故了？凭心而论，部长是个才华横溢的人，唐小菡读过部长写的文章，部长的文字非常干净利落，该抒情的抒情，该叙述的叙述，让她觉得望尘莫及，佩服之极。但她也明显地感觉到，部长改动过的文章里面，会出现一些虚假的成分。比如写老保管爱矿如家时，有一个细节就是部长虚构出来的，她原来的稿子里面，本来没有这个细节，是部长在看稿子时加进去的。部长加上去的情节是这样的：老保管有一天快下班时清理库房，猛然发现少了一颗螺丝钉。
老保管不顾外面大雨滂沱，一个人打着手电找了两个多小时，才把那颗被前来支料的工人多拿的螺丝钉找了回来，而这时老保管的妻子正在病床上与死神搏斗。小菡觉得这个情节的添加是不真实的，太过虚假的描写，反而有损于老保管的美好形象。小菡想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但她张了几次嘴，想说的话还是没有说出口。她不知道说出真话后，将会出现什么样的状况，她清楚自己没有力量承担起这个不可预料的后果。所以，尽管她不甘心不情愿，却还是把部长加进去的细节修饰了一遍，身不由己地加上了一些优美动人的词汇。一边写着，小菡不由地轻轻叹息了一声。后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就开始学着说假话了，可是，她是多么渴望，多么喜欢真实地行走在这个世界上啊。为了让自己心平气和下来，她安慰自己说，大家都这样，跟大家过不去，就是跟自己过不去。好多事情就得弄明白领导的意图，否则，再怎么干也是枉然。正所谓：人在江湖飘，谁能不挨刀。
唐小菡在心里与虚假的东西抗争着，时时感到自己力量的弱小，仿佛在一个海浪起伏的地方游泳，对迎面而来的波涛，你纵然想搏击、想躲避，却总是身不由己的随波逐流，每个人都有太多的无奈。唐小菡知道，部长这样以诚恳的态度，把自己的人生经验传授给她，实实在在地是为她好，是把她当成了知心的朋友了。她时时刻刻都能感到部长对她的关心和帮助。这让小菡经常有一种无形的威胁感。有好几次，小菡都注意到部长在用别样的目光注视着她，她赶紧找借口躲开了。与部长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小菡认为部长是个正人君子，至于工作中的圆滑，小菡相信他也是无可奈何身不由己。但部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而她自己则是个尚未嫁人的女子，老实说，她有些害怕了。她开始有意识地跟部长保持距离。她不想把自己弄到没有退路的时候，大家都尴尬。恰在这时，矿工报社要在各矿挑选一批通讯员，组织一个培训班，其目的是提高基层通讯员的写作水平。部长征求小菡的意见，问她是否愿意参加。小菡自然是求之不得，学习班时间为半年，她可以有半年的时间离开单位。再说 ，她的确很想提高自己的业务水平，单位里的大中专毕业生越来越多，她也的确有了一种时不我待的危机感。
这天快下班时，部长让唐小菡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填几张报社发下来的表格。
冬天，天黑的早，离下班还有半个多小时，天已经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了，小菡赶到部长办公室时，部长正对着那几张表格发呆。见小菡进来了，他笑了笑指着旁边的椅子说，你把这几张表填一下吧。原来想让你明天再填的，可是报社刚刚打来电话，让明天把名单全都报上去，只好叫你了。部长大概是察觉到，唐小菡最近不怎么到他的办公室来了，跟小菡说话时，便格外的客气，那客气中，仿佛还有一种情感在里边，让小菡心里感到一阵暖意。其实，小菡特别喜欢和部长在一起谈天说地，谈文学名著。与部长谈话让小菡非常开心快乐。部长是小菡心中好男人的具体标准。但部长是个中年丧妻的鳏夫，小菡与部长人为地保持距离，只是出于自卫的本能。
对于唐小菡来说，填表太简单了，只几分钟她就填好了。部长看着手中唐小菡填好的表格，有些伤感地说，这个机会挺难得，要好好把握，多学点真本事，什么东西过时，学到的真本事也不过时。这一去就是半年，说不定我们会彼此想念的。在一起时间长了，就会生出感情来，你说是不是。部长的话让小菡心里咯噔一下。其实说到感情，小菡也是挺开明的女子。人本来就是感情动物，同事们在一个屋檐下工作八个小时，从某种程度上讲，比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何况部长和小菡两个人是把彼此引为知己了呢？有些感情发展到极致是美好的，但有些感情却是需要受到一个度的限制的，恰到好处地把握住一份感情就是友谊；反之，就会让付出感情的人受到伤害。这个道理小菡是非常明白的。
