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粒子站在城中心600多米高的展望台上,拨弄一头在风中乱舞的调皮头发。城市的光线到这个高度时已经不那么刺眼了,远远瞧去,倒像攒在一堆的火苗,只是很眩目。事实上,李粒子只看上一眼,就已经眩得一塌糊涂。
她有点恐高。
相反,在这个高度,星星变得又多又亮,瑰丽的洒满了柔软的夜。展望台的角落里,一对小情侣正搂搂抱抱你侬我侬,一边说悄悄话一边看星星。简直浪漫死了!
哎哟!
简直酸死了!
要是我男朋友也在——搂着我的肩,理顺我的头发,给我安全感……李粒子忍不住痴痴的想。
该死!我怎么会想张铀那个混蛋!
张铀,从前觉得他还挺帅的,但现在,只觉得他的五官一定有超乎常人的质量,所以都沉到了他那张大脸的底部,空出个又宽又大榔头一般的额头!张铀,从前觉得他的浮空板玩得特别酷,现在只觉得他不过在臭显摆!张铀,从前觉得他说话又好听又甜蜜,现在只觉得那不过是包裹了糖衣的谎言刀剑,刺得她千疮百孔,她却毫无知觉。
该死的张铀!
今天下午,她一个人在饮料店里喝果汁,正瞧见张铀走进饮料店。她原想兴高采烈的上前搂他的脖子,却发现,他身边已经有人了——是个漂亮的女孩。
她吃了一惊,以至于仓皇躲进了桌子底下,并用桌布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她本想藏住自己,然而事与愿违。店里已经没有其他空位了,于是张铀带着女孩径直走到她藏身的桌边,一起坐了下来。
李粒子用非常不雅的姿势避开两人的脚,心脏咚咚咚直跳的飞快。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
张铀跟那个女孩开始聊天。李粒子不想去听,却忍不住去听,况且他们说的每一个字都会堵不住的钻进她的耳朵。
“铀铀,你什么时候才跟那个叫李粒子的女人分手?”女孩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音色很甜美,但落进李粒子的耳朵却像是用针在扎她的耳膜。
“别急,我正在找机会。”这是张铀富有磁性的声音。“放心吧,你才是我所爱的。电离,你说……我们以后的孩子要叫什么名字?”
“我想想,嗯——”
接着安静了一会儿,张铀的声音再度响起。
“电离,你今天好美,你的眼睛像你的名字一样,又带电又迷离……”
李粒子再也听不下去了!她狼狈的钻出桌子,夺路而逃。
路上发生的一切她什么都记不得了,唯一残存的记忆是她口中的咸涩和满脑子回荡的声响,这声响是由她耳蜗里的嗡嗡声、她肺里的喘息声、脚步声、路人的说话声、空铁的咔嚓声、共享车的刹车声、狗叫声、指示灯的电子声混合而成。奇怪的是,这声响竟与一种”动次——打次——动次——打次”的节奏相吻合。
等她清醒过来,她就已经来到了城心展望台上。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在大脑空白的时段逃到这里,或许在潜意识中,她并不希望家人看到她的狼狈样吧。她只是想吹吹风,或者跳下去。
但是现在她应该回家了,她在这里呆的太久,而时间也已经太晚。她预约了一辆共享车,转身走进了电梯。
很恰好,她到达地面的时候,共享车也到了,车里空无一人——这是当然,共享车都是无人驾驶的,然而这时候,粒子更希望有人陪着她沉默,而不是独自一人面对一路的冷清。
共享车驶进了车道,透过车窗,她望着窗外的大地和辉煌的灯火,感到既踏实又烦躁。社会发展得越来越快,不是吗?男孩女孩飞快的相爱,又飞快的爱上别人,闪婚的新郎新娘不出一个月就要闹离婚——不过这是上周的事了,这周政府发布了新政策,结婚后满三年才有离婚的权利。
那么,所以,张铀并没有错,她应当原谅他不是吗?
