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我和弟兄们能得到理解
(2000年8月底至10月上旬)
1
先是于海荣打来电话,话里带出明显的不快:“林局长,你们公安局调查兴旺村怎么不先打个招呼哇?”
林荫一听就来气:怎么,我们公安局依法调查案件还得先经过谁批准不成?心里这么想,嘴却不能这么说,毕竟他是政法委副书记,很快就可能是主管政法的副市长。因此,努力把口气放缓和些,用请问的口气问兴旺村是否有什么特殊,需要跟谁打招呼。于海荣说:“说特殊也特殊,兴旺村党支部是全区农村先进支部,村长薛怀礼是市里树立的典型,你们查他会造成什么影响?即使要查,也要先打招呼吧。现在,幸福乡党政领导都找到政法委来了,还要找万书记,整得多被动啊?”
林荫气更大:啊,先进典型就不能调查了,难道当了先进典型法律就管不着了?公安局办案还得先跟乡镇党政领导报告?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用和缓的口气说:“于书记,您管了这么多年政法,一定能理解我们公安工作。党中央早已提出依法治国方略,再三强调公安机关独立办案。如果我们每查办一起案件,都要先看他是不是被评过先进,再请示他的上级党政部门同意,那我们怎么执法呀!”
于海荣很不高兴的声音:“你要是这种态度我就没话说了,他们爱找谁找谁去吧。不过,我还是提醒你要谨慎!”
放下电话,阴云弥漫在心头。正想找方政委商量商量,电话又响起来。这回,打电话的是市农委田主任,曾在市里的会议上见过几次面,印象中是个很圆滑老练的人。寒喧几句后改用一种关切的口气低声道:“林老弟,听说你派人调查兴旺村的事?那可是先进典型啊,搞不好造成消极影响,会影响农村稳定啊,是不是谨慎点啊,要是万书记知道了会怪罪下来的呀……”
和于海荣说得差不多,甚至更为严重:影响农村稳定。帽子可够大的。林荫努力用半玩笑的口气答道:“田大哥,你别吓唬小弟了,一个村子发生了贪污、纵火、伤害案件,公安机关依法调查,怎么牵扯到影响稳定的大事了,是不是谁找到大哥头上了?”
田主任嘿嘿笑了两声:“瞧林老弟说的,我是农委主任,对维护农村稳定有责任,能不关心吗?你说的也对,幸福镇的领导们找到农委了。我听他们说,这案子早已经查清了,那徐子民犯罪后逃跑,你们公安机关还上网追捕,人家村长和治保抓住给你们送去了,把案子一结不就完了吗?还查什么呀?林老弟,你别怪大哥多嘴,大哥也是关心你,有些事太敏感,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这是什么话?林荫又来气了,可不好发火,只能虚于委蛇道:“好了,谢谢大哥关心,不过,你知道我们公安局的职责,这可是刑事案件,不能不查清查透。比如大哥你家被谁偷了抢了,你被谁伤了打了,我们能不管吗?一定要管,不管涉及到谁也要管到底,不管他是不是先进,打你田大哥就不行,我们公安局就要管。大哥你说是不是……对不起了,大哥你多谅解吧!”
林荫陪着笑声放下电话。忽然间,他发现自己成熟了不少,这事要是放到刚来清水的时候,非得在电话里吵起来不可。看来,自己到清水后还是挺有“进步”啊!
看来,这事真的很复杂。为了避免被动,还是预先采取些措施吧。
林荫拨了许副书记的电话,把有关情况汇报了一下。许副书记低声说:“已经有人找过我了,我不想给你增加压力,就没告诉你。既然你已经意识到了,说说也无妨。其实,兴旺村的事我早有耳闻,也接到过匿名检举信,知道那里有问题。可是因为是匿名的,再加上你能想到的原因,批下去就没再过问。我的看法和你相同,徐子民极有可能是冤枉的,该怎么查就怎么查吧,任何人无权干涉公安机关依法办案。不过,薛怀礼这些年在市里没少铺路,如果案件真有问题,自然会搞些幕后活动。不知你想过没有,如果这真是起冤案,那主抓这起案件的牛明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正处在提拔的关键时刻,而他这个人选又是万书记以市委名义向地委推荐的,这些联琐反应不能不考虑呀……”
许副书记说这些,林荫早已想过,可现在听到仍然感到压力。他说:“那怎么办?难道就因为这些,明明知道是冤案就不查了?就把无辜的徐子民押进狱中,让真正的罪犯逍遥法外?”