其实，唐小菡有些多虑了，部长是个很有分寸，很有度量的男人。自从丧妻之后，有许多人，主动给部长牵线搭桥，但部长谢绝了人们的好意，自己带着女儿过着平静如水的日子。是唐小菡的出现，打破了他宁静的日子。唐小菡就是一颗小石子投进了他的心海，击打出了朵朵浪花，他的已经有些干枯的心潮湿了起来，有了一种春天般的渴望。他对唐小菡有了一种别样的感情。他关心她的工作，关心她的成长进步，他愿意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去帮助她。他赏识她的才情，欣赏她的纯洁，喜欢她的真诚。他刚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不也是这个样子的吗？她就是他年轻时的翻版。这个身高不足一米六，体重不足百的瘦弱女子，曾经无数次地走进他的梦里，使他的夜晚充满了色彩。但他认为有些感情纯洁美好真挚，也还是要留给自己独自品味的。感情这个东西有的时候就像是块粘呼呼的口香糖，不是你想甩开，就甩开的，有的时候，你越是回避，相见的愿望，就会更加强烈。部长明白自己纵使再怎么喜欢唐小菡，也不会打她的主意，他自认为不具备这个条件，但他真心希望唐小菡能幸福。这也许就是他安排唐小菡去报社学习的原因吧。他也要利用这段时间，梳理自己的情绪，他要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
稳定了一下情绪，部长指着出生年月一栏说，小菡，你今年都二十五岁了，应该找婆家了。唐小菡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对自己的小人之心觉得可笑，自己不是对着镜子飞媚眼——自作多情嘛！部长又问小菡，希望找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做丈夫，对年龄有没有苛求，有什么具体的要求，要不要他帮忙介绍。唐小菡不知道怎么回答部长的问题，她沉默不语。部长叹口气，颇有些语重心长地说，不管你找哪个男人做丈夫，你要记住，一定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另外，有两种男人你不能嫁。第一种是要改造你的人，第二种是需要你去改造的人。嫁了这两种男人，你会累的疲惫不堪，一辈子没有安宁日子过。小菡心中非常感动。部长真是太理解人了，他把几十年的人生经验传授给自己，以这样的方式表达爱意的人，怎能不让唐小菡敬佩与尊重呢？小菡的心里陡然间生出了一种对部长敬与爱交织在一起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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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菡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部长办公室的。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同事们都走了，他们大概认为小菡也走了，把门和灯都关了。小菡自己坐在黑暗中心乱如麻，她不想去开灯。黑暗有时让人纷乱的情绪更加纷乱。原来，自己已经在向大龄青年的行列里迈进了，难道自己要和铁红一样成为人们的谈资吗？小菡周围的同龄人基本上都成家了，有好多人已经成了孩子的母亲。和她同时进矿的姐妹们几乎都成了有所归属的嫁娘，她已经参加过她们的多次婚礼了。形单影只的只有她一个人了，部长的一番心里话，以及对她的指导，更是让她思绪难平。她明白自己对部长也是很有感情的，否则，她为什么对部长那么依恋？一种她控制不住的情绪就像一张网一样把她罩住了。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弄得这么狼狈，她甚至想起了她的老师，她问自己，为什么总是对年长的男人生出情感，而对自己的同龄人视而不见。难道真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吗？难道自己真的一点魅力都没有吗？唐小菡独自坐在黑暗中，冥思苦想，她忽然强烈地意识到，她需要点什么，她想得到一种东西，可她又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唐小菡就这样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独坐了很久才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