可我做不到,李粒子想,她从她父亲那里遗传了那套过时的专情和固执。她曾全心全意的付出,那么死心塌地。
她的确不太适合这个世界。
她把额头抵在了车窗上。车穿行在一片繁荣中,车里是与世隔绝的安静。
忽然,她又看到了星星!在城市耀眼的灯光里,星星暗淡而稀疏,只有屈指可数的几颗挤在高楼大厦的缝隙里,孤独亮着。
这本来没有什么稀奇,只是李粒子的身体里又注入了一些力气。
在这浩瀚的宇宙中,就连太阳也不过是一星残余着热量的火粒,而她所遭受的打击又何足挂齿?
这时,她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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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粒子觉得,她需要一份工作,以迫使自己忘记那个面目可憎的花心大萝卜。她学的是”生物体可控低温休眠”方面的专业,可以就业的地方不多,但她父亲工作的研究院正好有这方面的空缺。
她找到父亲商量——事实上,李光年对她不肯找一个工作的事早有些不满——他当然同意了。
再过几天,她就要作为一个实验室里的助手,开始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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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粒子想,她迷路了。
不过这没关系,反正她也没有目的地。
她想:她可以一直四处逛下去,想往哪里走,就往哪里走。这多自由!像海里的鱼一样,她是一条叫做李粒子的鱼。
但很快,她自由不起来了,一种无处不在的焦虑忽然抓住了她!她忍不住四下逃窜,可她仍被什么牢牢抓在手心,怎么也无法挣脱。
这时,她看清了自己的处境。她处在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里,一座合成材料的森林里。她真的迷路了。
恐惧的海水开始淹没她,她不是一条鱼,无法畅游在恐惧的海里,更无法畅游在怪物的胃酸里。她感到一阵窒息。
城市这头庞然巨怪将要消化她,把她化作它的一部分。
现在,城市这头庞然巨怪要吞没她了!
一声刺耳的闹铃惊醒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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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粒子给闹铃毫不留情的撵醒,她茫然掀开被子,浑浑噩噩的愣了半响,才总算完全清醒过来。
她冷不丁给了床边那个跳动着数字并且无休止发出刺耳嚎叫的物体一巴掌,嚎叫声戛然而止。她跳了起来,扯过今天要穿的衣服,钻进了洗手间。
15分钟后,她走出洗手间,已经梳整完毕。她习惯性坐在梳妆台旁的椅子上,拧开面前一个装着有机化合物的小瓶子,接着又拿起另外一个小瓶子,按出几滴某种植物的提取物。
这些都是她在张铀要求下买的化妆品。
可现在,盯着镜子里逐渐光彩照人的自己,李粒子忽然感到有些讽刺。现代人居然不得不依赖这些玩意来粉饰自己,这些化合物,还有这些矿物,以及这些动植物的提取物。这让她想到那只为了鸟王的宝座,而往自己身上插满了其它鸟儿羽毛的乌鸦。
最终乌鸦的羽毛都会被拔光。它原形毕露,这真是讽刺,虚伪妄图取代真实。
她突然放下手里的瓶瓶罐罐,再一次走到洗手间里,把脸洗了个干净。
走进餐厅,李光年已然在吃早饭了,李粒子从冰箱里拿出妈妈昨晚准备好的早餐放进微波炉里,坐在了餐桌旁,提示音响起之前,她暂时无事可做,于是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粒子,难得起这么早啊?”李粒子推了推眼镜,偏头望了一眼李粒子,用戏谑的口吻感叹。
“是啊,老爸,你说我会不会在工作的时候睡着啊?”李粒子托着脸,”那太丢人了。”
“所以你得忍着不睡啰。”李光年耸耸肩说。
”嗯。”李粒子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
事实上,她仍然抗拒工作吧,她并不是贪图享受,只是她不想为了生存而成为工作的奴隶,或许,她只是不想像大多数人一样,成为城市里无关紧要又忙忙碌碌的一部分吧。
她平时发表文章和画作的收入就已经足够了的。