许副书记说:“那倒不是。我不是说了吗?该怎么查就怎么查?不过,要做好各方面的思想准备。”
放下电话,林荫感到一股气闷涌上心头。真闹不懂,怎么查一个小小的村长又牵动这么多人。看来,这案子还真有问题!
他给黄建强打了传呼,黄建强回话说:
“兴旺村肯定有问题。我们一进村就看出,村里穷富差距非常大。多数村民都住在低矮的土屋里,少数一些砖瓦大院都是村长的直系亲属。村长薛怀礼家居然盖起了小楼。他家的生活和其他村民有天壤之别。徐子民家我们也去了,是一幢普普通通的草房,根本不象有钱的样子。我们找群众了解情况,薛怀礼又让治保委李大兴带路,村民们一见都躲躲闪闪,一问三不知,直到把李大兴支走,才有群众提供一些情况。现在看,徐子民极有可能是受了陷害……林局长,怎么,有什么事吗?”
林荫不想干扰黄建强,急忙说:“啊,没事,没事,你们调查你们的,要克服困难,以心换心,把话说到群众心里,让群众信任我们,还要注意给他们保密……对了,薛怀礼有什么反常表现吗?”
黄建强:“有,我们一开始调查,他就开着那台桑塔那离开了村子……”
桑塔那?林荫一下想起早晨薛怀礼离开时乘坐的轿车,当时脑袋里闪了一下,还以为那车是他借谁的呢,原来是他本人的。村子既然不富裕,他一个小小的村长哪来的桑塔那?想了想又问:“还有什么情况吗?”
黄建强回答:“有,有的村民跟我们说,薛怀礼跟大军子弟兄是老铁,他进城,很可能是找大军子活动去了,局长,你要有所准备……”
林荫心里“咯噔”一声,怎么,这事又和大军子弟兄联系上了?妈的,怎么哪里有坏人坏事哪里有他们哪!他的口气变得格外坚定起来:“建强,你们不要受干扰,全力开展调查,有什么情况随时向我报告!”
2
这时候,薛怀礼和两个人在一起,地点是皇朝大酒楼的一个贵宾间里。两个人一个是大军子,另一个就是牛明。此时,好酒好菜摆在面前,三人却谁也没动一口。大军子和牛明都在训斥薛怀礼。
牛明:“你他妈的脑袋是让驴踢了还是让门夹了,你抓姓徐的干啥,往公安局送啥?这不没事找事吗?!”
薛怀礼哭丧着脸说:“这……谁知道惹出这事来呀,我寻思,案子已经定了,你又在公安局,送来能出啥事呢,往法院一送判了,就啥事没有了,要不,他老在外边跑,到处告状,咱们总也得不着消停!”
大军子:“你想得简单,现在不是从前了,你要送也先打个招呼啊……妈的,要是不抓他,他永远是逃犯,就是把他干掉了,也没谁能知道,知道了也没人注意。这回可好,事出来了,怎么办吧?”
薛怀礼用祈求的目光望望牛明,又望望大军子:“这……军哥,大伙都说,您在清水没有办不成的事,我薛怀礼跟你好几年了,对你可是言听计从,忠心不二啊,我要是丢了,你能捡着吗……”
实际上,薛怀礼年纪比大军子大,可此时却一口一个“军哥”叫着,在村里那威风的劲头完全不见了,说完话,还眼巴巴地瞅着大军子。但是,大军子却皱着眉头,没敢接这顶高帽,叹口气说:“现在不比从前了,姓林这小子软硬不吃……这不,于海荣和农委老田都出面了,啥事没当,他现在找我的茬儿,我不出面还好,要一出面,他肯定更较真,那你们就更倒霉了!”
“这……这可怎么好?”薛怀礼脸色都有点变了。目光又望向牛明:“牛局,你看这事……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跑不了我也蹦不了你呀,我一个小破村长,能把我整哪儿去,判几年出来还是我,您就不同了,现在你又要提拔,要是不想个办法,会受影响啊……”
牛明沉默着大口吸烟,薛怀礼的话一句句都扎进他的心里。他再也忍不住了,使劲敲起桌子,没好气地对薛怀礼说:“行了行了,要不是为你,我他妈的能贪上这事?你从前不是说啥也不怕吗?说村里人都被你治得老老实实,就是调查也没人敢说话,怎么现在又怕起来了……”
“这……这……”薛怀礼结巴起来:“这……村里人……倒不敢反天,不过……也得预防万一呀,万一公安局较起真来,也不敢保证他们不乱说,军哥,牛局长,你们得想办法,不能这么查下去了!”
牛明没理薛怀礼,把脸转向大军子:“这事,你不帮忙也得帮忙,要不是你,我能认识他薛怀礼吗?让我帮他这个忙。现在出事了,你不能闪开不管。我看,现在只有找大老板了,让他找个理由,不能让姓林的再往下查!”
薛怀礼急忙跟上:“对,万书记是一把手,只要他说话,咱清水谁敢不听?其实,我的典型就是万书记树立起来的,凭良心说,万书记对我不薄,我和他也有过码,去年儿子出国,我还拿了三万呢。不过,万书记总是跟我绷着,不象军哥您和万书记的关系,所以,还得军哥你出面管用……牛局你说是不是?”
在牛明和薛怀礼的目光注视下,大军子不好再推托。叹了口气说:“你们不知道,万能胶也不是万能的,他不象咱们,还得注意形象,再说,万能胶也得节省着用,价钱太贵,只有关键时候才能用,你们这点小事……好吧,我就跟他说一声,好使不好使我可不敢保证啊!”
薛怀礼兴奋起来:“军哥出面还有不好使的?军哥放心,不管办成办不成,人情我一定要走,我这人办事你知道,不会抠抠叟叟的!”
大军子瞪了薛怀礼一眼:“不就卖地那三百多万吗?我还没放到眼里……告诉你,不是我对万能胶不好使,我是担心万能胶对姓林的不好使!”看看牛明:“妈的,姓林的在清水呆长了,总不是个事,我看,咱们也不能这么消极被动地让人整了,得反击呀!”
薛怀礼也说:“是啊,当初不是说好好的吗,牛局当公安局一把手,怎么把这么个人弄来了!”
牛明咬着牙说:“我跟他势不两立,等过了这一关,我非跟他见见高低不可!”
大军子哼了一声鼻子:“我看哪,你不是他的对手……行了,我跟万能胶说一声吧,不过,他昨天去北京了,联系很不方便!”
一个小时后,许副书记接到在北京的万书记打来的电话,语气很不高兴:“公安局是不是没事干了,到兴旺村去鼓捣什么?不是已经定了的案子吗,还兴师动众查什么?你知道这事不?”
许副书记急忙解释:“啊,万书记,这点小事还惊动您了。林荫跟我汇报过,案情出现了新变化。昨天又收到省委信访办转来的国务院信访局公函,要求我们认真对待徐子民上访事宜,尽快查清真相,而且限期回复。我想,公安局的调查也有助于整个案情的查清,就同意了……再说,公安机关依法独立办案,我虽然主管政法,也不好在具体案件上过多干涉呀!”
“这……”万书记有些语塞,但马上口气又严厉起来:“独立办案怎么了?再独立也得在市委领导下,我不是讲过吗?不能机械执法,要站在讲大局、讲政治的高度执法,他们这么搞,就对大局有消极影响……行了,你告诉他们,查可以,但别没完,尽快结案,大忙季节,别影响秋收,影响稳定!”