但她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她没有这个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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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
响起的提示音扯回了李粒子的思绪。早餐已经热好了,她取出食物,端到李光年的桌对面。而这时李光年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我先走了。”李光年放下筷子,“我签到的时间比你早,就不等你了。”
李光年把碗筷放进了洗碗机。
当他提起公文包时,他又想到了什么,于是一边换鞋一边冲李粒子喊:”别忘记签到时间了,还有,别忘了看备忘录,昨晚我发给你了。”
李光年穿好鞋,走出了房门。
“知道啦!”李粒子往嘴里大口大口的塞食物,声音有些含糊。
这时,关门的声音才从她身后传来。
20分钟后,李粒子正赶在迟到前倒数第三秒按了指纹,她松了口气。一件叠好的白大褂弹了出来,她拿起展开披上。
所有的流程和她需要做的工作她已经很清楚了——备忘录可不是白看的,她工作的场所是18号实验室,工作是数据分析。
说起来,因为照顾她初来乍到,所以分给她的工作最简单,毕竟数据分析可以用电脑辅助,这也是为了让她能尽快熟悉实验内容。
李粒子暗暗较劲,她可以做到最好。
可是当时间的尾数跳动第一万四千四百次时,李粒子虽然仍这么觉得,但已经变了味。
这四个小时里,李粒子只不过是点开一个又一个的文件——光凭超触屏带给她指尖沉重的触感,她就知道这些文件内存有多大——她一节又一节的检索文件,找出那一长串数据中真正有意义的部分,接着电脑处理一下,得到分析结果,然后周而复始。
实在太容易太单调了!这工作连一个小孩都可以做到最好。
真是乏味得过分!李粒子撑着脸颊,另一只手不住的点开、下滑、选定、确认。她眯着眼睛,心中呐喊:这种工作应当交给AI!
最终所有的数据都分析完了。但还没完,她还要坐等半个小时才下班!她无聊得不住曲折她那台柔软的显示屏。
她忍不住偷偷摸出手机。
有一条郭铯的消息。这个如同金属铯一样活泼的女孩正旅行到挪威的海滨。她扫描了一张沙滩的3D图像,隔着超触屏的有机玻璃,李粒子的指尖抚到了一片挪威沙滩的细腻绵软。
真羡慕啊!李粒子向往的想:可你居然为了一个混蛋,把自己变成笼中之鸟!
李粒子把手机卷起来圈在腕上,她决定溜出去玩一玩。
她装作整理衣服似的站起来,低着头偷偷打量着其他人——他们不是正埋头工作就是在专心实验。
不会有人发现的,她心说,一边猫着腰靠近实验室大门,她蹑手蹑脚的拉开了门,像一条狡猾的鱼一样,侧身滑了出去,然后,她在门外把锁轻轻扣上。
她又自由了!她心里欢呼一声。她摆出一副毫不留恋的神色,用力一回头,然后就像骤然经历一场零下45度的寒风般僵住了。
一个同样身穿白大褂的中年人正迎面走来。
李粒子感到一种偷偷犯二却被抓了个现场的窘迫。真是太丢人了!她恨不得立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惜大理石材质的地板光滑如镜。
不过幸好,那个腋下紧紧夹着电脑、顶着一张扑克脸的中年人似乎没有注意到李粒子擅自离职。扑克脸像踩着轮子一样走得飞快,在与李粒子擦肩而过后,他走进了一间实验室。
李粒子松了口气。她继续放心大胆的走在门外的走廊上。
走廊空荡荡的,入眼到处是简约的白色,两侧一字排开的实验室大门被漆成雪白,墙壁也刷成白色,天花板发出柔和的白光,地板用的大理石也洁白无瑕。李粒子穿着白大褂,就像白色小溪里的一尾白色小鱼。
她快步走向出口,哪怕是经过4号实验室,她也走得很轻快。
但她马上又倒退回来,站定在4号实验室门前——这是李光年工作的地方。她悄悄把门推开一道缝隙,好奇心驱使着,她凑上一只眼睛往里看。
可她一个人也没有看见,她推开缝隙,仍然看不见有人走动,她索性把整个脑袋都探了进去。
她小心翼翼的左顾右盼,视野之内竟然空无一人。于是,她干脆直接走进实验室。
看起来4号实验室的成员们正在开会,在李粒子的印象里,李光年他们一旦开起会来就老半天都不会结束,甚至有时候还能开整整一天。
李粒子走到李光年的工作桌前,偷偷一笑,在他的电脑上恶作剧的写下“大蠢猪”三个大字。
看着这三个大字,她的脑海里一时浮现出李光年错异的神色,她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你是谁!”角落里,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李粒子吓了一跳。