许副书记把万书记的指示告诉了林荫。林荫也把调查的情况告诉了许副书记。他说,黄建强的调查已经取得突破,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徐子民涉嫌纵火一事根本就是望风捕影,甚至是故意陷害。村民们虽然不敢公开说徐子民无罪,但已经有两户邻居证明,徐家的柴油桶平时就放在大门口,谁一伸手就可以拿走。因此,油桶出现在纵火现场,根本不能当作他放火的证据。至于徐子民贪污一事,现在看,也是无中生有,这从他们家的生活状况就看得出来,反倒是薛怀礼他们有贪污嫌疑。如果这些属实的话,那伤害罪也难以成立,因为薛怀礼等人捆绑殴打徐子民本身就是违法的,徐子民的行为是正当防卫,顶多是防卫过当,何况薛怀礼弟弟的伤已经痊愈。黄建强还反映了一个重要情况:那个李大兴原来是刑满释放人员,盗窃,流氓什么都干过,可是,他却当上了村治保主任,成了薛怀礼的打手。
听了介绍,许副书记问林荫下步打算,林荫说,目前看,薛怀礼等人有重大职务侵占犯罪嫌疑,正是公安机关受理范围,因此,决定明天派经侦大队介入,彻底查清兴旺村的经济问题。
许副书记听后沉吟片刻说:“就依你的办吧,不过一定要快些突破,还要注意掌握法律尺度,别让人钻了空子,抓住把柄!”
第二天一上班,林荫就把黎树林和经侦大队长胡清找到办公室,向他通报了情况。胡清没听完就说:“兴旺村的事我们早就知道,两年前就有人写信告他们,因为都是匿名的,再加上老曾不支持,管辖界定不明,我们案子又多,就没过问。现在我们听局领导的,你们要说查,我们就全力以赴,困难再大也要查清!”
林荫说:“那好,你们马上行动,组织得力人员进驻兴旺村,要深入发动群众,多方搜集线索。由于帐本已经被烧光,在这方面突破可能性不大,就从薛怀礼的家庭财产查起,黄建强说他的生活水准明显超过正常收入,住宅楼和桑塔那就得几十万,问他钱是哪来的!”又对黎树林:“我看,为了加大办案力度,你亲自带队吧,争取在最短时间内取得突破,不能让他们有所准备,夜长梦多啊!”
黎树林和胡清立刻行动起来,当天就带几个同志去了兴旺村,与黄建强等人汇合。黄建强带人调查纵火案,胡清带人调查经济问题,黎树林坐镇指挥。兴旺村从来没见过这种阵势,全村、也包括幸福镇顿时轰动了。
公安局这种阵式极大地震慑了不法之徒,鼓舞了兴旺村的群众,有人开始暗中向调查人员举报情况,并且越来越多,调查迅速取得突破。有人偷偷提供,村委会被焚之前,村治保主任李大兴曾经在现场出现过,还有人证明李大兴在徐子民家大门外晃悠过,还有人控诉李大兴经常殴打村民的恶行。还有人暗中提供,薛怀礼在市区有房产,他有时住在城里,有时住在村里,坐着桑塔那上下班,比调市领导都牛。而薛家人则说不清家里的钱从哪儿来。薛怀礼的弟弟一着急还说走了嘴,“我们在广州办厂挣的!”这样,又掌握了薛怀礼广州办企业的线索。林荫立刻采取果断措施,指示胡清和黄建强将薛怀礼、李大兴等人强行传唤到市公安局突审。
可这时薛怀礼和李大兴忽然不见了,逃跑了。
这下轰动更大,兴旺村很多群众都胆壮了,敢于站出来了,还有村民给公安局送来一面大锦旗。上边写着:“金盾除霸,始见青天”字样。林荫又派人到广州进行调查,果然发现薛家办的两家企业,其中一家是饭店,专营北方饭菜,生意十分兴隆,另一家是生产型企业,由于经营不善,已经陷于瘫患。两个企业的投资,没有二百万元根本就下不来。企业的法人是薛怀礼两个尚念小学的外甥。
显然,这就是兴旺村的卖地款。
事情到了这地步,万书记也不好说什么了。好在薛怀礼和李大兴逃跑了,家里人把一切都推到他们身上,二人不在,有些问题也难以查清定论。可是,现在起码能认定他们有重大犯罪嫌疑,反过来,也能证明徐子民是无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